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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桃源是这样炼成的|大象行走

2016-12-27 赵新宇 大象公会

19 世纪的绅士与今天的文艺青年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共识:理想的世外桃源必须要有基本的物质文明,以及多元文化甚至多种宗教并存的精神文明。


文|赵新宇


这个小城居民不过五六万,离最近的省会城市相隔 600 多公里山路。这样偏僻的小县城,你很难遇到如此奇特的一群人。


客栈老板龙莹,五年前在北京任欧洲某国签证处经理,那时她还单身,业余爱好是人类学。被她叫来一起聊天的年轻闺蜜,一位做民歌采风,另外一位无论走哪都会成为视觉焦点:大背头、穿套装、举止潇洒大方,她是电台主持。


但这个地方叫香格里拉,一切就顺理成章。龙莹是大象公会读者,她本地的朋友多是文博圈,得知我们参与别克“寰行中国”途径香格里拉,她特意把两位本地闺蜜叫了来。做民歌采风的叫卓玛,藏族人,那位帅气的电台主持叫豆豆,白族人。


▍香格里拉纳帕海


有趣的异乡人


我们晚上在举办完土司宴的饭馆见面时,周围正热闹。主持晚宴的男主持人语调酷似喊麦艺人,极力要现场的朋友随他 high 起来。最后,他豪迈地当众干掉一壶青稞酒加一瓶啤酒,把气氛推到了高潮。


“藏族人不是这么喝酒的,青稞酒的意义,跟喝茶喝咖啡差不太多。”卓玛对主持人刻意表演“康巴汉子”略显不悦:“过去农家做饭菜比较耗时,客人上门,要是个男客人,女主人就暗自欢喜,倒上青稞酒,男人们边喝边聊,就不用赶着做饭了。”


香格里拉是滇藏公路线上最后一座文艺青年古城,招揽着沿大理、丽江玩耍而来的大批游客,土司宴的男主人显然知道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喜欢看到康巴汉子的粗犷豪放,他已经练成了海量,灌完酒后,他仍能步伐不乱地跳起锅庄,时不时再跟客人干上两杯。


▍能饮善舞的康巴汉子


豆豆和卓玛偶尔会碰到家乡迅速变成旅游重镇的种种不适:观光客并不只呆在古城,昔日氛围肃穆的藏传佛寺如今也挤满了游人。虔诚的佛教徒卓玛曾经对此很不习惯,“拜佛时边上有人看着,总感觉不自在。现在我们都选择一大早去寺院,游客基本是不会在十点前过来的。”


豆豆记忆中,她出生的这个小镇从记事起就没有停止过建设,它曾只有一条街,叫长征大道。她出生时,这里还叫中甸县,是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州府,治所在建塘镇。虽然 90 年代后期中甸就开始打香格里拉的品牌,但 2001 年才被国务院正式批准改名。


▍从香巴拉藏文化博物馆望向香格里拉县城


豆豆比绝大多数偏远小镇青年幸运,这个迅速变得有模有样的小镇,很快来了许多有趣的人,画家、歌手、诗人、出色的手工艺者……偏僻古城变成了藏龙卧虎之地。


其他小镇很难见到的外国人也源源不断。他们虽与本地人不甚来往,但都擅长些手艺,有需要时就会免费来帮忙,风传他们是传教士。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是另一拨外国人,虽然也很友好,但夜夜笙歌,看上去并无特别精神追求。


最奇特的是宗教人士,古城里就隐居了不少颇有修为的人。有个已有相当修行的藏传佛教高僧,为与爱人结婚竟然还了俗,在古城开客栈为生,豆豆介绍到:“客人不排斥的时候,他就会给他们讲佛法。”他的妻子也是个奇女子,之前是大学教授。


▍香格里拉北部不远的藏传佛教寺庙噶丹松赞林


当然,这一切变化都可归结为中甸被改名香格里拉。豆豆在外面读过书,很清楚新名字的广告价值,“我在外面都会跟人说自己来自香格里拉,他们就会很惊奇,有些羡慕的样子,哇,那不是人间天堂吗?”


