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 白色显示屏右上方,四位数字自顾自地跳跃: 14:55,14:56,靠近北极圈的冬天时间,此刻逐渐与世界分道扬镳。太阳敷衍似的画了个小弧形,就心急要回家了。天空从淡蓝,深蓝,到暗蓝,余晖像指挥家的手一收,天幕,如一席深色晚礼服,徐徐铺开。
瑞典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分,夜晚正式登场。
今年,第一次冬天驾车回小镇。斯德哥尔摩出发,除了中途停下来午饭,采购,本来三个小时的路程,大概走了大半天。黑暗来得太早也太快,路上还有冰,就算已经用上冬天防滑轮胎,每辆车都开得小心翼翼,就像踮起脚走路。大冬天的,谁也不想发生点什么。要是被困在路上,不仅要抵抗饥寒,还有黑暗,在周围虎视眈眈。
除了车头灯前方辟出一方路,越开越稠的墨色,把车像粽子一样裹得很紧,世界与希望都隔开了,只剩下呼吸,因为局促而加快。瑞典盛产犯罪推理小说,这并不奇怪。当黑夜成了常态,原本藏在充足太阳底下的角落,突然被无限放大,脑袋像经历一场延长的梅雨季,所有恐惧,仇恨,怀疑,愤怒,霉菌一样幽幽蔓延。小说家看到了灵感,抑郁的人却看到了末日。
毫无风景可言,我只好闭上眼睛, 不禁想起四个月以前的夏天。那时开车,真是一种享受!太阳肆意撒着,从凌晨到深夜,金黄色照在绿色田野上,像涂了一层烤香了的黄油。沿途风景,有湖有森林,像随意扎起来的野花束,怎么看也不厌。现在? 除了黑, 就是淡黑与深黑!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好像梦见我们都成了鼹鼠,吭哧吭哧挖地道,前方黑暗啃一点少一点,到尽头猛一睁眼-----终于到家了。
从热带来到温带,最不适应的要数金橘。上次冬天来瑞典,她才一岁多,雪花没来得及印在记忆里。她以为我们还在新加坡,穿着棉布短袖裙子,踢着木屐,就可以轻轻松松出门。怎么劝都没有,干脆让她出去穿着单衣出去,没走几步就跑回来说冷,这才把衣服穿上。
土豆倒很适应,打底裤,毛衣,连身外套,靴子,帽子,手套,乖乖把冬天设备城墙一样筑起来。正准备出门,忽然来一句: 妈妈,我要上厕所。只听见心中砖瓦, 呼啦哗啦地崩溃。只好一层一层卸下来,一层一层包回去。还没出门, 大衣里已蒸出一身汗。
冬天的小镇,室外可以娱乐的并不多。夏天常去的游乐场,地上满是冰和雪,从滑梯走到秋千,本事蹦蹦跳跳的事情,现在却成了障碍赛一样艰险。大人小孩,鼓得像米其林轮胎一样,摇摇晃晃往前挪,连自己都觉得滑稽。零下好几度的室外,风嗖嗖地砍过来,很原始,有维京时代的味道。
游乐场出来没走几步,临时辟出来一片30步左右的溜冰场,旁边就是垃圾回收站。估计快入冬时围起来的小池塘,温度一降,便成了冰,冬天里的娱乐,都在这里。每天几乎都看到10岁上下孩子,来玩冰球。满脸通红,呼着热气,全身防水服,脚底飞一样,带着圆形球块,穿梭自如。瑞典国家冰球队,从未跌出世界排名前五,想必也和这个项目的普及有关系。
冻够了,想要找一个既温暖又可以溜娃的室内活动,就只有去图书馆。和瑞典所有图书馆一样,这里也一定设有儿童阅读室,分设幼儿,儿童,与青少年,三个区域加起来,足足占了图书馆三分之一面积。瑞典出了好几个世界级童书作家,Astrid Lindgren, Gunilla Bergström, 她们笔下的长袜子皮皮, 调皮的艾米儿, 还有呆萌的阿尔菲, 至今仍是瑞典书店里, 最畅销儿童读物,被改编成电视电影,每年都在放。这些故事都讲得很慢很慢,就像一口面包还要分成好几瓣吃一样,和美式动画片的沸腾相比,简直是龟兔赛跑。但瑞典人就是这样慢,也喜欢这样慢。他们把这叫“耐心”,写进书里,读到嘴里,民族基因,就代代相传了。
除了绘本,图书馆里还有拼图,玩具, 一间小木屋。两个小朋友抱着娃娃,翻着书页,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抬头向窗外看,又逮着一个要逃走的太阳。
至于大人,超市,一定是冬日最佳去处。商店靠不住,平时周六开半天,周日法定休息,节假日就更不用指望了。唯独超市,天天营业。其实里面卖的,春夏秋冬都一样,就连摆放的位置也一样,像一个水温恒定的游泳池。人们在里面游一圈,但求沾点人气,冬天就有希望了。而12月,超市更显意义: 因为,圣诞要来了! Julbord食物,(圣诞桌子,既圣诞自助餐)开始促销了!
