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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贵祥:负重依然前行

徐贵祥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04-13

《英雄山·伏击》创作谈

2020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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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得哪一年了,看到一个资料,其中一段提到抗战前夕国民党派特务刺杀中共领袖,未遂。又不记得哪一年了,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再找那个资料,无论如何找不到了,连资料的名称都记不起来了。
我当夜没有睡好,老是琢磨那个特务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跑到台湾,如果还在大陆,新中国成立之后会不会被枪毙,不被枪毙会不会继续搞破坏。想想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读过什么学校,性格有哪些特点,有没有女友……想得脑瓜子疼。又过了些时候,再次想到了这个人,并摊开了稿纸,想写个小说。刚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了,这么一个特务,我把他朝哪个方向写呢,除非我把他写成一个好人……我被这个念头惊呆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所以当时就放下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更有时间了,又想摊开稿纸写这个人,老是想象他在陕北的那段生活,应该很有故事,很传奇,至少他是个人物。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灵光一现,我决定让他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至少不能让他再搞暗杀了,可以让他做点有用的事情。也许会有千难万难,试试吧。没想到,这一试就不能自拔了,《伏击》上路了。
《英雄山·伏击》 徐贵祥著
写小说是要灵感的,这灵感首先取决于有没有生长灵感的土地和抓住灵感的思想之手。我想我有,除了对于战争、尤其是抗战历史的研读,可能我的生命角落里还有一些我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它们会帮助我。
最初设计的主人公名字叫易晓岚,一个腼腆、胆怯甚至有点女性化的男仆,这样的人当然难以担当大任,所以我必须让他强悍起来,冷酷起来,狡猾起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又安排了一个严肃得近乎残酷的陈达教官,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对易晓岚刮目相看。然后,又设计了国民党军校两名女学员——易晓岚过去伺候的小姐蔺紫雨和一身江湖气的女子蓝旗,在陈达的领导下,组成一个驯化小组,像培养细菌那样培养易晓岚,像磨刀石一样磨砺易晓岚,射击、刺杀、跳马、通讯、驾驶……差不多快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疯子,最终他成了易水寒——这个名字是蔺紫雨给他取的。
但这只是第一步,仅靠各项技术指标,他还不足以做成大事,所以我又让陈达给他安排了一个课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模仿红军西路军团长凌云峰,理由是这个人已经见鬼了,他和一个团的红军官兵在古莲战役中同时神秘地消失了,而他“战术专家”的美誉则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助易晓岚接近中共高级干部。
徐贵祥《历史的天空》电视剧剧照
在众多的磨刀石当中,凌云峰是我给易水寒搬来的最坚硬的一块,这个人韬光养晦,善于后发制人。双方交战时期,凌云峰多次在各种战争迷雾中捕捉缝隙,穿插、迂回、突击、奔袭,声东击西,神出鬼没……因而被誉为穿山甲。为了打造易水寒这个人物,我首先费了很大的力气打造凌云峰,目标是让易水寒在精神上和技术上都接近这个高级敌人。甚至可以说,为了写好易水寒所在的《伏击》,我不惜首先为凌云峰写了一个《穿插》。后来的情况是,《穿插》成了《伏击》的教材,《伏击》成了《穿插》的作业,这是个意外的收获。
从被迫成为凌云峰这天起,易水寒的人生就有点乱套。在国军的“训练班”营地里,蔺紫雨和蓝旗惊疑地发现,易水寒穿上了红军的军装,扎着绑腿,脚蹬草鞋,举手投足俨然已经是一个红军军官了。这个她们并不意外,令她们惊骇地是,易水寒在背诵红军的纲领和纪律条文的时候,在温习凌云峰的履历和生活习性的时候,在比划穿山甲创造的那些经典战例的时候,两眼泪光闪闪,情绪激动昂扬。
她们担心他灵魂出窍了,担心他假戏真做了。而教官陈达对此则激动得热泪盈眶,认为这个人进入状态了,“他比红军还像红军,比战术专家还像战术专家。”
后面的故事简单地说。易水寒进入陕北之后,并没有机会接近上中共高级干部,而是被集中甄别了很长一段时间,狐狸尾巴常常露出破绽,随时准备杀人灭口,多次精神恍惚找不到北。然而,就在那场终于逼近的刺杀即将展开之时,他神使鬼差地调转了枪口,将那几个协助他同时也是监督他的同伙击毙。然后,“西安事变”发生了,然后,红军被改编成八路军,然后,他被送到了前线,从连长开始,一路飞快晋升。晋升的理由不仅是战术,更有他的亡命精神。在历次战斗发生之前,他都要认真地写一封遗书,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好,前后共写了十多封,每一封的开头都是,“当你们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已经阵亡了……”,好像多次出战,只欠一死——大约他是想用战死的方式洗刷他当过国民党特务的污点,证明灵魂的清白。
徐贵祥《马上天下》电视剧剧照