藏族姑娘卓玛在德钦农村长大,做了多年的民歌采风,如果中甸没有被改造为外来文艺青年的精神家园,仍然只是个普通的县城,她不会遇上这么特别的一群人,恐怕也不会从事今天的职业。


龙莹是这些外地有趣的人中成为她们好朋友的一个,她开着客栈还兼职传扬迪庆的传统文化,豆豆等人因此与她结识。


今天,到香格里拉来的游客,统统被称为文艺青年,而一百多年前,远道而来最早踏上这篇土地旅行的异乡人,多半会被称为绅士。


▍香格里拉的广场舞


大旅行


工业革命后,富裕起来的英格兰成为世界的中心。新一代英国人面临着如何成为有文化的人的难题——近代以前偏僻的英格兰并未能为英国人留下多少值得骄傲的文化遗产。而意大利虽然经济科技愈发跟不上脚步,但文化遗迹冠绝全欧。


遥远、堂皇而略带神秘感的意大利成为许多英格兰贵族子弟梦寐以求的旅行目的地。对意大利的喜爱甚至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看出端倪——作为一名从未去过意大利的剧作家,维罗纳、米兰、比萨、帕多瓦、威尼斯、萨比奥内塔、佛罗伦萨、墨西拿等意大利名城均在莎翁作品里作为背景出现。


来自西北欧的青年们如几百年后北、上、广、深的中国青年们一样,往往会在繁忙的生活中,抽空到达自己心中的圣地来感受文化对心灵的陶冶和升华。


当时旅行开销只有富裕的上层子弟才负担得起。从西北欧前往意大利的旅行被称为“大旅行(The Grand Tour)”,大约需要耗费一年的时间,一般只有在刚刚成年,完成大学教育之时时,贵族子弟们才有如此多的闲暇和旺盛的精力支撑他们完成这一壮举,而大旅行的结束也象征着人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大旅行”的大致线路


对一个年轻的英国绅士来说,一次典型的大旅行从英吉利海峡边的多佛开始。渡过海峡就是法国加莱。抵达法国后,绅士会租一辆马车前往巴黎。年轻绅士在巴黎学习礼仪、舞蹈、击剑、骑术后,才向南经瑞士翻越阿尔卑斯山抵达意大利。


这位绅士一般会从西北重镇都灵开始意大利之行,随后向南折向佛罗伦萨,通常不会错过比萨、博洛尼亚、西耶那、帕多瓦、卢卡、博洛尼亚等名城,而威尼斯徜徉一番是必不可少的行程,最后才是大旅行的终点罗马。极少数有野心的绅士会继续南下那不勒斯学习音乐后再行折返。


大旅行被认为是提升修养和水准的最好方式,而旅行完成的幸运儿们则有义务让旁人也沾点光。绅士们一路上收购的艺术品则会被细心陈列起来成为传家宝。这份近乎标准化的行程虽然时间金钱消耗比现代都市年轻人的心灵之旅大得多,但除翻越阿尔卑斯山要吃点苦以外,整个行程舒适性也相当有保证。


▍旅途中的英国绅士


18 世纪后,交通进步让绅士的大旅行不再满足于既定的旅行模式,开始往新的未知领域探索——正如如今中国的文艺青年不会满足于在丽江闲逛那样。西西里岛、希腊相继成为大旅行的新目标。19 世纪开始,位于北非,历史长得匪夷所思,文化光辉灿烂得不可方物,异域风情又浓郁得呼之欲出的埃及成为有冒险精神的绅士们的新宠,对埃及的兴趣长盛不衰,绵延至今。


远东则是旅行家们最后征服的一片神秘土地。


19 世纪后期,西方探险家开始在中国探险。他们很快不满足于北京、上海、广州、汉口这样的大都会,开始探访边陲之地。西方各国教会对中国传教的渴望更是让不少传教士也加入了探险大军。不少探险者的路线即使今天看来也堪称壮举。


在他们笔下,内地人眼中偏僻野蛮的边疆居民往往民风淳朴、爽朗好客,与汉人的奸佞油滑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记载和刻板印象对当代旅行者们仍然适用。


当时中国两个地方最能表现探险家们的冒险精神。一个是荒漠辽阔的西北、一个是崇山峻岭的西南。


▍曾在 20 世纪初造访中国、蒙古等地的探险家安得思(Roy Chapman Andrews)


不美好的世外桃源


中国西南的探险家中一位重要人物是奥地利裔美国人约瑟夫·洛克。


洛克天生就是探险家,他的“大旅行”历史比常人早得多——10 岁时父亲就带他游历埃及。成年后洛克移民美国,1922 年前往中国西南为《国家地理》探访风土民情,他在中国西南涉足范围极广。


