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勇敢地从黑暗中发出反抗的呼声,是你们洒着血冒着敌人的枪弹前进:‘前进啊!我宁愿在战场作无头的厉鬼,不要做一个屈辱的奴隶而偷生!’”
低沉的朗诵,呜咽的音调,作家赵丽宏仿佛重新回到巴金生活那个年代,亲历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们不再把眼泪和叹息带到你们的墓前,我们要用血和肉来响应你们的呐喊。”此时,泪花已在眼中打转。赵丽宏慢慢抬高声调,把巴金在《给死者》中对敌人的愤恨、国人的关切、以及民族生死存亡的忧虑喊了出来。那些披着征尘的诗句,都化作了力透纸背的滚烫血液。8月24日至9月10日,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由中国现代文学馆、巴金故居联合主办的“中国作家的抗战岁月多媒体展”开展。展览结合云朗读、图文、全景互动等形式,以数字手段交织成立体展示空间,生动再现戮力抗战的作家群像。“无论哪个时代,作家都要发出自己真诚、灵魂的声音,写出为国为民、凝聚人心的作品,这是巴金等老一代作家留给我们的价值航标。”赵丽宏感言。“他们为民族存亡疾声呐喊,把最好的时光交给了国家,他们的青春是无悔的”“太阳被掩覆了,/疆土的/烽火,/在生长着;/堡垒被破坏了,/兄弟的/尸骸,/在堆积着;/亲爱的/人民,/让我们战争/更顽强/更坚韧。”
读完田间的《给战斗者》,朗诵者王盈已是热泪盈眶。沿着血火熔铸的诗歌绝唱,她仿佛跟诗人一起,看到了鲜血覆盖的战场,听到了嘹亮的号角声,急促,高昂,催人奋进。时间回到1937年。此时,日军闯入国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祖国处处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目睹国内境况,身在日本的田间拍案而起,毅然回国。他来到上海,立即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第二年,他的长篇抒情诗《给战斗者》发表,以催人上阵的号角之声震动了诗坛。谈起这首诗创作的缘起,田间感慨:“1937年下半年,我准备北上赴延安,由上海来到武汉,住在武昌的一家小旅馆里,一夜之间写成了《给战斗者》这首长诗。”“我们/起来了,/在血的农场上,在血的沙漠上,在血的水流上,/守望着/中部/边疆。”全诗灌注了田间的满腔热血,装着他对祖国、对人民深沉的爱。闻一多评价说:“这里没有‘弦外之音’,没有‘绕梁三日’的余韵,没有半音,没有任何‘花头’,只有一句句朴质、干脆、真诚的话,简短而坚实的句子,就是一声声的‘鼓点’、单调,但是响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抗战期间,中国作家和诗人奔走于烽火之中,以笔为枪,为国而歌。巴金、艾青、老舍、曹禺、夏蕾、王统照、靳以、田间等作家,用作品揭露敌人的丑恶罪行,激发同胞的抗战信心和勇气,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文化力量。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王统照悲愤地写下《上海战歌》:“春江夜夜笙歌好,/秋江江上月明高。/来一阵惊风掀起滔天雪潮/笙歌,明月都化作飞弹,流硝。几百万的居民,横心同笑:/为结算理解的血债,我们/忍待着偿报,忍待着偿报!”四年后,上海全面沦陷,日军冲进租界。此时,王统照正在暨南大学上课。马路上气氛紧张,教室内却沉静而严肃。课后,王统照看着一副副年轻的面孔,淡定之中有些落寞:“留不留在沦陷后的上海,这不是决定性问题。问题在于我们走什么道路,在精神上和行动上,是坚持抗战还是向敌人投降。”“不要让黑暗阻碍了你,/多少烛光在半天辉煌。/不要惊慌狼狗的嗥叫,/在你顶上,有你的‘灵魂鸟’。”这是他对敌人的独白。王统照继续留在上海,决不向敌人低头示弱。他委身于开明书店上海编辑部,开始编纂词典,用另一种方式传递精神火种。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翻阅这些抗战作品时,常常深受感染:“抗战时期,很多作家正值青春年华,他们为民族存亡疾声呐喊,颠沛流离,把最好的时光交给了国家。他们的青春是无悔的。”“不论什么时候,面对困难,从个人到民族,都应当有一股不能摧毁的信念”一幅幅微黄的照片,一段段激扬的文字,与新媒体图块交织排列,串起了作家巴金的抗战岁月。顺着手势下滑,就进入了展览第二部分。
不能投笔从戎,就用文字开辟另一个战场。抗战期间,巴金一刻不停歇,写文章、编刊物,做翻译,以如椽之笔记录日军的罪行和民众的苦难,鼓舞和激励中国军民抗战的士气和勇气。1937年9月8日,日军轰炸了上海松江火车站。巴金义愤填膺,在给日本社会主义者山川均的信中说:“贵国空军轰炸松江车站的‘壮举’,在贵国历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罢……血肉和哭号往四处飞迸……飞机不停地追赶,全飞得很低,用机关枪去扫射他们……对于这样冷静的谋杀,你有什么话说呢?”全面抗战爆发后,巴金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多地。从上海到广州,从昆明到桂林,看得越多,他心中就越气愤。“广州市静静地睡了,但这不会是安适的睡眠罢。可怖的梦魇压迫着它。它一定会在睡梦中痛苦地挣扎”“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四处奔波的日子里,巴金随身只携带一些稿纸,胸中的悲愤都化作了激扬的字符。他创作的“激流三部曲”“抗战三部曲”等作品,为那段艰苦岁月留下了一幅幅珍贵的素描。在“抗战三部曲”《火》中,巴金借助笔下人物,反复谈到,“这次是全国抗战,全民抗战”“在这个大时代中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我们个人的幸福是跟大众的幸福,跟抗战的胜利连在一起的”。