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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在伦敦宜家工作,我拍下了这里的“夜行动物” | 我有故事

2017-05-23 童言 三明治

现在在新加坡,我又回到宜家,第四次,在第四个国家。

 

2008年,我在上海首次入职宜家,而后东京,伦敦。离开,回归,又离开,又回归,像一只有九条命的猫。简历白字黑底记录,每一次复活时间,地点,职位。


但我与IKEA这辈子的渊源,几行字母怎么说得清?这些年经历的喜与乐,见到的人与事,又怎么可以轻易忘记?


所以,决心写下几段宜家故事,是缅怀也是打气——因为,谁知道我下一次复活,会在哪里?


这篇为伦敦下篇,是这一系列的第四篇文章。


文 | 童言



在IKEA Wembley,日与夜的交替,发生在晚上10点。


随着最后一位员工换好衣服,打卡,离开办公室,忙碌了12个小时的卖场,终于可以痛快地打个大哈欠。宜家打造的温馨小世界,阳光透不进来。时间在这里迷路了,和顾客一起,游走于沙发与桌椅间。待保安出来清场,那些分分秒秒,才像被追赶的小鸡一样,捂着嘴,嘻嘻哈逃窜。 


白天就此结束。


夜晚降临。


灯火依然通明。


这是全球为数不多的,通宵运营的宜家商场。因为规模大,像小点的店那样,等到早上5点再上货,绝不可能。只能趁着别人进入梦乡时刻,接收来自世界各地的的货品,给空了的货架补给,修理,是宜家最隐秘的幕后。


这份工作,其实不易。夜夜不能眠,又是抗又是抬,还把咖啡当水喝。谁会那么不要命? 


偏偏有人愿意。  


因为夜间作业,可以领取多于平时的工钱。而且,不用面对顾客,也无需讲流利英语,既适合新来咋到,话还说不溜,也适合需要养家糊口的,趁身体还熬得住,多攒点。于是,每个深夜,空得有回响的卖场里,总会出现一只虎背熊腰的队伍,叫Replenishment team (补给队,属物流部)。他们就像某种夜行动物,太阳一出来,便遁形于晨曦中。 


营业结束后的打扫


何不把镜头对准这群“隐形人”,再来一次photography project?


“哔~~~~哔~~~~~”


喇叭很不耐烦,把我从神游中拽回来。四周张望,才发现自己正立在小路中央。前方车窗举起一根笔直中指,枪口一样对准我:

 

“他妈的走路带眼啊,婊子!”


我连声道歉,快步跑开。


伦敦二月,冬天赖着不走。万物像放弃了自己,想不起发芽这件事。我从家庭医生诊所出来,一路灰蒙蒙,没什么看头,便一边走,一边思绪畅游。想起宜家,就冒出刚才被打断的那个想法。 


要是平时,我肯定早就挽起袖子,风风火火开始策划。但此时此刻,脚下有许多牵绊的踌躇:快过期的实习生,做非主流摄影计划,会有人想看吗? 而且,怀孕快三个月了,手中拿着产检介绍信,没想通当妈这回事儿,工作也还没有着落。


这副牌, 该怎么打?


心里烦躁,胃也跟一块儿了,只觉一阵风起云涌。我还不习惯这种感觉,肚子没有一刻踏实,饿也难受,饱也难受,就像半吊在空中,晕晕眩眩。


就在这时,我突然嗅到,前方飘来一股煎烤的肉香。抬头一看,不远处立着一位大叔,在卖烤香肠!


我像饿坏了的小狗,飞奔过去。丢下五块英镑,抢过食物,随即大口咬开脆香的肠衣,让汁液畅快滚进嘴里。实实在在的肉,稳定了胃,也坚定了决心:


自由都快没了,还管谁爱看不看!这个计划,我做定了!


第二天,我找到物流部经理Patricio,阐述了想法。他很支持,只叮嘱把照片拍好看点,因为全男班,会摆pose的没几个。我说没问题。再找到负责internal communication的印度女孩,她听了觉得不错,说项目结束后,可以考虑把照片放在餐厅屏幕上。 


一切准备就绪。



项目开始那天,我早上八点,准时到达办公室。因为不想张扬,提前订好小会议室。


我走进去,按下开关,白炽灯像带了电的鳗鱼,噼噼啪啪游动起来。从包里掏出照相机,调好光圈和快门速度。已显老态的身躯上,落了几点灰尘。我用手轻轻拂去。算是老朋友了,我想。


房间除了几台机器在呼吸,就剩下我和一大片随意飘洒的晨光。很安静,很私密,就像走进内心最深处,有一个”自己“,与我面对面:


“准备好了吗?”


