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七年的年轻人，回乡开了家牛肉店，都写在这30天里了
文 | 李梓新
在离上海1020公里的潮州，我穿过汽车和摩托车的大流，去见一位从三明治认识的朋友。
他开了一家牛肉店在吉怡街上。这条街名字好听，原本却是占路为市的菜市场，各种帐篷遮天蔽日，地上污水四溢。
我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帐篷都被拆掉了，菜摊也大多不见了，整条马路好像突然宽敞很多，叫人有点不认识。问了人才知道，政府整治市容，前些天刚刚结束。
而我知道，这对我的朋友不是一个好消息。人流量减了，生意也就少了。
毕竟他的店才开了不到一个月。
一个月前，我在自己发起的中国三明治“每日书”写作练习上，看到这位叫陈小黑的小伙伴，连续30天文字直播他在潮州新开一家牛肉店的经历。
他真实而诚恳地写下开店之初的种种事情和心理活动，比如和父亲对于牛肉丸定价的争执，比如对父亲卖给顾客牛肉时撒谎的心理活动。
一位阿伯凑近来看，说来个一百块的牛肉。一听是大单，我赶紧示意我爸出来切牛肉。我切牛肉还不熟练，不敢随便切。听说牛肉的口感，跟切的技术，还是有很大关系。技术不过关，不能上手，免得第一次来的客户印象不好。在我爸切的过程中，阿伯下了摩托，拿着肉看了看说，这肉是早上剩的吧?我爸赶紧说，怎么可能买早上剩的肉？
生意人就是这样，你没办法。你不撒谎没办法，要不牛肉到晚上就都得自己吃了，这不都在做亏本生意么？如果以前，我肯定受不了我爸撒这些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应该做个真实的、有情怀的商人。但在这个处境下，就做不到这样，因为你要考虑现实，这些货卖不出意味着你需要一直存货，也就是你需要一直在倒贴钱。
陈小黑
他说这次开店，是他跟父亲交流最频繁的一次，才理解他们养育子女的艰辛，“尤其对于他们做传统行业的，一份就是一分，都是血汗钱 ，不是动动脑子或投资，就能转化为金钱的”。之前他离家七年，刚回来老家时，就跟父亲大吵了一架，父子相互不理解。
小黑叫住了还在寻找店面的我，我一眼望过去，他精瘦，皮肤倒也不黑。笑起来眼睛有点眯。店面不大，几个同乡阿伯在里面喝茶。墙上还是这家店转让之前上家的招贴：“云南过桥米线”。不过大门口倒是已经上了一块崭新的招牌“陈小黑牛肉店”。
小黑的父母都来自潮安乡村，做一些牛肉相关的生意，平时没有住在市区。这次开这个店，是想试试在市区人流量较高的地段，有一个稳定的店铺。
这也是小黑从外地，被父母召唤回到小城市之后，全力去尝试的第一件事。
七年前，他离开家乡到广州读大专，可是没有读完，他的兴趣不在上面。他开始云游四方，最远搭车去过西藏。伴随他上路的，是他从中学时开始的焦虑。
他说，自己焦虑最早的起源，是上课害怕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后来这些焦虑不断漂移，泛化，已经“上升到阻碍生活的程度”。他看起来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但也没有什么异样。
“抑郁症是想死，焦虑症是怕死。”焦虑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当事人想通过想清楚而解决问题，却往往钻进去牛角尖。
尽管大专还没毕业，几年前他已经开始寻找和心灵相关的工作。他在杭州的灵修机构工作过，见识了这个行业的光怪陆离。接着他又到了广州，在一家心理机构工作。但是薪水的羞涩，和大城市生活的昂贵，使他在离家七年之后，像很多潮汕孩子一样，听从父母的召唤回到了家乡。
潮州之于广州杭州，是一个两三条马路可以走完的小地方。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商业格局，还是主流。小黑是一个焦虑却思想活跃的青年，他的焦虑症还在继续寻找出口，而他又像大城市的青年一样参加到各种文艺活动，除了参加我主办的“每日书”，还花199元订阅了《李翔商业内参》，另外的199元订阅了和菜头的《槽边往事》，又花129元参加了新世相的读书漂流。
我在小黑的牛肉店里，喝了几杯功夫茶。吉怡街上来往的人不多，从开店以来，他的生意不太好，又似乎没有多少提升的办法。他的每日书里，也一日日地记录着生意不好，自己和父亲的焦虑。比如，凌晨四五点，父亲居然已经开始抽上了烟。
线下生意仍然惨淡，一早听见爸4点多，近5点就起床了。在茶几旁喝水抽烟，我挺不喜欢一大早就有人在那抽烟，会给我感觉：这人压力是有多大啊！
一大早，感觉生意看不到任何希望，可能又是需要坐着熬过的一天。坐在铺前面，我看着车辆人群，有种“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的感觉。
我更担忧小黑的心理状况。曾经在小城患过不明焦虑症的我，知道这种症状对日常生活虽无大碍，但也像巨石在心头，对人的状态和行动都有影响。从大城市回到小城，心理咨询资源又大大减少。他说，“简单心理”平台上的咨询电话，他换了好几个专家打了大约20通电话。
小黑的故事是交集了几个时代趋势的样本：青年人的就业迷茫、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间的挣扎、文艺和创业之间的距离、时代病和个人心理的映射。
在和小黑一起参加每日书写作的50个人当中，有离开稳定工作从广州去纽约哥大读书的女生，写下她的30天纽约观察，有国际旅行者写下他旅途中碰到的30个人。有人写日复一日办公室里的30个瞬间。也有人写他在工地的打工生活，可能因为太苦了，写了几段之后，他中断了。
在每日书，每一期我都看到了100个人生，无论是小城里的陈小黑，还是世界中心的新灵魂。他们并无差别，都是今天中国最真实的个体故事写照。
我感激他们能聚在这里，在这个时代里，有些奢侈地用文字写下内心最真切的记录。
这些文字，放在日记里嫌可惜，却也不是一出来就急吼吼想让全世界知道的商业文字。在这个时代里，是一股清流。每天写下300字，一个月下来，居然也攒成了近万字的一本小书。
18年前，我也是从潮州出发出发，18年后开始独立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小黑这样的年轻人多少，但是记录他们的故事，让他们获得更多的朋友和支持，也是重要的。因为在小城市，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一种不容易之事。
今天早上，我收到他的微信：店铺没有坚持下去，转让了。
我问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事？他说，可能找份工作。
他的牛肉店存在于，每日书的30天里。但已足够美好。他的生活，还会继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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