一位法语专业青椒的考博故事
我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法语专业，因为专业优势，研究生毕业之后就留校教书，成为了一棵“青椒”。
最近，人们习惯性地称呼高校青年教师为“青椒”，这其中有戏谑的成分，因为这群所谓的“高知分子”，他们获得了外人眼里看来自由而体面的工作，但是却面临着无法想象的生存和进步的压力。
作为一个“青椒”，在工作的四年时间里，虽然有暑假寒假可以休息充电，但是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处于一种相对超负荷的工作状态。每周的课时量从来没有低于过20节课，而授课的内容大多都是低年级的基础法语课，每天口中重复着的是数之不尽的语法、课文和单词。当我发现我只是一个不断忙碌着，始终处于输出状态的盛着单词语法知识的器皿的时候，我便陷入了无尽的沮丧之中。诚然，一位业精于勤、授课技术精湛的教师的职责是传承知识，而一个知识分子的工作则是印证价值。这其中没有孰轻孰重、孰好孰坏的区分，只有个人的选择和偏好的问题。而我必须在其中做出属于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想做一辈子只教字母和发音的语言老师，我想成为一名印证价值的知识分子。
2013年6月我去上海外国语大学批改全国法语专业四级试卷，在上外大门前，我感慨万分。记得在我读研的时候，我曾经来过上外参加研究生学术论坛，而三年后，当我再回到上外的时候，我竟然发现，在这三年里，无论是在专业知识上还是在人生状态上，我竟然没有丝毫的进步！我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输出相同的知识，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其实已经陷入一种极度干涸的状态，我没有时间充电，没有时间实践想要印证的价值，我在这几年所做的，仅仅是像西西弗斯一样，不断地推石上山，重复而蹉跎。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惶恐，也带给我一个念头，我必须做出努力有所超越，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更多的自由，才不会被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所埋没。
于是我想到了考博。
前段时间跟一个法国人聊考博的事儿，他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中国读博士需要考试？法国只需要申请就好了啊。”我想了一下回答他，可能是因为考试是中国目前为止最为公平公正的方式和手段吧，中国社会是一个人情和关系的社会，如果缺失了一个相对公平的衡量标准的话，很容易失去控制，权力滥用和走后门找关系的现象肯定会源源不绝。
我报的博士生导师是与我有着多年深厚师生情谊的老师，但是这次考试并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而放水，反而因为这层关系，让我考试的压力增加了。记得我决定考博的时候，他曾经几次叮嘱我，要好好准备考试，尤其是专业课不能考砸，因为考卷的每个大题都有不同的老师批阅，绝对公平，而最后的排名也为了公平起见，不按报考的导师来排，而是报考同一方向的全部考生的总排名，如果进不了前几名，关系再熟也没戏。他曾经不无担忧地说：“专业课中有一门是法国现代文学批评，可能会考得比较难。”我自认在文学批评方面知识基础很薄弱，而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这反而成为了我的动力和压力。最后在专业考试上我拿到了说得过去的成绩，算是给了我自己、给了他的鼓励和信任一个交待。
我投入地准备考试，只有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拿导师鼓励我的话来说，这是一场“攻坚战”，在短时期内做应试的准备，以图在考场上获得优秀的成绩，这也是学习的方式之一。在这将近七十天的时间里，我过的是苦行僧的生活，每天除了基本的睡觉吃饭等日常作息，就只有看书复习。
实际上，从2008年考研考试之后，我便没有参加大型考试的经验和习惯了，忽然面对这样的一个范围不明、题型不定、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考博考试，心里的恐惧和没底是不可避免的，很多年没有学习英语的我，要在即将到来的英语考试中完成段落翻译和议论文写作，此外，我还必须在两个月内复习完从中世纪到20世纪的法国文学史，熟悉重要作家，阅读经典的原文篇章，学习文学批评理论。在这段时间里，状态随着情绪起伏不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复习状态。每天平均十到十二个小时的看书复习，重复持续一段时间以后，真的会让人情绪和状态跌到谷底。记得有一天，晚饭后我忽然倍感压力，一个人上街散步，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在倒退。不知不觉走回到当年就读的初中，看着门口放学回家的学生们，想起自己小时候读书的种种美好记忆和如今的物是人非，感到无比的辛酸和难过。今年春节也在学习中度过，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发现笔用完了，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只能骑车去较远的超市买笔，在一路的鞭炮和过年的欢笑声中，我一边骑车一边背诵着莫里亚克和纪德，觉得这一切的欢声笑语、节日气氛，于我都是虚幻和隔绝。在离开济南的前一天，我去了常去的咖啡馆，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写了五篇英语作文，回家的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中，我忽然有种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其实现在想来，这一切的坏情绪，都是我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所致。导师的期望、父母的照顾、同事的帮助，都让我觉得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战役。在考试的前几天，我回到了重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忍耐着离家的不舍情绪，继续坚持最后阶段的冲刺复习，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广州宾馆的房间里跟英语作文死磕，书桌上冰凉的白色灯光让我感觉像是被困在山洞里绝望而无助的登山遇难者。