“嗯!”


“这是你想要的吗?”


“是!”


门开了。


Patricio先出现,把身后几个男人让进来,给我使了“祝好运”的眼色,便出去了。


男人们各自找了椅子,沉沉陷下去。每个人都穿着短袖蓝色制服,上面布满不规则的灰印子,像在地上打过滚。脸上都插着胡子茬,似乎在抗议没有睡眠的一夜。空气有点混浊,体味,汗味,残缺的香水味,水汽一样蒸起。


不上班时,他们都应是酒馆里的常客。粗壮的胳膊,举起啤酒杯,一饮而下。此刻,疲倦把睾丸素都揉平,个个圆圆的,憨憨的,像大熊猫,对什么都没意见。 


我和每个人都握了手,简单介绍了自己和计划。他们听了,互相看了看,然后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宜家还真没有人做过这个呢。”


“所以才要做啊!”


我微笑着回答,举起照相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要做的其实很简单,给每人拍俏像照,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我也很好奇,神秘的夜间世界,会是如何?


“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问取景器里的第一位“顾客”, Rochid。


Rochid


“12年咯。”


“头往这边看。”


他很听话地挪动了一下。  


“天天不睡觉难受吗?”我继续问。


“已经习惯咯!现在让我正常睡觉,都睡不着了。”他嘿嘿笑了笑,露出几颗最后生还者,然后指指旁边同事说:“Vlad也做了十年,Martin还干了23年呢。” 


同事们赶紧把头扭过去,摆摆手,装出要生气的样子,好像觉得这没什么值得炫耀。


“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多着呢!”


Rochid立刻摆出给小辈讲故事的神态,长长的眉毛,着了魔一样飞起来,“有一次犯困得厉害,躲在角落想迷瞪一会儿,结果睡着了。保安经过,听到鼾声却找不到人,吓死了!最后才发现是我,哈哈哈!”


咔嚓咔嚓,连忙按快门,正好抓住他开怀的样子。


我把成果递给他看。他捧起相机,盯着屏幕一会,评论:“不错!” 


首战大捷!


来,下一个!


那天,是我来到伦敦后,过得最满足的两个小时。就像赶了一次久违的市集,陌生人的故事,琳琅满目。我穿街过巷,蓦然低头,早已满载而归。 


把“大熊猫”们一一送到门口,我道了谢,并祝回家补个好觉。他们挥挥手,继续过日夜颠倒的生活。我走回会议室,正准备收拾东西,听到有人进来。


“Photo?” 


一个年轻男子,探头进来,怯怯的,一看就知道刚来报到没几天。他全身簇新制服,散发出新买回来鞋子的味道。 

 

我说是的,示意他过来坐下,闲聊起来。


“你是哪国人?”


“S…spain”  


“ 叫什么名字?”


“José”


José?


José


我连忙开始换算:西语里“J”发“H”音,所以要译成中文,不就是......荷西? 


三毛那个荷西!


我一激动,便滔滔不绝,恨不得把《撒哈拉沙漠》从头讲一遍。只是眼前荷西,眨了眨大眼睛,满头云雾,心想:这和他有啥关系?后来我才知道,荷西这个名字,在西班牙一抓一大把。  


只得作罢,回到正题:


“想点开心的事情,看镜头, 笑一笑。


他没有笑,反而冒出一个对不上号的单词:


“Patata。”


嗯?


“potato”


土豆? 


看到我放下照相机,一脸疑惑,他也疑惑起来。托起脑袋想了好半天,终于清清嗓子,用坑坑洼洼的英语,很认真地对着我解释:


“在英国,说cheese。在西班牙,我们,pa-ta-ta。”他把三个音节郑重拉长,嘴巴自然撑起一个灿烂笑容。 


原来如此!


荷西很上相,几分钟就拍完。可我一直想着patata,竟然还有那么可爱的单词! 


两周后,我把十六张黑白照片,交给了印度女孩。


她问:“给项目起名字了吗?”


