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是平的 | 三明治在地计划
文及摄影 | 赵景宜
七月,在上海最热的时候,我跑去了重庆。
第二天清早,我和朋友们去了通远门。古城楼上,有人坐着喝茶,有人打着太极,他们在享受着为数不多的平地。茶摊老板娘过来倒茶,每人六元,免费续水。她说,生意刚做几个月,为了生活。
“不像别的,茶水不需技术。” 她指了指前面的小面摊,“我亲戚开的。” 重庆人也爱喝茶,走进公园,经常能碰到闲谈的中老年。相比于成都的龙门阵,前者更讲究“茶”,而重庆人更在乎“喝茶”。这也是重庆人的性格。
我碰到一对中年人。他说今天正好来这谈些事情,“重庆有九个城门,这是唯一的陆门。” 打小,他就住在这块,很多东西都有了变化。除了妇科医院和城墙,还有一处垃圾堆外,这里什么都变了。
其实重庆有17处城门,从蜀汉开始,明代基本成型,1929年拆毁。历史总是复杂的,重庆有太多的变化:巴南古都、长江码头、抗战陪都、直辖市......当地人也很难把自己的历史讲清楚。外界的事情总让人疑惑,倒不如耍自己的事,多了解些辣椒的品类。
当天,我吃了一种灯笼椒,一口咬到口里,带微辣的汤汁让人满足。我有些沾沾自喜,等朋友带我吃火锅,直称不太怕辣。红汤滚滚,酥肉、鸭肠、豆腐,几口下肚。我没有吃出到记忆中的辣(急地蹦蹦跳跳,连嘴唇都不舒服)。但获得了新的体验,辣味好像变成了抽象的符号,打进了我的体内。我四肢发软,冒着冷汗,看着水蒸气从锅中不断冒出。
“我得走了。” 我说道。
地铁送我回家,它有时跃出地面,穿行在楼房之间。这让我能朝着窗外看,长在山上的高楼,嘉陵江水面,以及一辆汽车从我眼前驶过,马路和轻轨线此时几乎平行。这些都能代表重庆,迷幻、密集与空旷、摇曳、雾色。
乘客们,七星岗站到了。
只有在重庆,我才喜欢坐地铁。在非高峰时间,车厢感觉像移动的麻将店。
许多人在聊天,有的还拿着摇扇,闲适极了。地铁常会露出地面,过江穿楼,迎接着日照。某种意义来说,重庆的轨道交通更像独立存在的,环绕在城市里,与它共生。不像其他地方,地铁线如钉在了城市般。
三明治重庆在地成员采访“棒棒”
但在站厅,体验并不太好。很多乘客都没有交通卡,无人售票机总处于排队状态,即使是这样,很多机器也处于“暂停服务”状态。我投下五个硬币,不巧都被卡住了,工作人员要我去服务厅,我换到了一张票。在队伍过长时,会有人引导,“往前走,服务窗就可以买票”。
这也许和“外来人口”有关,就像长江一样,重庆是一个流动感的城市。从行政来讲,它有8.24万平方千米。重庆主城区只是其中一个很小部分,它散布着38个区县,常住人口多达3000多万。从城口县到渝中区,坐大巴车就得六小时。
除了游客外,拥挤在站厅里排队的人,大多来自这里。从许多生活习惯来说,他们和重庆市人还有些差异。我在虾米音乐听GAI的《天干物燥》时,看到了下面的评论:“重庆话一点都不标准,区县口音吧?”