我非常喜欢一个法语词“dolorisme”，痛苦有益论，宣扬只有经历痛苦才能彰显灵魂高贵的学说。所以在潜意识之中，我喜欢用痛苦来浇灌自己，只有痛苦能让我觉得这一切有意义和价值。事实证明，尤其是对于专业课来说，我确实复习过度了，比如“法国文学批评”这门考试，只考了20世纪的内容，而我却把整个法国文学史给复习了一遍。在考博后期的一段日子里，我习惯拿着书，在楼下的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身心投入、逐字逐句地用法语背诵那些文学概念和定义：人文主义、文艺复兴、古典主义、理性主义、启蒙运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精神分析、新小说、零度写作……经常四五个小时眨眼便过，走到腿脚酸疼、背到口干舌燥而不自知。但是这也印证了“一分努力一分收获”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我两门专业课考得异常轻松，虽然题目出得并不简单，但是文学批评这门课，我还是提前四十分钟就答完了所有题目，把所有的答题纸全部写满了，并且获得了88分——整个专业的最高分。
简单记录一下两天考试的经历。第一天上午考的是英语，题目出的很难，有点做懵了，交上卷子才发现大家都被考懵了。我之前在英语上下了很大的气力，但是却在考试中被有些题目困住了，发挥得不好，这难免有些影响情绪。但是后来想想释然了，外语学习靠的是天长日久的积累，我临时抱佛脚只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准备英语，哪怕多么用功，也注定无法获得优秀的成绩。所以69分的成绩已经令我满意了。
在遭遇了上午的英语考试的打击下，心情比较糟糕，又听别的考生说下午的法语综合考试题目会非常难，瞬间有了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因为在之前的复习中，我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文学批评和英语的复习上，而法语基础、语法和翻译基本上没怎么看，心里十分没底，午饭没有什么胃口，回到宾馆在床上心事重重地躺了一会就起身准备赴考。
下午考的是法语综合考试，发下卷子来，我首先翻到了后面的翻译题，广外的法语综合考试历年都要考文学方面的法汉互译，这也是让所有考生感到困难的题目。今年的“汉译法”考的是一篇有关法国城市诗歌的文章，“法译汉”考的是林语堂的英语文章的法文版，文章很长，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我做这两篇文学翻译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从头至尾都翻得很流畅，前面的题目也感觉不难，整张卷子答得不错，瞬间心情就放松了很多。天道酬勤，这几年我翻译了许多法语学术文章，那些经历过的痛苦和折磨，在这次考试中都带给了我回报。
下午的综合法语考试比想象中顺利得多，我的精神经历了低谷回弹，彻底亢奋起来了，于是我在当天晚上遭遇了可怕的失眠，躺在床上一直到凌晨五点多还没有睡着。我索性不睡了，起身下床，迎着熹微的晨光在广外校园里散了一下步，准备迎接当天的重头戏，也就是在前文中提到的考得不错的法国文学批评。具体细节不表。
当天晚上的面试也是有惊无险的顺利通过，一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越说越兴奋，逐渐恢复了状态。
面试之后，我与导师在广外的操场中散步聊天，虽然当时已经超过24个小时没有睡觉，又经历了一天的考试，身体极度的疲惫，但是精神依然是亢奋的。我给导师说，英语不知道能不能过线，我已经做好了考不上的准备了，如果考不上的话，明年再来一次。导师给我说，如果凡事不抱有期待，反而是最好的状态，那样就会常常遇到惊喜。他告诉我，做事不要总是纠结结果，不要老是想着从中会获得什么功利，只要纯粹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一往无前，把事情做到极致就可以了。他的这番话安慰了结束考试、卸下压力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也为我指点了今后努力的方向。
考完试的一个月之后，导师写邮件给我，告诉我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在邮件里写：“祝贺你，为你感到骄傲。”看到邮件的那一刻，我忽然特别想哭，觉得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我这段时间付出的辛劳和痛苦。忽然又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我要面临的，是接下来繁重而充满挑战的学习研究生活和撰写论文的任务，但是经历了这场考博的经验，我想我已经有了迎接它们的勇气。
虽然这次考博对别人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感激那些在我身边给我提供便利的人们：学校的两位教授写的对我充满溢美之词的推荐信；同事们挺身而出、对我仗义相助，在我备考时帮我分担工作；两位师姐向我指点迷津；知心密友在知道我要考博之后给我的很大的鼓励，在考博期间，袁筱一和黄荭的文章给我很大的力量，当然还有学生们对我的鼓励和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北语的梅涛老师，我们一起准备考博，互相鼓励，互通有无，彼此帮助真的很大，很开心这次我们都迎来了好结果。
感谢导师夫妇对我的关注、鼓励、信任和爱护，在得知我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的时候，师母打心眼里的高兴和欣慰我都看在眼里，在我备考期间最低落沮丧的一天，得知了师母即将赴巴黎工作的消息，这无疑是对我最大的振奋和鼓舞，他们这个年纪都还在一直进步和前行，我有什么理由止步不前呢？
要感谢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最亲爱的家人，姥姥，二姨小姨，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能给家里带来什么荣誉和财富，但我始终是你们眼里的骄傲、得到你们永远的支持，宝贝宠物狗球球，在考博期间，它一直陪着我睡觉，是我最好的安慰。自决定考博以来，我一直特别高调，就是不想给自己留有余地，谢谢鼓励我的每个朋友，你们是我的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场考试本身不算什么，但是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在得知考试结果之后，考博同伴梅涛对我说，这次考博让他改变了许多，让他有强烈的读书欲望，我对此深有同感，学习是一种惯性运动，起势可能会遭遇阻力和困难，但是一旦发动，就会源源不绝，无法遏制。
在实现心灵自由的道路上，还有许多真知等待我辈去上下求索，惟有克服内心的彷徨和恐惧，继续义无反顾地不断向前。
作 者 介 绍
胡博乔 川外法语教师
微博： @拉斐爾J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