我想了想,说:


“The magic backstage from IKEA ”,来自宜家的魔法幕后。



 “三”是个神奇的数字。


《老子》曰:“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从单变双,再跃至几,“三”是临界点。


又或者“事不过三”,容忍与翻 33 45725 33 15289 0 0 2296 0 0:00:19 0:00:06 0:00:13 3048之差,也是“三”。


所以,怀孕一跨过三个月,身体像得到某种召唤,肚子里的喧嚣,一下尘埃落定了。


我坐在员工餐厅里,左手烟肉,右手香肠,轮流往嘴里塞。送别了妊娠反应,我的早餐,顿时豁然开朗。只是鼻子悉悉索索,荷尔蒙似乎连呼吸系统也不放过。


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心情。今天,the magic backstage,将正式在餐厅放映。屏幕虽只占据小角落,但对于我,这就是“盛大公演”!


刚下班的几个物流部员工,趁热闹一样赶过来了。他们围在电视机下方,等待准备打开的城堡大门。 


“看,是Rochid!”


“是Vlad!”


照片以每五秒速度,从屏幕落下,坠入人群,激起一阵慨叹。他们看到了自己,感觉却似是而非。那些胡子拉渣,那些疲惫面容,竟也成了主角,还挺好看哩!


“哇,Andrew,瞧你那性感样儿!”


有人来了句神评论,大家哄笑起来。


Andrew (Endre)


Andrew却不在意,反而很享受这种关注,张开手臂,像沐浴在闪光灯下的超级巨星,整整360度转了一圈。他看见坐在角落的我,向这边招招手。 


Andrew其实叫Endre,匈牙利人。他的眼睛里,能读出一种善良,只有小时候带过红领巾的人才懂。


最后一张“The end”出现,人们逐渐散去。我还在原位,意犹未尽地再看了几遍轮放。就像小孩不舍得一口把冰激凌吃掉,伸着舌头,慢慢舔,慢慢回味,嘴里满是甜甜的成就感。


等餐厅都空了,我才走回办公室。推门进去, 看见大家都站着,在开销售会议。反正没实习生的事儿,也听不懂,就轻手轻脚,从旁边过道走过去,突然有人喊: 


Tong!


被逮住了?!


下意识马上站直,朝声音方向望去。


是店长Juvencio,他从主讲位置看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看了照片,非常棒!”


Juvencio


我忘了有没有说谢谢,只记得在十几双眼睛的追光下,脸颊渐渐从温热到炽热。横空而降的赞赏,像意外中了彩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手舞还是足蹈。想着还是应该收敛点,仓皇把喜悦埋进心里,呵呵冲着大家傻笑。


总算熬得脚踏实地了,我想。 


但要立足,我还需争取一件事:


工作!


这种急切,像春意一样,荡漾在脸上。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却没人敢贸然行动。我的“野史” (点击标题阅读上一篇《宜家伦敦篇上》),几乎传遍办公室, 还是别把麻烦引到自家部门。所以,当餐饮部经理Monika,款款向我描绘工作机会时,我感动极了,心想终于遇到大恩人。她还保证,会帮我向HR申请,搞定所有程序,安心等消息就好。


可是,一天过去,一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毫无音信! 


到底工作成还是不成?要是不成,也不说一声?


我在一天晨会结束后,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Monika,还记得你说可以给我工作,有下落了吗?”


“什么工作?”她问,粉底后面的鱼尾纹,明显受了惊吓,痉挛一样蜷缩起来。


“去你们部门工作啊!”


“我已经找其他人了。”


“但你答应过我的!”


她把眼睛方向一转,说:“对不起,我赶时间。”


身后,留下早上沐浴后的味道。 


失落像蚂蚁,痒痒地爬上了我的手臂,一只,两只,三只。 


“快把它们吹走!”脑袋在劝说。


可是身体,在疯狂激素的怂恿下,偏要抓起放大镜,往点点失落上一照,蚂蚁变成大怪兽,张牙舞爪!


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只觉恸哭的冲动,海啸一样奔腾卷来。忍不到去洗手间了,我踉跄退后几步,眼看有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去。


泪水顺着指缝,汨汨流出。

 

许多人看见了。 


许多人走开了。 


“Tong,你怎么哭了?”


竟有人在走近。


谁?


