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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酱专栏 | 我的朋友,胃

2016-05-26 栗子酱 中国三明治

文 | 栗子酱 一只胃,可以放置多少东西? 可以放入一盘自己拌的色拉,才不管什么卡路里什么搭配,毫无章法地把牛油果芒果鹰嘴豆生菜混在一起,铺上透明的薄鱼片,再撒上西番莲籽粒调出带花香的酸味,把春天里的游鱼通通吃进肚子里。 或是阿城爸爸做的猪脚面一碗,用酱油生姜片八角冰糖烘了半天的酥嫩猪脚搭配厦门水面,满是油滋滋的光芒,掺一些固本药酒,把一整碗西里呼噜地灌下去。 或者秀英妈妈的春卷三个,里面夹着红色狗儿虾仁、青豌豆、嫩黄春笋、酱油色豆干条,朱红萝卜丝,淡绿碎包菜,金门贡糖粉等十几种好料。 一只胃还是一只口袋,可以跟我们行遍万水千山,撑下很多很多回忆。

 


胃是第一名的亲善大使

 


我和朋友刚走进富士山脚下的房间里,穿粉樱色和服的女士就为我们刷了两杯抹茶,轻轻放在木桌上。翠绿的茶液从厚质瓷杯里溢出淡淡的热雾,春日里一池温泉水似的。此时窗户外面是明亮的富士山,身披一层素淡白雪,那么安静地展示自己,吐露着美人冰冷的香气。

 



去湖边,我买了一小盒甜点,是做成富士山形状的三角夹心蛋糕。一口咬下去,外面的蛋糕有种略干的嚼劲,里面是抹茶馅,好像吃下去了富士山的甜味仲春。晚上的怀石料理,让我忘不了的,依然是简简单单的牛奶冰淇淋,淋上了温暖的抹茶,就像积雪上面竟染了青苔。

 结束日本假期的早晨,我从便利店里匆忙抓了一盒抹茶布丁,用北海道牛奶融合抹茶,还配了一包苦甜的焦糖。每挖起一勺,布丁都微微在勺子上颤动。送进嘴里,清淡的茶香,醇厚的牛奶和浓烈的甜味一齐在舌面上随温度融化,缓缓淌进胃里,好像已经是亲密的朋友,在做一个正式的道别,说着: “沙扬娜拉。沙扬娜拉。”

 



我原先在国内很不喜欢抹茶,可到了日本,却意外地成了追随者,好像在这里,正式认识了它。过去在别处尝试抹茶,像是未曾经人介绍,就贸然搭话的关系,于我来说,太过唐突失礼,也就难以安心体会个中滋味。而第一次踏上日本这异国土地,我正式用温暖的胃,接受所在土壤、水源滋养出的食物,与这个地方交好。自此,抹茶才得以进入我心里。

 我们用一双脚把自己带到了别的地方,用一双眼睛去看,林中鸟儿的叫声我用耳朵听取一些。可是脚也不过只是踏在土地上而已,我却不曾真正能用眼睛打包一池透亮湖水,用耳朵带走过一片翠羽。 所以,与这个新世界热情交流的,也就只有胃而已,只有胃。

 



大多的器官都只不过浮于表面切磋,而只有胃,他让出了体内温热的一亩三分地,邀请对方进屋交流。我们用胃来接纳这块土地上的东西,再用胃里面的研磨消融,把这一时刻天地间呈到你面前的礼物存放到体内,携带在血肉中。在异国认识接纳几道菜,他们也就自此从那个国度跟我走了。

 胃,其实才是第一名的亲善大使,探索新世界的得力伙伴。 我,可不能辜负了他。

 


厨房里有冒险家的勇气



胃成为我这个异乡人最好的陪伴,也赋予我冒险家的勇气。胃督促着我在每一个异乡找寻属于自己的厨房,因为少了在厨房里独处的时光,就难有勇气踏稳这片土地。 还记得前年刚到伦敦做项目的时候,一开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公司安顿我住在西伦敦的酒店里,每天晚上打个电话,便有人送餐品到房间里来。可我这样住了一个月,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失去了做菜的权利。 特别是每天中午,因为无法自己制作午餐,我只能在办公室旁边的咖啡店里忍受各种惊人的料理。比如撒了石榴粒的咸羊肉黄咖喱饭,地瓜菜花炖饭以及拌了酸金枪鱼的土豆泥,像是浓妆艳抹的过气舞女,用力过猛。以这样未得饱足的胃去迎接扑面而来的新项目,实在底气不足,脚下发虚。 后来,终于在弗伦区找到了合适的公寓。伦敦夏天的天光渐长,那时的傍晚还很明亮,偶尔有鸽子的影子从桌子上划过。

 



于是,我开始在厨房里做一盘青口贝。用橄榄油把切碎的蒜炒出香气,然后把洗净的青口贝倒入锅中,加一点点水之后把锅盖盖上,让青口慢慢地打开,内里的汁水流出来,随后加些意大利的绿叶香料。汤汁乳白,用深碟子装盘,再放一小篮烤过的法棍切片,用来蘸着汁吃。坐在放了一束玫瑰的木质餐桌前,我慢慢地吃。所有贝壳进入胃里,我抬头看见外面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砖墙。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在这个城市安营了。 依靠着这小小的厨房,我的胃结识了许多异国食物,也认识了许多朋友,也逐渐萌生出许多勇气来。 而后,告别伦敦,我又移到了荷兰小镇。初到公寓的那一天是零下好几度,地暖刚刚开起来,冻得不行,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又冷又饿是立足不得的。

