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新加坡,我又回到宜家,第四次,在第四个国家。
2008年,我在上海首次入职宜家,而后东京,伦敦。离开,回归,又离开,又回归,像一只有九条命的猫。简历白字黑底记录,每一次复活时间,地点,职位。
但我与IKEA这辈子的渊源,几行字母怎么说得清?这些年经历的喜与乐,见到的人与事,又怎么可以轻易忘记?
所以,决心写下几段宜家故事,是缅怀也是打气——因为,谁知道我下一次复活,会在哪里?
一
墨绿色火车,挂着春节剩余的红色喜庆,徐徐从广州东站开出。经过14小时的田间与楼房,于次日午后到达。泛着泡沫的人潮,随即扑向虹桥火车站出口。我从编织袋般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拍去箱子上多出的脚丫印子,勒紧肩上的登山包,大步流星,踏进上海咋暖还寒的空气里。
2007年年末,带着一箱子超重的美好回忆,我从世界某一角落,飞回到出生地广州。这座我从来没有习惯过的城市,总给了出逃的理由。大学去了北方,留学瑞典,在埃及和拉脱维亚实习。双脚扑腾扑腾地使劲往外奔,本以为还可以继续飞下去,却还是抵不住万有引力,重重跌回原地。
没有钱,没有工作,极少的朋友,不频繁的交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看法国电影,就是了无目的地投简历。写着我名字的文件,发送到陌生人邮箱里,然后像大街上的宣传单张一样,被胡乱塞进垃圾箱。整整两个月,毫无消息。就在以为无路可进,无路可退之时,脑袋有一道亮光闪过——
上海宜家!
瑞典公司,刚好对应我的留学背景,也一直想去上海看看。赶紧找到网站,投了简历,过了几天就收到回复。经过两轮电话面试,再飞到上海见部门经理,两星期下来新工作搞定!
我赶紧收拾行装,春节一过,再次独自上路,目的地,上海漕溪路宜家。
我在番禺路租了一间小房子,沪式老筒子楼,大多是上海本地人。没怎么打过照面,但总能听见吴侬软语,搀着楼道里弥漫的红烧肉香,不知不觉就嵌进了这座城市的日常。我每天坐公车上班,不堵车20分钟就到。晚上下班,则喜欢步行回家。一个半小时路程,沿途经过徐家汇,那儿时刻在发光发热;也经过交通大学,里面有一块安静的大草坪,入夜后,没什么人,就只剩下来自百年建筑物的呼吸。
晚饭大多在公司解决,因为有员工补贴,每顿3块钱,有菜有肉有汤,连一向挑剔的妈妈听到,也如我找到如意郎君般赞不绝口。到家后看会电影或书,偶尔和室友聊几句,一天就过去了。一个人与一个陌生城市,孤独是全部交集,在梅雨季节的淅淅沥沥里,尤显得素素然,就像点在舌头上的雨滴,咸咸的,苦苦的。
作为室内家具设计领导品牌,宜家也把来自北欧的简约与活泼,放进办公室氛围。阳光总很充足,每天穿过落地玻璃洒进来。办公桌乳白色,开放式,无论级别高低,一律平起平坐。每面墙壁都涂有颜色,连会议室里也可以看见粉色系系列,低调而活泼,就像这里要求的smart casual穿衣风格。
我所在部门,是负责亚太区的learning centre,与瑞典总部一起,给予员工提升自己的课程与帮助。就像一个小学校,我就是这所学校里的行政管理,只要有课程,需把场地安排好,资料收集好,培训师和学员准时到位。工作本身技术含量不高,但作为一只办公室菜鸟 (对,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做过office work),还没学会展开翅膀,就已经在琐事中沦陷。
首先,我并不擅长分门别类。每天收到好几十封邮件,有任务,有通知,如果是有强迫症的蝎子座或处女座,一下就筛选归类了。但我,咳咳,是典型射手座,只觉得邮件像超级马里奥的金币,怎么接也接不完。其次,我算不上细心,从小到大考试,漏个小数点不说,连名字都可以忘记写。所以,to-do-list越写越长,忘掉的事情越来越多。尽管我每天从容不惊地在电脑前敲打,但内心却头发凌乱,来回踱步,把天灵灵地灵灵都求遍,只希望经理不会发现,我的工作其实一团糟。
一天下午,部门经理和HR把我单独叫进会议室。
门一关,她们俩坐一边,我坐另一边,二对一。顶上探下来一盏吊灯,神经质地晃着,把人的心也带着一起晃。墙壁暗色系,平时看着抚慰,此时却越发沉重,犹如黑洞洞的空间,来自未知的一双手,突然掐在脖子上,越收越紧。
“恩,是这样的”,HR终于开口了。“Lucy向我complain你入职以来的表现,所以今天需要review一下。”
我微微动了动嘴唇,装出微笑的样子。经理坐的那边,闪电雷鸣!