Ricardo


我慢慢送开手掌,看见指缝里,出现了Ricardo,手里拿着一叠宜家餐厅纸巾,平平整整,伸过来。他的脸还是那么黑得发亮,充满关切。 


“我......呜呜呜.....工作……”


“亲爱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他显得有点为难,连忙安慰我说,“你先别哭,好好说。”


“没有人愿意给我工作......呜呜呜...... 还怀孕.......呜呜呜。”


他想了想,拍拍我的肩膀,说出让我至今难忘的一段话: 


“如果你不介意,来我们部门呗。你那么好,又会中国功夫,我们整个团队都很喜欢你呢!”


我噗嗤笑了。


他以前在老家Barbados是打拳击的,练出一脸凶相。可只要一露出长方块状的雪白牙齿,马上亲切可人。他最喜欢看李小龙,总觉得每个中国人都是打功夫的料。


“真的?”我抽噎着问。


“当然!我Ricardo从来不说谎。”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HR,申请,递交材料,一步一步过程序。 


两个星期后,我正式,光明正大,有合同签字地,回到宜家!


咸鱼翻身啦!


胎动首次降临那一刻,我正在荷兰海边小镇。


那是早上,住在朋友家阁楼。换好衣服,准备下楼。突然,肚子内壁像被哪个捣蛋鬼,轻轻挠了一下, 又一下。


我寻思了半秒钟,才意识到,呦!五个多月的小爪子,长力气啦!睡醒伸个懒腰,可要惊天动地了!


如果说怀孕到现在,我还一直把经历的所有变化,通通扫去平行宇宙,实行眼不见为净,那么这一刻,我才肯接受,两个宇宙是重叠的。肚子里确确实实有一个生命,在按门铃,叮咚,叮咚。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如同某个内脏突然动起来,在里面载歌载舞。 


我摸了摸已经塞不进牛仔裤的小圆肚子,轻轻在心里说:


Hi!


声音会顺着食道,流进脐带。那端的小ET,应该听得见。 


得到店长的支持,我的摄影计划,开始在全店推行。我成了店里最出名的孕妇,拿着照相机,到每个部门去拍照。


就像去了一趟深度宜家之旅,诺大的商场,处处有惊喜。除了探访了秘密通道,还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写科幻小说的,以前学航空管制的,各路能人因为不同原因,大隐隐于宜家这座城堡。很多人已经把这里当做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上班,下班,结婚,生娃。孩子大了,也来到宜家工作。就像某种轮回, 世代交接,在这里完成了。


另一项新工作,也进行得异常顺利。我在冷餐部做兼职,每周三天, 一天8小时。虽说是体力活,又搬又抬,围裙上还天天沾满油污与面粉,但却给身体注满多巴胺,比坐在办公室看电脑好玩多了。 


同事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几个女人围着工作台,一面聊天,一面做沙拉,仿佛回到母系社会,单纯而团结。她们很喜欢讨论我的肚子,仿佛因为我,记忆又回到年轻时:


“怀孕喝啤酒?没事儿!我怀老大老二老三,天天一瓶健力士!”


这是Mary,英国人,做过十多年邮递员,“是世界上最健康的职业,”她说。 


还有Maria,来自印度。她和我说,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尊从传统的包办婚姻,而是因为爱。她着重强调“love”时,脸上泛起恋爱般的甜蜜笑容。


Maria


不过走得最近的,要数Ketu。她也来自印度,比我大几岁。知道我喜重口味食物,便邀请去她家吃印度菜。结果一去便成了蹭饭常客,从七个月吃到九个月。


她家住在郊区,旁边都是野草地。我坐上27路公车,蜿蜒绕上半小时,即可到达。


“嗨,你来啦!”


Ketu出来开门,咖喱味的油雾,如一圈光环,闪闪亮亮,罩在她头顶。 这股香得刺鼻的味道,就是印度人的空气清新剂,家家都弥漫着。他们喜欢油炸食物。因为是素食主义者,食材就那么几样,只能在烹饪方法和配料上弄点样。而咖喱和辣椒, 就像我们的盐,每道菜都要撒点。常年积聚在身上,连呼吸都是咖喱的味道。 


“儿子呢?”


“上学。”


“先生呢?”