▍约瑟夫·洛克在凉山州木里大寺


不过,洛克拍摄的风景虽美,但他笔下并没有伊甸园式的风情。他光顾最多的凉山州木里县,是农奴王国,今天平和古意的丽江,他特别提到猖獗的土匪。


其实,洛克并不是最早抵达这里的西方人,他的考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留下了丰富的影像资料。在他之前还有一位不太出名的法国探险家弗朗索瓦·巴达让,他于 1905 年深入滇西北,后面将会讲到他的重要性。


▍1928 年,约瑟夫·洛克摄于丽江


最早深入西南腹地并在此长期深耕的是天主教传教士。


早在 17 世纪,罗马教廷就不断派传教士进入西藏传教,他们几乎都是直奔拉萨这种中心而去,结果因陷入宗教和文化冲突的重重包围而失败。19 世纪,他们才终于改换策略,选择在康藏地区层层推进。这一回,他们有所收获。 


1852 年,法国传教士罗勒拿装作商人,用一架望远镜做交换,在德钦东竹林寺跟活佛学了一年藏语,他沿着澜沧江和怒江河谷探索,最终在 1854 年,从滇藏交界处察隅县的察瓦龙富商茨旺手里租下崩卡山谷,建立了 19 世纪西藏第一个传教点。


▍今天的察瓦龙乡,隔着山的另一侧就是怒江


法国人的第一批信徒是从富商茨旺手中买来的,他们是 22 个孤儿和被抵债的孩子,以 12 个成年奴隶,后来,又有一个破戒僧人担任藏文教师和翻译。教徒们跟从传教士建立农业社区,有一定积蓄后又进一步吸引更多边缘人群,这种在崩卡山谷试验成功的模式后来被照搬到滇藏多个天主教社区。


只是崩卡模式异常脆弱。


它需要社会边缘人群尽可能多的特殊土壤,受到欺压的小民族、孤儿、奴隶和被原来社区驱逐的人都是它的良好发展对象。如果是在藏族寺院或彝族家支秩序完全主宰的地方,它的扩张就会困难。


这种西方农业技术的殖民地,必须是纯粹的农耕区,新作物、新技术的引入能很快提高产出,如四川道孚县的虾拉沱,法国牧师设立教堂招夫开垦后,引入大豆、花生、玉米、土豆等作物,“产量甚丰,由此人烟辐辏,成为本县之重镇。”1895 年来访的奥尔良王子甚至赞美这些社区为“真正的社会主义”。它很难扩展到牧业地区。


即使站稳了脚跟,也不能保证一定存活。当年的宗教竞争时常能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再加上天主教社区收纳的都是边缘人群,往往无关的冲突也能牵连他们。崩卡山谷的命运就是如此,1858 年和 1865 年,西藏噶厦政府两次用武力扫除察瓦龙的教会势力,最终逼他们撤离,转到云南迪庆的德钦茨中村,这才有了后面的“香格里拉”的故事。


▍法国人离开察瓦龙后在隔壁西藏盐井镇附近修建的教堂


1933 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发表了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书中创造了“香格里拉(shangri-la)”这个英语世界的“世外桃源”。它因非常符合“大旅行”时代培养的绅士趣味而风靡一时。


希尔顿并未到过到过藏区,“shangri-la”的灵感主要来自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为国家地理杂志拍摄的照片和法国传教士的文字记录。


1937 年,《消失的地平线》被法兰克·卡普拉搬上银幕,获得了两个奥斯卡奖项和七项提名,一时间,“香格里拉”在西方家喻户晓。二战期间,当有人问罗斯福总统,轰炸东京的飞机从哪里起飞,他巧妙地回答“从香格里拉”,即神秘之地的意思。


▍《消失的地平线》电影海报


只是,中国大陆人八十年代才知道这个名字,而且很可能是因为马来西亚“糖王”郭氏集团先后在杭州、北京修建香格里拉酒店的缘故,这个名字及背后的故事才被广泛传播。


真正的“香格里拉”


希尔顿并未解释“shangri-la”的意思,只是把它设定在藏族地区,这个名字走红后,南亚国家第一时间就加入谁是正宗香格里拉之争。


1990 年代后期,终于醒悟过来的迪庆州率先在国内打出香格里拉旅游品牌,随后,云南的丽江、怒江,四川的稻城、乡城、得荣,西藏的墨脱、察隅,甘肃的甘南都纷纷宣称自己才是正宗香格里拉,并各自创出自己的宣传口号:云南方面是“梦幻的香格里拉”,四川是“最后的香格里拉”,西藏则为“神秘的香格里拉”。