在九十年代,重庆有多达30万的“棒棒”,他们大多都是区县人。随着市区交通日益方便,棒棒们几乎消失了,留下的多为五十多岁的人。我在路上遇到一个棒棒,穿着黄色的广告衫,坐在地上等着活。他说,生活费花不了多少钱,五百块就能付每月房租。坐在他旁边的同伴稍年轻,四川人,几年前开始改沿街收废品。他的小孩在当地读大学,他告诉我们:“很少来看我的。”
他们脚下都穿着绿色布鞋,二十块,每两个月就要换双新的。棒棒说,一天能有十单就很不错了。我没有问每单能赚多少钱。有天,我在街上看着一个棒棒背着三箱空啤酒瓶,一共36瓶。想一想酒瓶的成本,能赚多少显得很直接。
这些异乡人在构成着重庆市。走在街上,总能看到小贩挑着新鲜的水果,不论男女,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有几次晚上,从两路口站下车,小贩们会聚在站厅里卖水果。我买了一斤无花果,五元,新鲜又便宜。
离这不远处,有西南地区最高的天际线,热闹的解放碑商圈。看着这些高楼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迷失了自己:大都会广场、时代广场、环球购物中心、环球金融中心、帝都广场.....
我提着无花果,沿着中山三路,上上下下地走到了快捷酒店,它在一栋公寓楼的下面。进了屋,我赶紧关紧门窗,打开了冷气。酷暑与嘈杂声被关在了外面。
从这一次算起,我去过四次重庆。最早的时候,还没有通动车,硬座火车要坐十六个小时。车开到宜昌后,基本都在山洞中穿梭,手机常无信号。
去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坐船去了趟重庆。2012年,长江客运全线停航。如果要搭船,只能选择游轮,三峡游早已成为成熟的旅游产品。不久前,我刚好采访了《长江图》导演杨超。他多次沿江旅行,告诉我:“你可以逃离到唐朝,你看到的三峡那段的江水和夜晚时的月色,和李白、杜甫看到的是一样的。”
带着这种想象,早上九点多我登上了船。码头在秭归县,三峡大坝的上游,这省去了好几小时的过闸时间。船要开上一天,经过秭归、巴东、巫峡,最终下午六点多抵达重庆奉节县。
船上的乘客都是参加两天一晚三峡游的旅客,他们目的地是白帝城,第二天早上经由公路回宜昌。我和朋友是唯一的散客,不过一整天并无行程,只是坐船。舱内冷气充足,我们加钱买了卡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吃些烤肠与草莓冰沙,两边的荒山从窗外驶过。
太阳不晒的时候,有人会走到甲板上,对着远处的山、过往货轮,手机咔嚓一下。最多抽一根烟的功夫,便接着回到充满冷气的舱内,如此往复。坦白说,一路景色几乎是重复的,无尽的荒山,鲜有人烟和房屋。
偶尔,能看到一片黄土泼洒在山面上,导游会介绍,这是某年某月发生的重大泥石流。一天之中,也会经过几处县城,它们都很类似:一片视野可及的山头,房子长在了上面。我总能看到正处在修建的楼房,总会有不真实的感觉。这时人们出来,举手,手机对着咔咔。除此外,还能吸引人的还有,船开始驶过巫峡、西陵峡时。
这是我碰到过最寂寞的旅途了,江水几乎静止不动,没有波涛,船上的人也出奇地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看过了一样。在水底下,有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沿江的古栈道,以及长江三峡也曾有过的波涛汹涌,藏在了十来年前。
我们推得更远些,也是因为无尽的荒山,和急湍又危险的三峡,让重庆成为了重庆。简单来说,这些得以让川渝地区形成自己独特文化,朝天门码头则成为开埠后的城市中心。
