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2日下午,导演姜文、作家止庵和编剧史航如约相聚,在北京大麦·超剧场与现场约400名观众一起畅聊止庵的首部长篇小说《受命》。
这是姜文首次为一本书与大家见面,分享会整个过程爆笑不断,线上更是有100万人踊跃参与。究竟他们聊了什么,让场面如此欢乐?史航:我几乎可以确认,由于今天嘉宾之间那么明显的区别和那么明显的共同点,导致《受命》新书对谈盲盒即将开出一个隐藏款。止庵是《受命》的作者,我算早期读者,诸位还没有买书的是晚期读者。现在,我要请出一个中期读者,在我之后读到《受命》并产生浓厚兴趣的一位,有请姜文导演。
姜文: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我想着待会就拿着椅子自己上来,结果他们从那边拿来椅子了(笑)。嚯,来这么多人,真是挺吓人的,这个书就是火了呗,那咱们走吧(笑)。史航:别走,还要问一个问题呢。姜文导演因为一本书出来跟大家聊天,这种事情此前没怎么出现过。所以还要问一下,为什么今天来跟大家分享《受命》?姜文:我为什么今天来这?这不是史航你让我来的啊,你说我要是不来,咱俩的朋友不好处了。史航:导演,咱们要说一些大家听起来觉得像真的的话,要不然站在这就等于罚站了。姜文:止庵这么大的作家嘛,尽管是第一本书(观众笑),但是往往一个作家的第一本书是他最好的那本书。往往,但不一定。我觉得从王大夫(注:止庵以前做过牙医。)这个劲儿,从我对他整个人的状态到身体状况的判断,他还能出几本好书。行了,我觉得我该说的就这样。咱们是待会坐下来夸他吗?史航:待会夸,先按照这个头像位置坐好。你读这个小说,觉得最感兴趣的一件事是什么?姜文:你要让我说,我怕俩小时不够,咱们晚点说。你再说一遍是什么(问题)?史航:在这个小说里,你读到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讲收获。姜文:没人写。不但没人写,它还没发生过。早先刺客列传有不少,施剑翘为父报仇是二十年代,怎么到止庵这又出来一个?所以《受命》就格外有意义了。史航:姜文导演的 “民国三部曲”中间也有一些局部复仇或者整体故事的复仇,但离现在有一定距离。止庵这个时候写一个复仇故事,一定有一些不得不写的东西,激发你的是什么?止庵:这个故事完全是我想出来的,我在80年代的时候读伍子胥的故事,觉得里面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人一生就干了这么一个事,最后时间不等他。伍子胥的真正对手是时间,他老以为仇人还能活,结果他准备这么多年,那边仇人不等他,半截死了。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他倒在时间前面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在和时间竞争。姜文:止庵实际上说,他写的还是伍子胥的故事,只是变成现在的了。我就问问您老,复仇好不好?这里年轻人挺多的,弄不好你说完之后,他们扭头出去复仇了。这旁边就是老的殖民地时候的使馆区,哪个犄角旮旯都有仇。止庵:复仇,谈不上好和不好。你把这事背在身上,对你就是好。你如果不愿意背,那就不背。止庵:对。但是你怎么来判断?比如伍子胥哥哥就不承担这个,他说我死了就算了,万一复不了仇怎么办。所以关键不在于复仇好不好,而是你干不干得了。姜文:你说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一泯就过去了,你觉得这个靠谱吗?止庵:如果两边都说好了泯,就行,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是泯了的。止庵:对,一块泯,不能我泯完你不泯,这就比较麻烦了。姜文:就比如说这以色列,一直到今天,只要查清楚他是纳粹战犯,甭管在哪儿,甭管多老,带回以色列开公审大会,该毙的毙,反正没有放的。姜文:对。你说这个是谁泯谁没泯?德国人已经跪那了,算泯了,这个以色列就不认,就不行。