“这周四才休假。 ”


5年前,Ketu和先生孩子一起,从印度来到在伦敦的弟弟家。两个一家三口,两室两厅都显挤了,老爸时不时还来小住一会。还有什么小姨,小叔子,天天都是家庭聚会。 


同一屋檐下,住着那么多人,却一点也不乱。每天早上,每人分配15分钟洗漱时间,轮着来。属于Ketu一家的空间,不到十平米。白天是储物室,晚上是睡房,一家大小打地铺。和先生亲热,只能等他刚好也休假在家。在英国五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Brighton,开车一个半小时。节省下来的时间,要不做饭,要不打工。她想攒多点钱,好换掉一家人的护照。 


“有动静没?” Ketu嘶哑的声音,从厨房抽油烟机里飘出来。 


“还没有呢。所以来吃咖喱啊,听说可以催产。 ”我摊坐在沙发上说。 


饭做好了,她把煎饼,咖喱茄子,和油炸团子放到饭桌上。几根生辣椒,单独放一旁。给亚洲妹子做的印度餐,劲辣指数有所保留。自己人的,要另外加料。


吃完饭,Ketu把她的嫁妆,从柜子最顶层拿下来。平时都用几把大锁关起来,那天特意要给我看看。 


Ketu


都是牙齿咬不动的金子啊!手链,头饰,项梁,脚链,只有在金铺,才见过那么金灿灿的一堆!拿起一串,掂了掂,很重。Ketu出嫁那天,从头到脚都是石头,一定累坏了。 


我拿起一件印度长袍,颜色大红大绿,说不清的花纹绕啊绕,记载了这个民族的所有美与善。但那件太小了,只能挑另外一件,刚好装得下大肚子。衣服里缝了厚厚的胸托,“飞机场”秒变“波涛汹涌”。


“你看这假胸,哈哈!”我自我陶醉。 


Ketu捂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见惯不怪。


“到花园里给你拍张照片留念吧。”她提议。


“好!”我欢喜地答应。


吃饱,喝足,还打了包,我晃着肚子,准备原路返回。 


临走时, 她说:“等你好消息咯。”


“当然”。


上去拥抱了她一下。两把乌黑的头发,散发出一轻一浓的咖喱味道。


大约一星期后,我在西区一家公立医院,诞下男婴一枚,小名取作Patata。 



我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像失去生命的鱼的嘴巴。脑海闪过生孩子前的最后一次派对,嘴角随即神经质地微微上扬,又落下,回到想哭的角度。就像一条鲸鱼,浮出水面吐口气,转身潜入深深的,绝望的海底。 


新生命是美好的,发出万丈光芒,众人赶来膜拜。而那个给予这个生命的女人,却被遗忘在阴影里,独自搏斗,与被颠覆的,陌生的生活。


没有人告诉我,怀孕时添上的那二十公斤水分,会如暴雨一样,在产后落下。衣服打湿了一件又一件,全身黏黏糊糊,还不能洗澡。也没有人告诉我,乳房硬得像塞了两个椰子壳,又沉又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肚子那里,更不忍直视。一摊成不了方圆的啫喱,上面布满来历不明的纹路,轻轻碰一下,咣当咣当,晃晃悠悠。


我转头看看身边的孩子。折腾了几个小时,终于睡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青烟一样,袅袅升起:


“这种日子,会有尽头吗?”


八个月产假结束后(六个月带薪),我重返宜家厨房。鉴于伦敦托管费用太高,每周至少得花两百多英镑,我和布生商量后决定,工作日我留在家,周末他带孩子。父子俩喜欢站在门口,目送我出门上班。我总想咬自己一口,难得脱离轨道几小时,感觉不太真实。 


2012年6月,布生接到offer,邀请他到上海宜家工作。我们开始兴高采烈地买东西,打包,满心期待新一段旅程。但伦敦似乎太舍不得我们了,临走前,硬是塞来一份“小礼物”。


一天早上,布生出门去上班。不到五分种,返回,带来一个消息:


锁在楼下的自行车被偷了。


伦敦贼多,没办法。


我说:“就当破财挡灾。”


但那可是他几乎每天通勤的工具。这辆从日本搬过来的自行车,他定期上油,清洗,比家里那台二手小汽车还感情深,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


于是,布生找到了gumtree,伦敦最大的二手货买卖网站。他直觉偷车贼一定会到那儿销赃,无非想赚点嗑药的钱。果然,当天下午,“自行车”那一栏,出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


马上假装买主,约了时间,就在当天傍晚。


我们提前赶到见面地点,故意把车停在稍微远点的地方。布生单独赴约,我和孩子留在车上。


十五分钟后,布生回来。只见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拉开门,坐回驾驶位置。 


“怎么样?”我急忙问。


他没回答,神色却特别怪异,像见了鬼,是连我也觉得陌生的惊恐。


“到底怎么样了?”


