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发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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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到底有多少「小姐」?这是一个连性社会学学者都很难给出答案的问题。而关于「小姐」的家庭、婚姻、生育情况的统计和研究更是少之又少。
我们常说底层女性性工作者身处社会的最边缘。确实,「小姐」的社会地位不高,但她们也是社会中的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小姐」只是她们的一个身份,她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会成为妈妈。
那「小姐」与孩子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作为「小姐」的孩子,又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我叫星星,今年 29 岁。
以前我家门前那条街,一半是发廊,一半是宾馆。我妈开的理发店也在其中。
街边有条不显眼的小巷,如果不是巷口站着一个女孩,你很难发现它。
后来我听过一个词叫「站街」。
理发店晚上会开一种红色的灯,从同学口中,我又知道另一个词——「红灯区」。
我在那住了好几年。
当然,这是我初中时的事了。
我大概四五岁时才开始记事,记得的第一件事是:有天晚上,我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泪混着血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我爸坐在床边,替她擦血。
我问我爸,「我妈咋了?」
我爸没有说话。
我爸长得挺帅,头发很黑很密,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他很瘦很白,但有肌肉。小时候我经常捏着他的手臂,打趣说,「好大一颗剥了皮的鸡蛋呀」。
我妈也很漂亮,大眼睛,长发飘飘。我喜欢摸她的胳膊,真的很滑。
■ 图/《下海》剧照
他俩常年在外地打工,直到我上小学,他们才尘埃落地,不再出去。
回来后,我爸在工地上做苦力,我妈在镇上开理发店。
从那时候起,我爸对我妈的毒打就像吃饭一样平常,往往都是因为很小的事,甚至不需要理由。我妈有时也会还手,但她越还手,我爸打得越狠,经常把我妈打到躺在地上不能动。
比如,我爸会助跑几步,把我妈踹倒在地,拽着我妈的脚在地上拖行,再把她抱起来,狠狠砸在地上。
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我爸有事不在家。妈妈没有做饭,给了我和我哥一人一块钱,让我们买零食。原先一两毛零花钱我们都要不到,这次收到巨款,我们俩可开心了!
接着妈妈就动身去县里了,她说去给我爸买大衣,叮嘱我们在家不要乱跑。
等到我爸回来,他疑惑了一下,但也没太在意。到了下午五六点,我妈还没回来,我就站在门口等我妈。但是我太矮了,看不远,于是就端了把凳子,站在上面往街的尽头看。
我也不确定妈妈会从哪边回来,就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希望能第一眼就看到妈妈。
当时我还想,等她回来,我要第一时间跟她炫耀这个望远的好方法。
可惜,直到天黑了,我都没等到她。
到了第二天,我才意识到,她不会回来了。
走了也好,不管她去哪里,不管她做什么,都不用挨打了。
我爸一气之下,搬到离镇子很远的一个村里住。
五年级时,他打听到我妈去了广东。很快,在这个家里,甚至在整个村子里,我妈开始以一种我完全没想过的方式被提及。
每次带着我和我哥去亲戚家串门,我爸都会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说,我妈在外面当「鸡」。
有些亲戚还安慰他,「你这算啥,有的男人还特地把媳妇送去当鸡呢,那个谁谁谁就是,他老婆在里面接客,他在外面收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鸡」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传得很快,甚至邻村的人都知道了。
有次,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跑到我家跟我爸说,「听说你媳妇死了,都上新闻了」。其实我看过那条新闻,死的人只是和我妈同名,长相完全不同。但他们还是会不停地讨论、传播,甚至有人专门跑来问我「你妈是不是死了?」
