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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像父亲,是一个反叛者

醉船 三明治 2021-02-01






文 | 醉船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并不快乐,但是这样的生活经历也令我对周遭敏感、总是顾及他人、理解自己和别人的弱点,对人性保持宽容。


写家人的几篇并不在计划中,但是一下笔就像打开了水龙头。这是个回顾和反省的过程,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写着写着心里就生出温暖。所以,这又是个和自己、和家人和解的过程。

我和弟弟,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生了第一胎后,我无数次被问“什么时候生二胎?”面对关系好的人的询问,我回答:生第一胎太不容易了,伤疤没好,疼也忘不了。

可是,在内心深处,我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讨厌有弟弟或妹妹。注意,是我讨厌,不是我女儿讨厌。不过我不想让她当姐姐,我把自己小时候被人分去的爱满满地加到她身上,不管她要不要。当她年长了几岁、在和表哥玩了几天重回一个人的状态时,她会说:“我想要有个弟弟或妹妹。”我则回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而我知道。


我的记忆始于弟弟的出生。和我一样,弟弟也是在家里出生的。那是个夜晚。我听到奶奶的脚步,她“咚咚咚”地踩着木楼板,决断而刻不容缓;我感到自己被从父母身边抱走,顺着奶奶的脚步声。


那个夜晚,我有了弟弟。第二天早上,我被送往外婆家。


随后我跟着外婆,弟弟在家跟着父母和爷爷奶奶。他小我3岁。等到他上学时,我正好搬回家住。于是,我拖着他一起上下学。彼时,我已经是全校皆知的学霸,弟弟却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上课上到一半逃到我的教室里来,引来老师和同学的哄笑。


待到他小学毕业,我正好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从市里最好的初中考入唯一的重点高中。趁着初中校长还记得我,在弟弟小升初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和妈妈骑半小时的自行车,带着礼物,去校长家“走后门”,希望弟弟能在我所读过的初中借读。


他进了,不知是校长相信我的弟弟应该不会太差,还是弟弟在该校的入学考试中成绩尚可。接下来的三年,由于弟弟无法每天回家(单程骑自行车半小时),他借宿在城里的姑姑家。从此没人监管的他,慢慢走向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他开始迷恋上电子游戏,不仅所有的零用钱用来打游戏,他还开始两边撒谎,整夜泡在游戏厅里打游戏。


我无法跟他沟通,无法判断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父母正在经历自己的问题,根本无暇顾及弟弟。这样的三年,弟弟的中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那一年他14岁,他决定就此不再上学,去爸爸的一位朋友的工厂里干活。


据说他去上班的第一天,吹着口哨、骑着车、摇摆着身体,沉浸于新获得的自由。殊不知今后的日子,他都在为这表面的自由付出代价。可是那时,没人给他指引,我的父母没能够做到,我也没能做到,因为那时我正忙着高考,忙着迈向自己的新生活。


从此,我和弟弟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开始频繁地换工作;他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要钱;他开始赌博,卷入高利贷。


那是一个除夕。


一家人在奶奶家的老屋里吃年夜饭。即使门窗都关着,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膝盖冰冷。日光灯的光线惨白,唯有长几上的红蜡烛带着几分喜气。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一家人,除夕的饭桌上也不免出现冷场。


弟弟的电话突然响起了,他脸色变得铁青。挂了电话他一言不发,后半程的年夜饭几乎是在沉默中吃完的。


年夜饭散后,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正在哭泣的弟弟,他抽泣着,身体抖得厉害。不用说,刚才的电话是高利贷打来的。


我抱住他的肩膀,跟着他一起发抖,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边哭边抽出手臂来,“看,我连割脉都割不断。”我震惊得要窒息。


就在那时,父亲提着一个塑料袋黑着脸走过来,他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地走开。塑料袋里是八万现金,他一年攒下来的。


那一年,弟弟20岁。我一直视他为我的负担。

 

“他真是来讨债的,那天还好被我撞到了,他在洗手间里割脉!”妈妈后来向我哭诉,“我找到了他的日记,居然讲觉得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就是因为我们说‘你再不听话,你安徽的父母来带了’。哪里晓得这个讨债的会这么想,我们都不是开玩笑的嘛!” 


我陷于沉默中。



我看到弟弟小时候的样子


我看到小时候的弟弟边哭边跑。他是比我要调皮很多。


事实上,在他懂事乖巧、学习又好的姐姐的映衬下,他除了是个男孩就一无是处。因为他是个男孩,他得到了爷爷奶奶无条件的宠爱,可是他妈妈开口就是“你看看你姐姐,她会像你那么爱哭吗?你再哭,你的安徽父母就来带你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在我家乡浙江农村,常年流窜着来自安徽的叫花子。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小孩子看来十分可怕。妈妈和邻居的姑姑婶婶们聚在一起聊天玩牌,遇到弟弟哭闹,就用这一招。


这招很灵,大人一说,弟弟就边哭边跑去躲起来。我甚至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安徽佬”,他自然也没闲着,还给我一个“郑家人”,因为我常年住在郑家的外婆家。我们吵架时会对骂“安徽佬”和“郑家人”。 


但是,这在弟弟的心里种下恐惧的种子,他误以为自己真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害怕那些脏兮兮的叫花子有一天会来把他带走。 


我看到了青春期的弟弟。当不上学的自由的新鲜劲儿过去,当他的工作需要他付出艰苦而重复枯燥的体力劳动时,日子变得漫长而百无聊赖,尽头在哪儿呢?那里有希望的光芒吗?