当然,这些都是旧故事了。
如今,去朝天门成了不讨好的事,可以说是渝中半岛的交通孤岛。
五年前,我第一次去这儿,就看到工地围挡写着“来福士广场”,以及计划开通的“朝天门地铁站”。这一次,我旧地重游时地铁已经还在建设,几栋高楼已经建好,处于外立面施工中。在建筑外围下,只留有一个车道,往下坡去就能跳进长江了。
真让人捏一把汗。码头上,停靠着大型邮轮,最远的会开往到洞庭湖,极少会开往上海,都是动辄几千元的旅游项目。有很多观光客,会花15元坐船去洋人街,离这儿十多公里的大型本土游乐园。如果你想去江北,车票只需一元,不过每小时一班。
不同于武汉与上海,轮渡在重庆几乎没有实际的交通意义,就像热门的过江索道一样。与此同时,重庆主城区有13座长江大桥,28座嘉陵江大桥,数量远高于称有“万里长江第一桥”的武汉。
在朝天门,有一个叫做重庆城市规划馆的地方,我为了乘凉进去参观。进入第一个展厅,里面出现第一个人物雕塑是个女人,上面写着“巴寡妇清”。《史记》只记载几十个字,大意讲的是:这个有钱的女人,给秦始皇捐钱修建了长城。我很惊讶,重庆这么早同中原地区有着紧密联系。
“巴寡妇清”,重庆长寿人
从武汉坐动车到重庆,出了湖北地界时,要经过好几个站。当停靠在涪陵北站时,我特意往窗外看了看,天空晴朗,还有一条在地图上无名的小河。何伟写的《江城》里的故事,就是在这发生的。那时去重庆市还得靠飞运。
奉节也离朝天门很远。去年夏天,我和朋友下了船,太阳几乎快要落山了。在这个光线下,长江很美,靠着两侧安静的山。肚子有些饿了,我们点了当地的沸腾鱼后,就叫车去了城区。
这个在山上长的小城,实际上是为三峡移民准备的新城,消失的老城是少有的平地。在《三峡好人》拍摄时,水位还没上来,他们拍时人们正陆续移民,一直到水涨至奉节新城。制片人王彧说:“以前的长江非常暴躁,现在的长江三峡像一滩死水,没了个性。”
十点多时,我就走进了奉节县的夜色,去了人和街。餐厅、副食店都没打烊,台球室、KTV的霓虹灯闪闪发亮,吸引着年青人。我去了一家很大的超市,感到渴:我喝了好几种天友牛奶,但依旧感到口渴。在人民广场,几乎能看尽奉节县城,感觉非常巨大。但实际上,你可以上任何一个摩的,花上六块钱就能去你想要到的地方。
我入住了当地一个老牌酒店,网上预定200元起,我直接问前台标间多少,她说100。第二天,我跟朋友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便宜吗,因为这里发生过凶杀案,就在这一层的最右边。朋友真的信了,出租车司机也说道,“好像我也听过有这事儿”。
我发现,这儿离长江非常遥远,天气炎热也无人游泳。同样遥远的,还有这种小城离朝天门的距离,早无客轮可坐。你需要先坐大巴去万州,沿途都是绿油油的山路,时而越过河流。最后,搭班渝万高铁,花上一个多小时去重庆市。
每次去重庆,都会去见一个老朋友。他租了一个门面,同时开副食店和麻将馆,在人民支路。
其实,我们对彼此不太了解,只只言片语过。他总是问我: “一个人耍有什么好玩的嘛?” 、“多些人一起玩嘛,两个人有什么好耍的?” 、“你是不是每年都要来重庆啊?”
老板精瘦,穿着带着花纹的衬衣,留着平发。他从来都不打麻将,觉得太麻烦了。他递了一只烟给我,这时来了一个女人要泡面和开水,“没有开水”他说道。人走了后,我指了指门后面一排的开水瓶,“太麻烦了”,他吐了一口烟。
副食柜上有个相册,几岁的小孩在微笑。他说,十几年没有出去耍了。我很少看到他和其他人说话,尤其是同龄人。第一次来时,他和一个十来岁小孩打着羽毛球,显得很开心。“我们是朋友。” 他当时告诉我。
“每天呆这儿无聊吧?”