“童,当初把你招进来,我对你有多高期望?刚入职就派你到瑞典总部出差。但你看看,你看!这三个月的表现,都什么样子?”
她抽出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又乱又狠。那是我的罪状,她法官一样,一条一条念出来:
忘记回邮件
忘记做follow-up
上班打哈欠
项目没有一项完成
没有和英国同事做及时沟通
“哦,还有,上班光脚在办公室到处走。” HR很及时地补上来。
经理使劲张开眼睛,仿佛要咽下去,这个难以相信的事实。纵横职场几十年,她竟然还遇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员工!而这位员工还是她亲手招进来的!
为了排解心中怒气,经理唰地一声,用食指与中指,像下了一步好棋一样,把信封推到我面前,说:
“这是warning letter。从明天开始,暂停所有new project,把pending projects 先 finish 掉。”
我点了点头,没有为自己争辩。还有什么可辨的?
“好",Lucy说。然后,她们两人结伴出了会议室,像打赢了一场胜仗解气。
我慢慢地走回位置上,头耷拉着,就像一株枯萎了的植物,只有眼睛,残存着水分。
二
那封警告信,被扔进抽屉最底层,就再没见过天日。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却不介意分享这段经历,面试也不例外。那段记忆就像刚进大学时照的照片,看哪都不对劲,身上衣服更是土里土气,只能扒开指缝来窥视。但它毕竟真实存在过,年轻,不就是犯得起错误吗?
我也没有怨恨Lucy,甚至应该感谢她,狠狠打碎了我头顶的幼稚,把我拉进成人世界。如果在其他地方相遇,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她或许还会用和8岁女儿说话的口吻,轻轻责备:哎呀,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她其实是善良的,看样子就知道,圆圆的脸贴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点都没有咄咄逼人的棱角,笑起来有民国时代的美。只是职场把生活中的亲近,整容拉皮一样用力往后扯,造出来一张怀疑与克制的面具,划清界限。
除了我和Lucy,部门还有另外两位同事。Hayley是英国人,培训专员。因为学的是教育又是英语母语,说话总很有魅力,可以把一件事情讲得十足英伦幽默。只是她的脸很小,把鼻子眼睛嘴巴都挤得很尖,侧面看像在思考人生的巫婆。Mark是一个中国男孩,和我同等职位。带着设计款眼睛,头发每天都梳的油亮亮的,穿衣打扮,颜色风格都搭配得很时尚,不像一般中国男人,每天都是T恤牛仔裤球鞋。他以前当过广播员,说起普通话来字圆腔正,比我好多了。
宜家培训项目里,大多为小型课程,以原材料作为分类,例如木头,塑料,玻璃,适合与相关材料打交道的员工,同区域内授课。也有规模很大的,例如MML,专为刚升迁为经理的员工设计,目的是学会给予下属支持与帮助。此项目每年两次,一次三场,每场分别在亚洲不同国家举行,参与人员可达上百名。
因为上海总是主会场,我们部门便要安排所有活动。光前期筛选就要提前半年进行,和不同部门经理沟通投票,还要把名字信息输入电脑,碰到名字长达几十个字母的印度裔或日本同事,可要考验耐心与细致。
警告信后,Mark接替我多数工作,MML的主要责任,也由他来担当。鉴于项目工作量太大,Lucy 还是把我安排在这个项目里,将信将疑。那时候,四个人的团队,两种不同天气,那边云彩飞扬,谈笑风生。我一个人坐在乌云里,时风时雨。但我决心要摆脱这段阴霾,平时多留心,向前辈同行请教,几乎每天都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一天傍晚,我收到来自瑞典的邮件,发件人是MML项目老大,Tobias。他在宜家工作超过30多年,无论资历与地位都相当高。他信中吩咐我准备材料时,应该分开放,但按日期分还是按内容分?我和他来来回回邮件几个回合,都没把问题弄清。
“要不干脆给他打电话吧,说出来清楚些。” 我想。可Tobias毕竟是高层,这样做会不会不妥呢?可是如果有差错,那岂不又是我的错?