帮迪庆赢得胜利的是云南人民出版社精通法文的编辑郭素芹。 1998 年,她在德钦县图书馆找出了近千册外文原著,都是茨中教堂的幸存物,是当年传教士或探险家带来或回国著书立说后寄来的,利用它们“寻找”香格里拉。


▍《谁最早发现香格里拉》一文介绍了郭素芹“寻找”香格里拉的历程,刊于《大观周刊》2002 年 1 月 16 日


迪庆之所以能赢回香格里拉这块金字招牌,凭的并不是旧时古城有多么特别,也不是松赞林寺有多宏伟,而是他们讲好了那些主流之外的故事。


由于直接给希尔顿创造“香格里拉”灵感的约瑟夫·洛克,笔下的世界实在很难算得上美好,为迪庆争取香格里拉名分的工作只能绕开他,于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不太出名的法国探险家弗朗索瓦·巴达让成为主角——他旅行追寻的正是此前西方“传道团”、“考察团”留下的足迹。


郭素芹的《永不磨灭的风景香格里拉——百年前一个法国探险家的回忆》一书考证描画了法国人“发现香格里拉”的美丽故事,倒不是法国人发现了多少绮丽美景,而是在这里发现了贫穷却质朴而快乐的人民,在中西合璧的村庄引进了西方文化与科技,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这一切很像希尔顿笔下那个乌托邦的由来。


迪庆今天还能找到法国人留下的文化印记。1930 年代,法国神父古纯仁在茨中村将法国玫瑰蜜葡萄与当地野生葡萄嫁接成功。神父和修女把种植和酿造技术教给了信徒,这些技术又传播到佛教徒中。卓玛的村子就是接受了这一文化馈赠的佛教社区。


▍藏族人种植的葡萄


今天,藏族文化和藏传佛教是迪庆的主流,到此参观的游客主要想看它们,虽然郭素芹早已完美论证了香格里拉即是中甸,但当地官方还会有意无意地把香格里拉与藏传佛教的理想圣土“香巴拉”扯在一起。


希尔顿的香格里拉很难在人间出现。


与一般人理解的“世外桃源”不同,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不排斥现代物质文明。除了美食美酒和颇具情韵的房屋装潢,还有中央供暖系统、电话、收音机、浴缸和抽水马桶——当年的绅士们并不追逐清修苦行,而今天的文艺青年也不喜欢特别落后的地方。


仅有物质文明当然远远不够,香格里拉还是个多元文化多种宗教并存之地,这同样是绅士和文艺青年的共同追求。所以小说里的香格里拉图书馆内“大部头的英文、法文、德文以及俄文版的书籍不占少数”;它装饰有宋代瓷器、漆器、古琴,又有一台现代豪华钢琴,以至于山谷中的满族姑娘竟能弹奏拉米欧加伏特舞曲。


香格里拉香巴拉藏文化博物馆里的时轮金刚立体坛城


当时的中甸,与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实在相去甚远。


郭素芹恐怕不会想到更改地名的巨大效应:2001 年,中甸县的人均 GDP 还只有 2974 元,差不多是昆明盘龙区的十分之一,比大理市 12222 元的水平也相去甚远;2013 年香格里拉市的人均 GDP 飙升到 46332 元,把 43501 元的大理市甩在了身后。


最关键的是,改名后的香格里拉真的变成了香格里拉——物质繁荣改变了当地人的习俗,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藏人开始在家中修建厕所,因为害怕污秽的厕所对神圣的佛堂构成不敬,他们本来都是在户外解决的,抽水马桶的普及消除了这层担忧。


▍这位藏人正要走进一家藏餐餐厅


北上广深的白领,下飞机后几乎无需任何条件环境的心理适应,就能与自己生活的大都市无缝对接。


而书中原本最难实现的多元文化与多种宗教的并存,随着大批来自世界各地文艺青年的到来,竟然轻易地变成了事实。


年轻的藏民也在这个全新的世外桃源找到了正确位置。迪庆人爱跳舞,香格里拉市到处都有藏人开的慢摇吧,悠闲的藏族青年喜欢跟着“动次打次”的节奏跳锅庄和弦子舞,旅游业发展后,年轻人才发现他们的娱乐所得也算是一技之长,大家很喜欢他们看起来很康巴汉子的样子。



※ 大象行走跟随别克“寰行中国”走访中国五条线路,现已推出《被遗忘在走廊两侧的世界》《国境线这边的俄罗斯之城》《沈阳格勒没有什么新闻》、《世外桃源是这样炼成的》。我们试图用不一样的视角,展示更为丰富的人文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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