“你说呢。”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没有回答,想到了第一次去重庆,当时去了罗汉寺。寺庙外就是高楼,《疯狂的石头》来这取过景。有个法号叫觉慧的和尚,微胖,人看起来平和。他问我:“你在想些什么哦?” 他看着我,友善,但总觉得就像把我看穿了一样。这个和尚好像能看到人内心里的羞愧、渺小与怯弱。“没什么。”我说道,便离开了寺庙。
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多少有些胆怯,那时才十八岁。我刚念大学,放假时买到一张去重庆的站票,车厢里塞满了人。十六个小时里,几乎很难挪动脚步。只记得天快亮时,火车终于快要达到重庆站,透过窗外,能看到山间的雾气,这是我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
在那之前,余华写的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就让我向往,我想走出教室。今天,我又重读了一遍:“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让我出门?’‘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几年过去了,我重新看待重庆,感觉它正在慢慢失去自己。我也变得年长,新鲜的感官也在变弱。下城的十八梯基本已经拆毁,往下俯瞰再难找到破旧的吊脚楼,人造的洪崖洞如虚构般杵在江面旁。许多本地人开始搬到江北,地势更为平添,尽管生活依旧追寻安逸,空闲时来个夜啤酒。
在较场口,我见到过一个外国女人走在石阶上哭泣,不远处夜宵摊生意正好。“嘿,这里可是都市,在房间里哭吧。” 我默想。我也在想,这个开了十多年副食的男人,会不会有天突然搭上地铁三号线,在江北机场买张票,渴望自己也能够飞出去。
同大多数观光客一样,每次呆过几天后,我就离开了重庆。
嘉陵江开始变得脏了,它会汇入长江,长江会顺着东流,这会一直重复着又重复。
后记:
这一次,因为“在地计划”再度到访重庆。
很开心和新的朋友能够重新探索这个城市,他们都来自重庆大学,新闻科班出身,专业有新闻学、传播学等。除了一个女孩外,他们都不是重庆人,因为上学的原因来到这个城市。学校在新校区,需要搭乘一号线。从两路口到大学城站,要途径18站,基本要花上一个钟头。
走出沙坪坝站后,人烟变少,视野广阔,总能看到成片的绿山。“好美啊”,和他们同行的路上,我一直这么感叹。
他们想要研究的课题,就是“重庆在一号线”,moi认为这串联了重庆的许多东西,“有老城区的街景,还有坚果livehouse这样独立音乐场地,尽头的四川美院代表着另一种艺术。” 我也喜欢重庆一号线,这次特意又去了沙坪坝电影院。2012年,悍匪周克华,在全城围捕的情况下,跑到了这儿看了两场电影:《听风者》、《太空一号》。
moi和她的团队,正在做许多在地内容:“消失的棒棒军”、重庆独立音乐、《巨流河》作者齐邦媛的重庆印迹........
不久后,他们会以“重庆在一号线”为主题,做个好玩的线下活动。我非常期待。如果你对重庆在地项目感兴趣,想要进行资源合作或提供线索,可以在三明治后台留言告诉我们。
来看一看重庆团队的介绍吧!
城市负责人:乔梦雨,学生
重庆沙坪坝区处在重庆市西南部,融巴渝文化、沙磁文化、抗战文化、红岩文化于一炉。即使你没来过重庆沙坪坝,也必然听过那儿有座歌乐山,山上有个渣滓洞,被关押的江姐很英勇。山脚下的红岩魂广场有个刻着“狱中八条”全文的石碑,游客拿着自拍杆各种合影。太阳升起,红岩魂广场又会大喇叭重复“红岩沿线旅游车,每人每票二十元”。我们呈现的沙坪坝,它将是影像、文本的形式,关于那些日光之下、华灯初上的,关于那些被外地人忽略的历史以及被本地人熟视无睹的日常,一个在破与立的渐变中进行选择性传承的缩影。
三明治重庆在地团队:乔梦雨、于文超、张业彤、罗歆瑜、张曌天、周冰玉、杨安妮、路静行。
什么是中国三明治在地计划?
中国三明治在地文化挖掘计划将以故事为基础载体,重新构建对地域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计划,为每一座城市描绘它的精神地图,让无论是在他乡漂泊还是小城突围的年轻人,发现并懂得欣赏自己所在土地之美。
这将是一场大型、深度的中国在地文化故事发掘实验,参与者自发、主动地挖掘和记录城市故事,实现线上线下的深度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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