我懒得理他们,索性不说话。
■ 图/《站街女》剧照
那段时间,我爸非常不安,时常骂骂咧咧地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老子一个都不给她。」
有时也会问,「如果我跟你妈离婚,你们俩跟谁?」
他一定要听到我们回答「跟你」。不然他会一直盯着你,等着你的回答。
我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却不敢不答。
那时候,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想我妈,因为周围人对她都是鄙夷的,内心希望见到她,但又不想我爸找到她。
五年级下学期,我爸为了不让我妈找到我,就把我转到村里读书。
有一天,校长突然找我,走进办公室,一个老师用下巴指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话,说「你妈找你」。
我懵了,这是从四年级暑假起,我第一次确切地听到我妈的消息。
我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喂?」
我妈就叫了我的名字。
她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因为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失控了。但周围还坐着好几个老师,我不敢让他们看到,也不敢说话。恍恍惚惚中,聊了两分钟就挂了电话。
回到教室,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
尽管换了学校,妈妈还是找到我,我觉得自己没有失去妈妈。
亲戚们也在劝我爸,说如果我妈能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别再打架了。
结果,那年夏天,我妈竟然真地回来了。他们夫妻也和好了。
我妈回来时,似乎长变了,染了黄色头发,漂亮不少。亲戚邻居围着她问东问西,我站在她背后两米远,看着她的背影,想搭话,却不知道说啥。前两天我俩其实表现得挺生疏,直到第三天,我才又慢慢跟她熟起来。
但这一年里,妈妈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要回来?
这些是是非非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我从来没问过,有些东西不知道更好。那么小,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我爸不会这么想。很快,他俩就恢复了往常的相处模式,该打打,该骂骂,直到我小学毕业……
■ 图/《下海》剧照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隔得很远,就听到卧室传来「咚咚」声,我赶紧跑进屋,我哥正趴在卧室门口,我们把头往里伸,就看到我爸拽着我妈的头发,把她的头一遍一遍往墙上砸。我俩就这么看着,谁都不敢进去。
当时表哥住在我家,直到他回来,才冲进去拉开了我爸。
我妈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扶墙站起来,往屋外走。我跟着她出来,远远看着她,没说话。
我妈小声对我表哥说,「能不能借我 5 块钱,我去县城。」
妈妈走后。我回到屋里,听到我爸还在骂。从他零零散散的话语中,我大概理出事情原委。
应该是他回家时,撞见我妈跟别人打电话,语气可能比较亲密,他就要去抢手机,情急之下手机砸在地上。
手机拼好后还能用,我爸边翻短信边念,还不忘问我们,「你们说,她是不是该打?」
这一次,我妈不会再回来,她决定离婚。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前前后后争执了一个多月,我爸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没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但终于能离开我爸生活,我很开心。
之后我跟着妈妈一起离开了村子,去了县城。
村子很小,随便一闹就人尽皆知,但县城是有秘密的。人们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知道彼此的过去,而是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从此,我就跟着妈妈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之后,我妈在一家理发店打工,我就跟着我妈住。