 



所幸的是,我这次一来就有厨房。故技重施地,我到超市买了肉和番茄,又从还未拆开的行李中掏出一包厦门面线,就这么胡乱煮出在这个国度里的第一顿晚餐。热乎乎咕嘟嘟地灌下去后,突然又有了在新地方战斗的勇气。

 然后在四碗面线,五顿牛排,六次煎鱼,八份清炒海虾以及数不清多少盘的蔬菜色拉之后的一个冬天夜里,我吃饱了出去丢垃圾。橘黄路灯下面雪花从天空顶上落下来,我抬头看到Sint Bavo大教堂的青铜色圆顶积了层薄雪。旁边有人跟我问路,我指出方向后,往回走。 我打了个饱嗝,对自己的胃说,嗯,终于,再一次安顿下来了。

 


胃是个紧咬乡愁的老古董



其实胃不仅仅只是个冒险家,他却也是个紧咬乡愁的老古董。胃带着我前行,又阻挠着我前行;协助我在异乡安定,又在异乡搅动我的不安。 我是岛屿上长大的孩子,习惯早晨吃着地瓜稀饭搭配煎得金黄的带鱼,中午蚵仔面线,晚上一盆花脚蟹一盆虾姑,蘸着醋吃。所以评估这个城市我能否生活得好,一大标准就在这里是否能买到好海鲜。 

一旦买不到,一阵子吃不到,就抓耳挠腮地浑身难受,我的胃沮丧异常。




刚到伦敦各大超市里都买不到活螃蟹和海螺,只有煮熟了一点也不鲜甜的虾。幸好后来同事告诉我弗伦区那里有个很大的户外市场,真心救了我一命。

 我当即在那个周末摸了过去,其实就是大约100米的一条街,支起了许多棚子,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贩卖水果,蔬菜,还有海鲜。 海鲜摊就只有那么一家,摊主似乎是印巴人士,把各种奇形怪状的鱼,贝壳,龙虾,海虾随意摊在冰上。最喜人的是还有活蟹,而且便宜得很,一斤只要三英镑。买回去,虽然不比家乡海蟹,但也别有风味,肉质丰厚不说,里面满满的红膏,刚一蒸熟就鼓起来,几乎把蟹壳顶破。 我每周都去光顾他们,而且每次都各式各样地买上一大堆,因此迅速跟摊主也算有了交情。有一两次买到不够好的蟹,第二回去找他们抱怨,他们就免费又塞给我一只。每到一个新地方,最先熟识的人,就是海鲜摊老板。

 



离开伦敦之前,我最后一次去蟹摊,跟他们道别。他们也遗憾地直摇头,还坚持把自己的facebook账号写下来塞给我,一副舍不得我的样子,仿佛彼此是异乡遇故知。 而我后来生活的荷兰哈勒姆小镇也是以户外市场出名的。与伦敦不同的是,那里更干净有序,每一家商户都有自己的固定位子,买鱿鱼也好,海螺也好,都先用塑料袋装好,再用纸包上几层,然后再套一层袋子。 

遗憾的是,这里就没卖螃蟹了,只能用虾类或是螺类替代解瘾。胃里无法完全满意,心里跟海鲜摊的老板也难以相熟了。

 

现在的我住在田子坊附近,菜场蟹摊老板远远看到我就会喊:“小姑娘你又来了,今天螃蟹不错的!”上海人爱吃的是大闸蟹,说是肉质寒凉还不能多吃,一次也就吃一对,不像我的南国小岛上的海蟹,可以一次一盆地吃。 但总归聊胜于无,于是我和我的胃也安心地在这里过日子了。


我想我在生下来的那刻,海水味的风已经灌进了我的体内,即使在陆地上生存着,我也时不时要用胃与大海发生关联。 儿时的我以为自己喜欢吃“西餐”,喜欢尝试新的食物,在别处生活一定挺适应。后来才发现,自己即使飞越了大半个地球,不论去往哪里,找寻的却依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家乡滋味。 

无怪乎王鼎钧说,人不能真正逃出他的故乡。

 


我和我的胃一起走过许多新的国度,未知的城市,又在那里寻一盏灯火,在厨房里开创一片天地。可胃又牵引着我,不论去向何方,都有想念的渔线直通我故乡温暖的水域。




这几年,通过和我的胃交朋友,我似乎更懂了自己。 

那个开放的,包容的,又念旧的,固执的胃。那个勇敢的,向前的,却又怯懦的,微小的自己。



中国三明治非虚构写作“破茧计划”第一期作者

栗子酱

生于鼓浪屿,英国曼大商学院研究生,供职于知名欧洲公司做市场营销工作,后外派至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工作之余也与欧洲当地团队共同创作微电影。现已回国于原公司做品牌经理,同时在进行自己的小说创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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