算了,为什么算了?止庵:就说施剑翘这个事,法庭上说,施从滨你还杀好人呢,那人怎么不找你复仇?姜文:施剑翘这个算是另外一种。她俩哥哥也不是完全想算了,有一个还买了一把军刀,说“我去,我去”。施剑翘说你算了,该干嘛干嘛去。施剑翘还嫁了两回丈夫,嫁之前跟人说,你替我把仇人杀了。人家说没问题,结果日子一过好了就开始劝她,说算了吧,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而且你爸也杀过人,你干吗这么想不开。结果这闺女就想不开,说打仗可以,但你不能把我爸脑袋给切了挂城楼上,这不行。然后她也不吵吵,跟俩不靠谱的前夫离了婚,带着俩孩子,就一边好好教育俩儿子,一边想着怎么报杀父之仇。俩儿子也培养出来了,杀父之仇也报了。这个我也想听大家的,还有您老的想法,我很困惑,到底怎么看待复仇这个事?止庵: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自己觉得是个事就是个事,自己觉得不是事就不是事。比如我小时候脑子撞桌子了,我妈打桌子一下子,行了,我解气了。姜文:这就是从小培养你的复仇意识(观众笑)。但这个书不是教怎么复仇的,是教泯恩仇的,怎么复不了仇的。史航:对,教你怎么复不了仇。这不是一个复仇术的书。咱们平时说你咽得下这口气和咽不下这口气,嗓子眼多粗是自己知道的事。你装作咽不下这口气,或者装作咽下这口气,是你自己的表演。这个故事就是让大家有机会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姜文:施剑翘这个事出了,也有人重新认识自己,比如蒋介石,怎么认识呢?他把施剑翘的哥哥弄去当台北的卫戍区司令,其实她哥哥恰恰是没报仇的那个。他觉得施剑翘真棒,她哥哥肯定更棒。史航:我觉得蒋中正可能是另外一种理解,你看你这个人,该报仇的不报,你脾气好,不会给我惹事,你当卫戍区司令可以。
史航:咱们得回到80年代。你看,多不容易,一个导演,十个编剧都不一定能拽回来。咱们回到80年代,那时候日新月异的各种声光化电的成就、衣食住行的改善,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止庵想写的,为什么偏偏想写这个复仇故事?止庵:说实话,80年代没那么好,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物质生活很窘迫,精神生活追求挺多,但是所得其实也不多。但是这是两个时代中间的那么一个过渡时期,我最感兴趣的是同时俩时代的影子都投在这一个时代上,过去的事还没了,未来已经来了,所以这个年代的人困惑。咱们现在的人都是一个方向,全往前看,要买车都买车,要买房都买房,要上北京打工当北漂全上北京。止庵:那个年代最好的一点是可以多样化。你可以想你的事,我可以想我的事,比如我们家有过去的事还没有了结,你们家已经开始上深圳了。只有这个年代才可能有这个事。姜文其实也是对一个复杂的时代有兴趣,《一步之遥》《让子弹飞》都是一个复杂年代,每个人各有各样,所以有意思。老姜,这么说对吗?姜文:我感觉,止庵小说根本就不是写80年代的,他是把80年代当个皮,比如这电影演什么,那影院里放什么,这菜多少钱一盘,确实写得特别好,因为我也经过那个时代,好些地儿都是我看见过。但千万别掉进这个沟里,这不是止庵真要写的。我的意思,大家如果把这个书当成复仇指南肯定是不对的,当成80年代来看那更是不对的。姜文:对,它就是穿件80年代的衣服。我们想看看丹麦王子什么样,看哈姆雷特那也是错的,人家就弄的假装是王子,假装是丹麦人。我觉得止庵真是有本事的人,他就觉得你们真抓不住这点皮儿,你们写个80年代我瞅瞅?他说我随便给你写写,你看看,你还就真不敢说他写得不好。就跟我拍《鬼子来了》的时候,最早找述平,他说我不写农村片。我说不是农村片,他说怎么不是农村,你那都是在乡下,乱七八糟的。我跟他说,我想这么着这么着,他说那行,但是必须做得特别像农民,农民衣服特别像,军装特别像。但实际上那不是为了写军人,也不是为了写农民。止庵也不是为了写80年代,他那个80年代就像是一个质感,这个质感落在止庵手里必须把它做得像,将来你让他写什么,他都能写得特别像。