那些姐姐们对我挺好,老板娘对我也好。理发店包吃,平时大家都一起吃饭。知道我妈一个人带我不容易,会把轻省的活让给我妈。
理发店的前门是用来理发的,后台有几个小房间,里面放着按摩床。
一般我会在前门玩,自己一个人玩,我可以一人分饰三角打扑克。
无聊时,我也会翻翻理发店的报纸,有次看到一篇报道说警察在发廊抓了几个小姐,那时我才知道,「小姐」原来是一个职业,理发店也可以不只是理发。
其实,那些姐姐们在店里没什么异常,有男客人来时,看到我在,她们会压低声音说话。
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闯入了理发店的后台。
那晚,因为我妈迟迟没下班,我等困了,就走到后面的房间,准备睡一会儿。那个房间中间挂着很大一片窗帘,把房间隔成两部分,靠里放着一张床,外面放着沙发。我面朝里在沙发上躺着。
没过几分钟,一个姐姐拉着男人进来,看了我一眼,说「睡着了」。然后他俩进了帘子里面。我能听到脱衣服的声音,最开始他俩还会轻声细语说一些肉麻的话,到后面声音就越来越大。
听着那声音,我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头发丝都不敢动。
直到他们完事,我都不敢起来,又难熬地躺了很久。
出去时,那个姐姐还问了我一句,「睡得怎么样?」
我着急忙慌地说,「可沉了!」
■ 图/《下海》剧照
还是这个房间,那天天快黑了,我去店里找我妈。
前门没人,其她姐姐都不在,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很轻的笑声,像是我妈。
我从门缝往里看,看到我妈的背影和一个被她挡住的男人。两人靠得很近,男人在亲我妈的脸。
当时,我挺难受的,但也没有办法。我什么也没说,装作没看到。
这样的无奈,似乎从我记事起就陪伴着我。以前,我一边思念妈妈,又一边希望她不要回来;想要离开爸爸,却被迫说着愿意跟爸爸过。
学着把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假装问题不存在,我会好过一些。
我不会和妈妈摊开谈这些事,也不会要求她去做什么改变。
但就是在这种主动的沉默中,我们也慢慢地找到了关心彼此的方法。
我妈在理发店后面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只够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把凳子。
我跟我妈睡在一起,她会紧紧抱着我,让我的头枕着她的胳膊。
我睡眠很浅,有妈妈在,我会睡得踏实。但有天夜里,我醒来时,发现妈妈不在,我试探性地喊了几声,但没有人回应,我意识到她可能是跟其他男人出去了。
外面黑黢黢的,一时间,我特别害怕,也不敢起来去找我妈。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听到门外掏钥匙的声音,看了一下窗户,天微微亮了。我赶紧伸直腿,装睡。我妈动作很轻,她轻轻地揽着我,我瞬间踏实了,竟然一下就睡着了。
她可能不知道我醒过,我也不会说。之后,我发现她经常深夜外出。
■ 图/《麦收》剧照
但有天夜里,半睡半醒间,我听到妈妈穿衣服的声音。
我就喊了一声。
「妈。」
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是下意识。喊完我就后悔,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醒了。
我妈就转过身来哄我睡,可我一直盯着她,怎么都不睡。她就把衣服脱了,抱着我继续睡,那天晚上她没再离开。
我睡得特别安稳。
有一天,我妈拿回来一个玩具狗,破了洞,填充物都掉光了。我妈自己拿针线缝好,还往里面塞了些其他的东西。我很喜欢,就拿它当枕头,晚上一个人睡也没有那么害怕。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妈突然带我去了一家礼品店,问我有没有什么想买的。我看中了门口一只很大的布偶熊,米黄色,大概有我一半那么高,但它卖 60 块钱。那时我妈理个发也就 2 块钱,实在太贵了。但我妈还是把它买了下来。
这是我有史以来收到的最贵重、最让我开心的礼物。我特别喜欢,天天抱着它睡觉,非常有安全感。
■ 那只布偶熊
跟我妈生活之后,日子一直过得很穷,包括我穿的衣服也几乎都是我妈的,我长得比我妈还高,穿她的裤子,坐下来时裤腿会提到小腿以上。冬天很冷,我就用胶带缠着腿,这样会好一点。
日子过得苦些,我不介意,我知道妈妈已经把她能给我的都给我了。
2007 年,我读初三。我妈离开那家理发店,自立门户。这样时间上自由些,挣的钱也多点儿。