随着战争的深入和环境的变化,易水寒遗书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到最后居然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并署名易晓岚。在一次战斗前夕,他预感再也没有生还的余地了,将遗书交给女文工队员桑叶,密封在她的二胡琴盒里,嘱咐她必须在确认他阵亡的消息后,才能取出来交给组织。然而,他在那场战斗中居然又没有死掉,而遗书则差点儿暴露了,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抗战胜利前夕,他终于拿着那些遗书去找政治委员乔东山,这位从“西路军失散人员培训班”时期就一直伴随他的战友告诉他,组织上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中国人,抗战英雄,没有过去,只有现在。
于我而言,这是一个新人物,既不是《八月桂花遍地开》沈轩辕那样的精英,也不是《马上天下》陈秋石那样的儒将;既不是《历史的天空》梁大牙那样的草莽,也不是《明天战争》岑立昊那样的新锐,这是一匹驮着各种压力的骆驼。易水寒英勇善战的动力是什么?除了文化的因素和个人修养,还有一个区别于其他类型英雄的特质,他是负重而行,向死而生。在为易水寒起草遗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出一些话语——“如果都投降了,还有中国吗”(杨靖宇)、“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张自忠)、“我前进,你跟着;我站住,你看着;我后退,你枪毙我”(范子侠)……这些话都是遗言或者遗书,他们都是在充分做好了死亡准备的前提下牺牲的。
《历史的天空》 人民文学出版社 最初两版(2000年、2004年)
所谓英雄,大都是悲剧英雄。悲剧往往不在于生命消失,而在于他们的身上都背着沉重的包袱。比如岳飞、袁崇焕、林则徐……最近的例子是张自忠,在全面开战爆发前夕,这个前军阀部队的军官临危受命,担任了沦陷后的伪北平市长并兼多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不是张自忠的初心,而是出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担当,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仁义礼智信”,他要替政府和长官背上这口黑锅,他要力所能及地保护城市和百姓。当然,也不排除对于局势的误判,还有日本人的离间。结果是,他成了汉奸,在南下的路上差点被义愤填膺的学生从火车上搜出来打死。
有意味的是,在路过济南的时候,当时主政山东的韩复榘,还扯起嗓门喊了一句,“他当他的汉奸,我救我的国,来见我干啥?”可见真是众叛亲离百口莫辩。幸好国民政府在这件事情上还算讲良心,当下正是用人之际,继续让他带兵打仗。在五十九军代理军长的见面会上,张忠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
张自忠
这以后,短短两个月,张部连续取得大小七、八次战役的胜利,歼敌四千以上。张自忠每战均将指挥部抵近前沿,随时准备以死相拼,直至随枣战役中寡不敌众,几乎弹尽粮绝。张自忠拒绝脱离战场,岿然于阵地,倒在日军机枪扫射之中。日本人敬重这位忍辱负重的将军,将其重殓厚葬,立下墓碑“支那大将军张自忠之墓”。而当初那个看起来很爱国的韩复榘,在此前两年就被蒋委员长枪毙了,理由是“卖国”。蒋委员长枪毙韩复榘有很多说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没有死在抗日战场。后来人们分析,张自忠在那一次有很多机会脱身,但他就是不走,很有可能那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他觉得自己不用跳进黄河了,他以战死的身份证明了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而不仅仅是嚷嚷两句,不是假的。
复杂的历史,是世界存在的方式;发现历史的复杂,是文学存在的方式。发现并重视那些负重前行的人,是文学的进步,更是社会的进步。
“徐贵祥抗战系列” 2015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上一部小说《穿插》里,那位和易水寒身心互换的凌云峰,也是向死而生。后来误入国民党军,顶替阵亡军官楚大楚并同楚大楚的灵魂熔铸在一起,在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穿插》和《伏击》,尽管出发点、目标点和过程不一样,但是贯穿其中的信仰是相同的,所以才出现了相辅相成的效果。
信仰是对活人讲的,告诉人们的却是死亡的学问,或者说提供了对死亡的看法和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中国人,凌云峰、易水寒、楚大楚们可以慷慨赴死,而有些人则当了叛徒、汉奸、苟且者。他们根本不知信仰何物,活着的唯一理论依据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这样的人仍然很多,信仰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的利益。
《伏击》在发现负重英雄的同时,也写了一些民间汉奸。其中的大汉奸孙长顺、李贤,前者本身就是恶霸,同任何一个政权都能沆瀣一气;后者是变色龙,有奶便是娘。为了保命,这两个人疯狂围剿抗日武装,捕杀抗日地下人员。抗战胜利之前,龟缩在湛德州周边十几个县的上百名汉奸,组成利益同盟,这些人深知罪孽深重,连日本人都撤了,他们还在疯狂地抵抗。抗日武装攻克湛德州那一仗,血流成河,尸骨成堆,除了一个中队的日本鬼子,打中国人的都是中国人。
用当下流行的一句话说,好人真好,坏人真坏。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很想问问那些名叫“皇协军”的人,后来活了多久,活得怎么样了?正发愁没地方问,忽然看见漆黑的夜空闪动无数星星,照亮了千万个灵魂的头颅,对我齐声高喊,他们早就死啦,比我们死得更早。
2020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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