思想斗争了十五分钟,最后决定,打!
电话拨通。
“嗨,Tobias,我是童。” 一通抱歉对不起后,我解释了冒昧打扰的原因。他听上去很和蔼,说没关系,还很赞赏我主动打电话。简单聊了5分钟,所有问题都清晰了然。我谢过Tobias,挂上电话,便安心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一打开电脑,就收到Lucy的邮件,题目: Tobias's feedback。
他会说什么?
咬紧嘴唇,颤抖着点开。
"Good morning. Tobias gave me feedback,you took inntiative. well done."
她在夸我!她在夸我!哈哈!脑袋已轻飘飘起来。
我倒保持冷静,小阶段胜利,无需惊动对面一脸严肃工作的Lucy。迅速回了谢谢,关掉对话框,昂头挺胸地进入工作状态。
随着MML 日子临近,三个月前还是满地拼图碎片,在我和Mark共同努力下,逐渐拼出一张完整图案。开课前的那个周五,我把清单又过了一遍,文具,✓,上下午茶歇,✓,资料复印,✓ 。还有来自世界三大洲的宜家员工,此刻正如计划,向着浦东机场飞来,一切有条不紊。
我拎着满满成就感,走在回家路上。初夏,被拧干了的空气,十分宜人,从不缺人物背景的漕溪路,仿佛又冒出来了更多人。总有陌生物体,碰着我徜徉着的身体。我的脑袋还留在办公室,一直想着周一会议开始前,一定要把ppt里的视频放出来。ppt...... 幻灯机.......
呀!幻灯机忘记借了!
怎么办?!
我赶紧拿出电话,站在精武鸭脖子店前,开始对着话筒刷人品,刷颜值。只见电波在空中绕了几个多边形,最后终于落到负责登记的IT小哥,答应周末加班,帮我把机器借出来。
哦,谢天谢地。
MML进展很顺利。幻灯机准时到位——当然。见到了Tobias,一位很有风度的瑞典老爷爷,粉红色Gant牌子毛衣,深蓝色卡其裤,很浓的阿曼尼香水。项目结束后,他给Lucy写了信,说对我们部门的工作很满意,还特意要求替他给我一个拥抱。Lucy就从座位站起来,绕到我这边,张开双手:
“Good job Tong!”
耳边是轻轻的声音。
三
那年夏天,北京举办奥运会,中国健儿勇夺金牌,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看得人热血沸腾,成为我们部门每天的谈资。MML之后,我终于重返四人小组,小团队相处得十分融洽。Lucy开始让我放手接项目,说话态度也平缓很多。有时候我灵感一来,提出一些新建议,她也乐意接受,还在会议上表扬我。职场生活,就像拿掉了堵塞的头发纸团,一下畅通无阻起来。
而我也逐渐适应上海生活,周末呼朋唤友,一起吃饭,唱K,开趴。天气好时,一个人走路去上海图书馆,借出几本好书,找一个咖啡厅,坐上一个下午。我还报了摄影班,一有时间就在大街上练习拍摄。相片纸上陌生人的脸孔,成了那段一人食时光纪念品,如今翻出来,尤其怀念。
就在我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以为要随着这种状态漂流很久时,一个电话,把轨迹全改道了。
是一个带010区号的号码。
"Hello!Are you Tong Yan?"