通常,她在后面按摩,我在前面看店,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但有一次,我妈突然从后面出来让我出去转两圈,我没问什么,转身就出去了。那时候我没有手表,但我大概能知道他们要干嘛,所以转了几圈之后,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所以,除了以前的那次「意外」,我从来没见过我妈真正接客,可能也是因为我刻意避开了。
再后来,我妈又聘请了一个女孩,她自己就很少按摩了。
我们之间也逐渐产生了一种默契,互相不会询问。
但我能感觉到我妈心里压着东西,比如我想喝水时,会直接拿我妈的杯子,但她会一把抢过去,叮嘱我说「喝你自己,别喝我的。」
自从她在理发店工作后,就很介意这些。当然,她也经常去体检。
其实,我不想我妈嫌弃自己,我也不在乎她是什么职业,她只是我妈,我希望她过得开心。
甚至有一次我和同学聊天,我说妓女这个职业还挺伟大的,当场我就收获了同学的猛烈抨击。
但我的意思是,除去那些被拐卖、被强迫的,自己选择做妓女的人,她们也是靠着自己,努力生活的人。
■ 插画/one day 绘制
曾经刻意的逃避和无视,一点一点变成了理解和接受。
而且因为周围的邻居大都和我妈分享着相似的命运,我也从来没有因此受过欺负。
不过,这不意味着我能轻松地面对一切。
我每年会轮换着去父母家过年。所以每隔一年,我都要经历一次撕裂。
和我爸过年时,他会对着所有的人骂我,说我嫌他穷,不像我妈,会找男人,整天吃香喝辣……
面对这些,我还是选择沉默。
可是沉默并不等于遗忘。过去的一切,也都没有真正地「过去」。
小时候,我很自闭。不仅性格自闭,情感也是自闭的。生活在其中,怨恨、难过,这样的情绪其实都是长大后回想时,慢慢产生的。
我「恐男」,很抗拒跟男性讲话或是身体接触。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每个男人都是潜在的罪犯,我要是结了婚,可能被打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后来住在红灯区,又让我觉得男人都好脏。
所以我对爱情和婚姻是不信任的。
那些年长的男人,也许出于关心,拍一下我,我都会反感。至于同龄人,向我表达爱意后,我就会远离他。
一想到情侣之间可能会亲吻、发生关系,我都觉得惊悚。
所以目前为止,我都没有谈过恋爱。
我也问过我的朋友,「你们是这样吗?」她们说也会有,我就在想是不是跟人有关,跟以前的经历无关。
其实答案是什么,我心里清楚,但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问题,这样我会好受些。
生活继续向前,我大学毕业后,离开了家乡去大城市打拼。我爸组建了新家庭。我妈也早已经关掉理发店,去了一家服装店打工。
只是我还是没能放下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
这几年,我爸经常催我辞职,回家乡的工厂找个男人嫁了。
反倒是我妈觉得我健康快乐就好,她不会对我有更多的要求。
她倒也问过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回复她说,「万一我找到像我爸那样的人,我这一生不是完了。」
实在找不到对象也没什么,我觉得经济独立最重要。当时在红灯区,我看到不少男人让老婆卖,自己在外面收钱。这对比多明显啊,有这样一个男人,还不如自己一个人。
这么聊过后,我妈就没再催过我。
平时我和我妈不怎么主动打电话,聊天内容不会超过三句,也都是她主动发来。
「在干嘛?」
「吃了吗?」
「哦。」
最近几年,她知道有「微信步数」这个功能,看到我的步数低于 100 时,她就会问我,「今天是不是没起床?是不是没吃饭?」
有时候超过一万步,她就会问「今天是不是出去玩去了?有没有朋友一起?注意安全......」
其实我很讨厌「微信步数」这个东西,但关掉我妈就没得看了,所以我一直没关。
即使是疫情期间,我们俩关在一起半年,交流也不多,我们都很压抑自己的表达。
■ 广场舞
疫情缓和后,我陪她去跳广场舞。以前她是广场中最亮的星,是长得最漂亮的。但最近因为生病吃药变胖了,她就默默站在队尾。
我们家有一条狗,音乐一放,我妈跳舞,那只狗也跟着跳,她俩跳得很开心。
我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俩,觉得很温馨。
02. Freedom the 3rd - 彭寒(离开的妈妈)
03. The Awaited Little - 彭寒(再次离开的妈妈)
04. 华芳 - 彭寒(按摩房)
05. Hi, I’m Your Mom - 彭寒(「妈」)
06. Future In Valley -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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