这可是瑞典人盼了一年的团圆饭,平安夜下午四点,准时开始。最瑞典,最肥腻的食品,满汉全席一样铺排于桌子上。一家人排队自选食物,然后坐在火炉旁,边吃边聊。礼物早已包好,堆在彩色的圣诞树脚下 (真正的不是塑料做的圣诞树!) 。等吃饱喝足,便开始交换礼物。小孩子当然最开心,天天念叨的玩具,突然从天而降。大人们也快乐,酒精和热气,把冬天的脸,暂时融化掉。
相比亚洲人对吃的讲究,圣诞自助餐上的食物,根本算不上山珍海味,什么肉丸,什么火腿,毫无技术含量,就算封号为”黑暗“料理,也绝对不为过。但你知道吗? 瑞典人拼的, 从来不是味道,也不是招式,而是其民族尊严与骄傲。连食物都全球化的今天,这个民族,用自己创造的食物,与冬天抗衡,与世界抗衡。
以下,选出top5圣诞大餐上的常客。透过它们二三事,希望文字对岸的你们,也如我一样,感受到维京海盗后代的执拗与坚持。
1、Köttbullar (SHUT-boo-lahr)
对,就是宜家餐厅里卖的那种丸子,15块五毛10粒,20块五毛20粒,你一定吃过!
这种肉丸子,传说来自土耳其。 传入瑞典后,其实只属于下层阶级。 农民在地里辛苦工作了一天, 回家把剩下的肉末与面包碎弄在一起,又暖又果腹。后来传到皇室,贵族们竟然也喜欢上这种味道,于是,瑞典肉丸子便成了国民食品,上至皇室,下至平民,一样喜爱。瑞典人至少每周吃一次,几乎超过其国民性生活频率。
超市雪柜里,一定要留出好几排货架,专门供奉肉丸子。除了平常吃到的牛肉猪肉碎口味,还有鸡肉丸子。一盒里面有五十六十粒,价格比猫粮还便宜。回家倒几粒进平底锅,煎上十分钟,外表变脆便可。等不及偷吃一粒,咬下香脆的表皮,释放出鲜美肉汁。 一盘最正宗的肉丸子,土豆与青豆不能少,还要配上酱汁和越橘酱,咸中带酸甜的味道, 那才是原汁原味。
瑞典人称肉丸子为”husmanskost“ (house owner's food)。 就像家里供奉的观音菩萨,冰箱里有几包坐镇, 总保证不会饿肚子。 要是连煮都懒, 直接拿出来放在面包上, 一顿饭就轻易打发过去。 所以也成为留学生的挚爱, 只要打开公用冰箱, 几乎每一层, 都有一盒肉丸子。
如今, fine dining餐厅里, 也把朴实的肉丸子,写进菜单里。 用瑞典本土肉类, 有机食材, 价格比平时高出几乎十倍。 肉丸子被做成婴儿拳头大小, 端坐在英国制造的盘子里, 看上去高雅,吃起来却很不自在,就像每天在家穿的睡衣, 突然被拿到艺术馆展览,只有自己知道的洞洞与污迹, 全都表露无遗。
所以, 还是回家,躺在沙发上吃肉丸子吧。
2、julskinka (jul-huin-ka)
要成为圣诞火腿,已经用盐水煮熟的火腿肉,还需要经历以下三个步骤。
1,从超市买回家;
2,外表涂上芥末, 糖,盐,蛋白与面包碎;
3,放进175度烤箱烤 15分钟。
待整间屋子都飘满肉香,julskinka便如胖娃娃泡完澡一样出炉了。
圣诞火腿个头很高,长得比脑袋还大,所以总被作为冷盘代表,矗立在圣诞大餐桌子中央,周围妻妾成群般撒上一圈颜色,红色的红菜头沙拉,黄色的橘子苹果沙拉,绿色的烫抱子甘蓝,弄得热菜区肉丸子好不羡慕。
瑞典人对吃的想象力不太发达,这么一坨三公斤肉,如果身处中国,一顿饭就可以变出十几个花样来。瑞典人只会把它切成片,涂点芥末酱一起吃,再复杂点,就放在三明治上,从切下第一片吃到肉末脂肪,都只有这两种吃法。
好不容易一个月过去, 终于把肉都消灭掉。擦擦嘴巴,摸摸肚子,把盘上最后一点油星洗掉,心想:
明年圣诞,还要买一块圣诞火腿。
3、Julmust (jul---moose)
正如广东人的团年饭一定要有鸡,瑞典人的圣诞大餐上,绝对,绝对,不能没有julmust。
这是一款碳酸饮料,发明于1910年。来自瑞典Örebro的一对叫Roberts父子,为了寻找啤酒的无酒精代替品,研发出一种糖浆,里面含有大麦芽与蛇麻草提取成分。尽管Julmust被称为瑞典可乐,其口感比可乐更香更甜,喝完,唇齿间留有一股香气,像吸了蜜的蜜蜂嘴巴。
想喝Julmust还不那么容易,每年只有圣诞期间与复活节才有售卖 (复活节卖的叫påskmust ,换汤不换药)。Roberts父子后来把配方卖了,由不同厂家最后负责装瓶,所以,市面上起码有三个以上来自不同品牌的julmust,口味虽各异,也不影响瑞典人抱着好几桶回家,就着肉丸火腿喝下去,涌起一连串泡泡,连身体都有节日气氛了。
自Julmust推出以来,每年都极其畅销,销售额甚至比可口可乐多出50%。做惯老大的可口可乐公司当然不愿意,干脆也来瑞典成立饮料公司,专门卖自己品牌Julmust,并曾一度在麦当劳出售。可是最终,全球一片红的可口可乐版图里,只有黄蓝相间的瑞典国旗,倔强的钉子般,怎么摁都摁不下去。
来,为Julmust干一杯,skål!