但我觉得他仍然还是在写一个这么极端的事,人面对它到底怎么选择。其实好多不在80年代生活过的人,也看不出这个小说写80年代水平的好赖。止庵写原来青艺前面那条街,我在青艺工作过,前面那条街什么样,他们哪知道?史航都不知道。史航:我去过青艺剧场,只是没有在你工作的那个时候。姜文:你那时候小,你记不住(观众笑)。就是说这点好,还真是给知道好的人看的,好多人也看不出这有多好来。他不是为写80年代来的,但是它很像,止庵很愿意把这个事做得有那个气味。但里面的人物,其实放哪个年代都行。史航:我在这必须替出版方人民文学出版社说一下,我们这个书宣传的时候永远说80年代,因为这个东西有意思,可能在80年代的人愿意看你写的像不像,没经过80年代的人也想看。史航:你把人家的营销给戳破了一下,但是我能够帮助修复。史航:对。所以他们说的没错,你要冲着80年代买这本书,你没买亏,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但是姜文导演告诉你说,你要对80年代不感兴趣,你依然可以买这个书,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很多小说都被夸这四个字,但不见得担得起,叫“人性寓言”,它是一个寓言,它是一个比方。姜文:《受命》里,害他爸那个人知道有人要琢磨他,要报仇吗?止庵:这无所谓,对他来讲,收到这封信之后一扔,无所谓。因为这个信来得多了,得罪人太多,无所谓。史航:咱们再说一下冰锋复仇,也够磨叽的。以前姜文导演聊剧本的时候经常对编剧有一个批评,说你们聊了半天,都在扫地。“扫地”是姜老师一个单独的词汇,就是你找别的事干,因为真正干的事你不知道怎么干。你该写剧本了,该干活了,你扫个地,喂个猫,喂个狗,又洗一趟衣服,又擦了玻璃,你还不知道写什么,又去扫一遍地。主人公冰锋定给自己得那些个规定、标准,到底是找借口、在扫地?还是他这样有规格的复仇才是你想写的复仇?止庵:姜文有一句话特别好,他说什么事你反着想,别顺着想。故事别按照顺茬想,你要逆着想。主人公如果直接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就复仇了,这大概五页纸就写完了。他得给自己找事,得设置一些标准。《受命》这本书刚才说半天复仇,其实它就是一个关于人生的书,就是一个人给自己定多高的标准。姜文:比如这个男主角不复仇,他写本小说,写本《受命》,也行?止庵:对,说的就是一个给自己定一个标准,去做一个事,最后可能啥也没干成。
因对谈内容丰富多姿,此次分享会的文字实录将分上下两集呈现《受命》是止庵的首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致敬《史记•伍子胥列传》和《哈姆雷特》的小说。这部作品关乎记忆和爱情,记忆来自既往,还没有退场;爱情指向新生,却无法生长。在这两个完全相反的作用力中间,是一个“日暮途穷”的复仇计划。男女主人公狭路相逢,一个怀揣着秘密,纠缠于噩梦一般的记忆;一个痴想着将来,一往情深灌溉着爱情。悔与憾从而在所难免,意外与紧张也就在情理之中。
止庵在小说中,充分展示了他刻画人物与描写日常生活的能力,通过对花木、商品、交通、服饰、饮食、展览以及建筑和新闻事件的精准搭建,为读者充分勾画出一个尚未命名的八十年代。依循人物的脚步,乘坐107路、44路电车,读者可以穿行1984-1986年的北京城:西长安街新华门对面的花墙还在,三元桥新建成不久,音乐厅还是个大基坑;《读书》《读者》杂志深受年轻人的追捧;胡同口有打双人床的木匠,也有推着平板车卖棉套的小贩,冬储大白菜堆得像小山。组合家具、泡泡纱床罩、世界名画挂历、蝴蝶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小说复原了一个真实的八十年代的北京。
然而时间永是向前,爱与记忆的一切,都要让路给滚滚向前的时代。小说中屡屡提及的深圳,正是风吹来的方向,人物浪花一般的上升和跌落,也自此有了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