“我被打了。”他把头转过来,眼角青黑色。


一切本来按计划进行。


布生在地铁口,与扶着自行车的小青年接上头。刚开始还很镇静,又是挑剔又是砍价,很进入角色。待小青年最后同意了价钱,布生就再也把持不住了。他把手架在车上,义正言辞地说:


“这是我的车!”


小青年顿时明白了。 


生意做不了,可不能亏本。连忙把手也架上去。左,右,左,右,两个男人,切磋了好几个来回。但年轻人毕竟出来混的,这样的场面,谁下得狠心,谁能才赢。

 

他收起手掌,对准布生太阳穴,使劲砸下去。一拳,两拳。然后夺回车子,迅速逃离现场。 


布生坐倒在地上。


旁边出口,下班一族,来来往往。 


“你这个大笨蛋!!” 我吼起来, “要是他还带了刀子, 你不早就完蛋了!”


“那.........那.......现在, 怎么办?” 他问, 像失去磁力的指南针。


我叹了一口气, 说:“去警察局吧。”


走进等候室,看到已经坐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全都忧愁满面。全世界大概只有这里和医院,自动过滤大部分欢笑。


我们俩一直没说话。 


已经不生气了,反而觉得后怕,还是难过,说不清。好几种感觉,像一窝乱炖,毫无章法地冒着泡。突然想到孩子还没吃饭,匆匆出去买来即食水果泥,一口一口喂。旁边人都看着,没说话,在灯光不足的房间里,各自怀念本应在家的温暖晚餐。 


仿佛等了大半个世纪,才轮到我们。按指示走进小房间,坐在防弹玻璃一边。另一边是警员,手里拿着圆珠笔,开始记录。前因后果,人物描述,我们讲述,他一个字一个字来记,像小学生听写。中途听不明白,还要唰唰划掉重来,十分耗时。想起电视剧里,这点功夫,早已捉拿归案了。


洋洋洒洒几张A4纸写完,警员终于甩甩手腕,放松一下。 


“你们可以回去了。”他说,“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可是,贼知道我们住哪儿!万一在家里等着报复呢?


“嗯......”


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消失在门后。一会出来了,带上一个高个子同事,他像长颈鹿一样弯下腰,挨到麦克风那儿说:


“没关系的。小心点。有什么马上通知警方。 ”


还得靠自己。


我们驾着车,胡乱兜了好久。直到天完全黑掉,才敢趁着夜色回家。接下来几天,虽没有动静,还是提心吊胆。更想着要快点离开伦敦,此地不宜久留!


— 尾 声 —


离开宜家那天,部门给了我一个惊喜。

 

我正忙着倒腾三文鱼片,突然听见当班厨师,敲着铁锅,大声喊起来:


“亲爱的顾客,今天是我们同事Tong在宜家的最后一天。她就要离开英国,回到自己的祖国。请大家给点掌声,谢谢她给我们带来的专业与快乐!”


正在排队等肉丸的人群,弄清楚状况后,都鼓起掌来。


我先是哈哈大笑,想迎上去说几句调侃的话。可是笑着,笑着,鼻子却开始冒酸。奔跑在半路的段子,顿时溃不成军,败在追上来的汪汪泪水里。 


就这样到头了。


一路拼了命,过关斩将,多少次想象过结局,一定是憋着气,咬牙切齿。没想到,此刻冲过终点线,过去的挣扎,难过,沮丧,都成了点燃的纸片,灰飞烟灭。剩下几张笑脸和故事,珍藏于心。  


和所有人都拥抱,道别。我特意走到Maria前,把她的小个头,轻轻拥入怀里。


“你要保重自己, 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悲伤的眼角,勉强托出半个微笑——最爱的丈夫,几周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我们在一个入秋的下午,搬离公寓。卖了车,送了猫,家具全打包,由三个肌肉男装上货车。一切像又回到最初,还是那几个箱子,就是手中,多了一个Patata。  


再见了,伦敦,我会想念你的BBC,fish and chips,短暂的夏天,和美丽的海边,还有,我最爱的IKEA Wembley!


上海,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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