4, Sill (Sil)
第一次吃瑞典腌鲱鱼, 着实给我留下近乎创伤的记忆。
因为和吃过的俄罗斯腌鲱鱼长一模一样,都是小块鱼肉片,我便带着记忆里喜爱的咸鲜味,欢欣惬意一口咬下去。
哎呀!妈呀!
舌头几乎尖叫着,慌忙把肉顶出来。
这玩意儿不仅咸,还有酸,甜,后劲一点辣。所有味道加在一起,就成了一团尖锐力量,把我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巴在一起, 实在难受。 猛灌一通水后,味蕾上依然残存那种不可名状,想起来就恶心得直颤抖。而旁边的瑞典同学, 竟然还把鱼放在三明治上,当早饭吃!这般重口味!
后来,嫁给了瑞典人,不得已做好心理准备,逢聚会必有腌鲱鱼做沙拉。 自己是绝不会主动买的,只有去做客时,勉强挑出几块,放在盘子上。一半为了装,一半为了证实,那股味道,依然那么呛人。
如果你过了这一关,瑞典还有另一款鲱鱼叫Surströmming。罐头一打开,那种像垃圾发馊了的味道,可以传至方圆好几里。
名副其实的黑暗料理。
5, knäckebröd, (Knac-ke-brod )
瑞典城市的深夜,总安详得如一盘清汤。这里的人都明白,肚子再饿,也不能从这碗汤里捞出点吃来。要解决温饱,只有从自家食品储物柜里,抽出几片 knäckebröd,涂上黄油夹上芝士,第二天便不再遥远。
这是一种用全裸麦,水,盐烘烤而成的脆面包,里面不含水分,可以储存很久而不发霉。这门手艺最先于公元500年,出现在瑞典中部。到了1800年,这种面包成了瑞典与芬兰家喻户晓的主食。从前,人们一年只烤两轮脆面包,一次收成后,一次是开春。把生面团撵成一块块圆形,中间留出一个小洞,以便烤好后串起来,层层叠至屋檐下。
现代knäckebröd,既保存了传统的大圆形状,也发展出小巧的长方形。 外国人总当饼干吃,看起来像,吃起来也像。但瑞典人可不!说好脆面包就是脆面包,岂能混淆?!一切都应按标准面包规格来对待。黄油一定要涂。芝士不能随便切,有专用芝士刀,一片一片削,角度,厚度,又精又准。
你真应该看看瑞典人怎么做脆面包三明治,那种专注,就是一个瑞士钟表工匠在工作的表情!食材无论大小, 全如微小零件般对待,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周到。拿一款简单的鸡蛋口味三明治举例:鸡蛋一定要煮上8分钟,倒计时掐着,一分不多,一秒不少。用冷水冲洗后,剥壳,拿出切蛋器,一压,圆圆鸡蛋立即隔出一致厚度,再一片一片铺上面包。最后,挤牙膏一样挤出鱼子涂抹酱,蜿蜒连绵,这才放心放进嘴里。
哦,还有,生三文鱼片一定要配莳萝,鸡肝酱一定要配酸黄瓜,可别把成语空格填错啦!要不瑞典人那双蓝眼睛,可是追光一样打过来,跑不掉了!
好啦,就说到这儿, 开动啦! Smaklig måltid!
(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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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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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tle India,新加坡印度市集是什么样子? / 惊喜就存在于Little India这样的地方,
每一次去,都能发现多一种艳,多一点杂乱,
就像转角处突然多出来的新涂鸦,张扬而真实。
/ 这些大陆同胞们,为什么来到新加坡生活?/ 他们从中国来到新加坡,因为不同原因
让我远远想起下南洋打工的祖先
相隔好几个世纪,世界翻了许多样。
/ 三味广州 / 绕了一圈回来才发现
年月产生的情绪
最终都要落在童年的漏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