一个洋人, 口音特别重,像含着一口水。是谁?
" I am from Embassy of Latvia in Beijing. "
大使馆?找我?
我在脑海里的记忆文档里翻了好一会,哦,想起来了!还是我在广州,上下求索到处找工作时,想到自己在拉脱维亚实习过,便自荐把简历发到他们网站。大半年过去,终于有回复了。
"如果你还有兴趣,这个周末我们举行面试,欢迎你来参加。" 男人说。
我没有确认,只说请给点时间考虑,便挂上电话。
回到位置,眼睛盯着显示屏,思绪以光速回到大四那年。因为考外交部落榜,我一阕不振了很久。如果这个电话在那时出现,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是外交系学生,除外交部外,最对口的职业。这也是我仰着头盼了很久的工作啊!又或者,电话出现在宜家前,我也一定会接受。但偏偏这时,已经喜欢上这份工作,这些同事,偷偷跑去面试,岂不是像偷情?
犹豫了两小时,跑到洗手间回了电话:"请告诉地点与时间,我愿意来参加面试。"
我想看看梦想实现的样子。
北京的深秋很美,黄色叶子大把大把飘下来,像下着金色的雪。我在升起红白相间国旗的官邸,做了笔试,是新闻中英翻译,顺手极了,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我真想捧起来好好亲一下。面试则见了大使和两位外交官,都是女士,其中一位中文讲得特别流利。她们对我经历很感兴趣,问会不会说拉脱维亚语。我回答说会“你好”和“谢谢”。
面试结束,我又坐上飞机,原路返回。第二天,邮箱里多了一封信,上面写着“congratulations”。
我被录用了。
再次回到办公室,心的二分之一,已经留在北京。我决定要离开,但想着要把实情告诉Lucy,心头那一大勺感性,便犹豫不决地在杯子里搅啊搅。“再推迟点吧”,我对自己说,我还不舍得告别。
没有人发现我已经铺下的新走向,我们依旧开会,吃饭。我那时的座位,旁边是落地玻璃楼梯间,人们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我总看得发呆,坠着的心事,长成一朵野花,无人问津。然而有一天,一个男人,突然,定格在第五级楼梯。他竟然发现了我!
眼睛碧蓝碧蓝的,像好奇的小孩子,隔着玻璃,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游过来,柔柔的,浓浓的,满是欢喜的笑意。我感觉被什么牵住了,没有回避,也没有挣扎,骨子里那点任性,让我也直勾勾地笑回去。一秒,两秒,三秒,人潮涨了,退了,洗出两片灵魂,小螃蟹一样跃跃靠近。
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我的丈夫。
Lucy知道消息后,没有惊也没有喜,正如她往常,平淡地说,明白我的决定,也祝新工作顺利。但她讲了这么一句话,我至今记得:“当时你的Predictive index (人格测试)结果出来,所有人都问我:怎么会请这种人。但我相信你是有potential,organize skill是欠缺点,胜在很strong的people skill,don't lose it。”
在上海宜家的最后一天,四个人一起开欢送会。每人在卡片上写了祝福,还送了我一双漂亮的银质耳环。我把当初的警告信,连皮带肉,一块扔进垃圾桶,就像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毕业礼。快一年的办公室时光,兑换成纸片与文件夹,被我收进两个大环保袋。交还了门卡,钥匙,注销了邮箱,账号。明天,系统里面,tongyan这个人就不再存在。就像做了一场梦,过去和未来一样虚无,唯一的现实,是手中那张上海至北京的火车票。
那就这样说再见吧,上海,宜家!或许,我们还会再遇见?
(人物名称均为化名,文中图片为上海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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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成长的国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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