周立民告诉记者:“抗战打乱了作家的生活,也改变了他们的视野和眼界。很多作家开始重新触摸中国这片土地,重新建立与家园故国的联系,并由此寻找到自己写作的根系,为祖国,为人民。”巴金和萧珊的一幅合影素描,为本次展览增添了一丝浪漫、一角温柔。没有避难的仓促,没有生活的紧迫,画中两人面带微笑,依偎在花丛中,享受着片刻的岁月静好。1944年,40岁的巴金和萧姗步入婚姻殿堂。在炮火纷飞的日子里,巴金感受到了少有的幸福。他在《关于〈第四病室〉》中回忆说:“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夹菜,碰杯,吃完晚饭,散步着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由小家幸福想到民族存亡,巴金对胜利的渴望愈加强烈。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抗战胜利结束。巴金听到消息后,高兴地写道:“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我非常的高兴……我只觉得压在我头上的一个可怕的长的梦魇去掉了。一个浓黑的暗夜发白了。”1945年9月3日,重庆举行四万人游行,庆祝抗战胜利。“从巴金的抗战岁月中,我们可以读懂,不论什么时候,面对困难,从个人到民族,都应当有一股不能摧毁的信念,就像巴金在小说《火》里的宣誓:一个民族不会在大火里灭亡,会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周立民说。“抗战中的文学是抗战精神的丰碑,照亮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和道路”泛黄的书影依次排列,光影交错,构成了一面斑驳的作品墙。点开展览第三部分,众多文学名著的珍贵版本尽收眼底。
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是1947年的初版本。小说以山西吕梁山区一个名叫康家寨的村庄为主要故事背景,再现了中共晋绥抗日根据地人民英勇抗击日寇斗争的事迹。1945年春,晋绥边区召开第四届群英大会,表彰抗日战争期间涌现出的124位民兵英雄。大会结束后,《晋绥大众报》原准备一一介绍这些英雄人物,但限于版面,耗时又太长,效果不佳。怎么办呢?当时负责报道的马烽和西戎忽然灵光闪现,何不把民兵英雄们揉一起,变换一种写法,效果也许会更好?于是,他们开始以《吕梁英雄传》为题,写成通俗小说在报上连载。小说每周一回,边写边发,颇受欢迎。许多识字人把阅读这部连载小说当作重要的事情,不识字的就围坐在一起请识字的人朗读。当时,《晋绥大众报》的发行量也以四五千份逐月上升,很快就翻了一倍,极大鼓舞了军民抗战的信心和决心。马烽、西戎在《〈吕梁英雄传〉的写作经过》中回忆说:“应该把敌后抗日军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与日本帝国主义、汉奸走狗斗争的英雄事迹记载下来,谱以青史,亢声讴歌,弘扬后世,变为巨大的精神力量,使人民群众从中受到应有的鼓舞、教益和启迪。”一部作品,就是一声号角、一次驰援。在抗日烽火中,文学担负起唤起民众、英勇抗日的使命,文学家用作品构筑了救亡图存的精神长城。《八月的乡村》是萧军的文学名片。1935年7月,它与萧红的《生死场》、叶紫的《丰收》一同收入由鲁迅主持的“奴隶丛书”。本次展览展出的是容光书局1939年5月的第十版。小说叙述了东三省被占后一支抗日游击队的英勇事迹,展现了东北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不当亡国奴、誓死保卫家乡的斗争精神。小说是虚构的,素材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事。1933年春夏之间,磐石游击队组织者傅天飞来到哈尔滨,跟当时在第三国际搞情报工作的舒群聊天,谈起磐石游击队抗战的事。舒群听后很震惊,赶快把傅天飞请到萧军住处,让他给萧军再讲一遍。萧军一听着了迷,觉也不肯睡,饭也不肯吃。他很快酝酿出人物形象,开始小说创作。1934年6月,逃离哈尔滨之前,他把写好的初稿,小心地抄在极薄的纸上,装在茶叶筒里,乘日本邮船带到青岛,一有时间就修改。后来到上海,又请鲁迅先生润色。鲁迅高度评价小说,他在书的序中写道:“我却见过述说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好的一部……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致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地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萧军借助书中人物,疾声控诉:“弟兄们死了,被敌人割了头,被敌人穿了胸!活着的弟兄,要纪念他们,他们作了斗争的牺牲!世界上,唯有为解放奴隶的运命,才是伟大的斗争……”文艺是国民精神发出的火光,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从小说《生死场》到戏剧《蜕变》,从诗歌《北方》到散文《游击之间》,一部部文学作品,犹如一声声号角,在与民族、与国家、与人民同进退中,抵达了不朽与高贵,至今依然光辉闪耀。正如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所说:“抗战中的文学就是抗战精神的丰碑,它已成为我们民族记忆中永不熄灭的火炬,照亮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和道路。”
内容:《光明日报》(2020年09月03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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