这些漫长的日子总要打发过去的,游戏打腻了,赌博多少可以带来刺激。再说了,村子里谁不会玩上几幅麻将开几幅牌九呢?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泥潭。高利贷盘踞在每个地下赌场,他们知道找什么人下手,他们在赌徒们赌红了眼睛时“雪中送炭”。


当弟弟觉醒过来时,他已经深陷泥潭。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绝望。是的,他找我借过钱,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勉强寄给他三千,把他训了一顿。


那个艰难的除夕后的四月,我硕士毕业。父母和弟弟一起去上海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弟弟精瘦,鹰钩鼻格外突兀,头发染成金黄,满脸阴郁。


他从小就近乎完美的姐姐的人生刚刚开启,而他自己却走到了死胡同。


当然,弟弟的姐姐我只有表面的一帆风顺。硕士毕业,走出校门,梦想和现实如何平衡?无人能给我建议。我的爱情刚刚离我而去,他是否会回来,我无从知晓。


我面前的,也是漫无边际的迷茫。


我们虽为血缘至亲,却各自陷在人生的深渊里,被黑暗包围,看不到彼此,无法向对方伸出手去。



婚后的弟弟变了个人


2005年初,我第一次与父母对抗,因为爱情。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叹息声中,我第一次站到了弟弟的位置上。


那年春天他跟着我一同来深圳找工作。那是我们最亲近的一年。他先住在我租住的公寓里,两周后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底薪很低,包吃住。


他住在黄贝岭的农民房里,办公室在附近的旧楼里,几乎没有修饰的白墙,简单的桌椅,桌子上放着一台台式电脑和一台电话。大部分时候他看着电脑打电话:Cold Call。他的销售业绩不算差,等到十一放假回家时,他穿了件白色的休闲西装,较以前胖了些,显出春风得意的模样来。


十一之后弟弟的生日,我买了蛋糕带去他公司和他同事一起庆祝。这是我们各自成人后第一次一起过生日。


临近春节,他提前回去,并决定不再回来。虽然在深圳他的收入比以前多,但是也并不如他想象能轻松赚到大钱。他开始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做卫浴用品生意,直到一年后的年底,他突然宣布他要结婚。


弟弟的结婚对象来自湖南。父母虽然对他的突然决定感到吃惊,却并不打算反对。为了确保这远道而来的女孩是真心实意地要嫁过来的,父亲主张他们先作婚姻登记再安排婚宴。他们同意了。


就在弟弟和他的未婚妻乘火车去湖南办理与户口有关的手续时,家里爷爷病危。弟弟是爷爷最爱的孙子,可是爷爷最终未能亲眼见到弟弟完婚。待弟弟从湖南回来时,爷爷已经咽了气。站在爷爷的灵前,他嚎啕大哭。


结婚后的弟弟变了个人。他继续在亲戚的卫浴店里做。偶尔在家休息时,他成了足不出户的宅人,就连麻将也不再去打。第二年冬天,一个男婴降生。


次年端午,我多年来第一次在淅淅沥沥的江南梅雨里回家。那时老屋尚在,雨滴沿着瓦檐滴滴嗒嗒地啄着门口的青石板,门口的艾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喜欢躺在门口太师椅里的爷爷虽然走了,屋里的悲伤却渐渐散去,他本来年逾八十,即使没见到孙子的婚礼,离开时有儿女在侧,算是喜丧。


奶奶、姆妈和我坐在堂前包粽子,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居然在逗躺在小床里的侄子,小婴儿蹬着腿,发出“咯咯”的笑声。厨房里,弟弟和弟媳在准备午饭。


门口池塘里的水又漫出来。


我和弟弟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样的时候脱了鞋子去淌水。姆妈站在门口大喊:“你们两个小鬼,脏不脏的?明天脚要烂掉的!”脚烂掉是不会的,痒倒是常有的,晚上找姆妈抓也是常有的。


“你弟弟终于浪子回头了,现在这么听话。”姆妈趁弟弟不在时在我耳边说道。 


至于我,他们也一并原谅了。“管她嫁到哪里,开心就好了。”姆妈这么跟别人说。毕竟,我和弟弟,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前阵子,妈妈打来电话,愉快地告诉我弟弟即将入党。他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自然村村长——妈妈用的词是“小队长”,依然是接近40年前生产合作社时期的称呼,我们村被分为两个小队,从前爸爸也当过小队长。


我为他高兴,入党在村里显然是上进的象征。当我漂泊于城市、远离一切组织时,乡村里的秩序仍在:村里的红白喜事需要有人协调、修祠堂建广场之类的事宜需要有人主持、甚至兄弟分家起了矛盾需要有人调解。上一代主事者已老去,壮年的弟弟是村里的中流砥柱。


弟弟多少继承了爸爸的耿直和有担当。就在6月份村里遭受五十年一遇的洪水时,他组织了村里的年轻人轮流守夜。有一处涵洞盖因为水流过猛被冲开时,他是第一个跳下去堵的。


“我在岸上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万一被冲走怎么办?”妈妈告诉我的时候,声音颤抖着。 


“我不跳下去还等谁跳呀?洪水冲进来,整个村子都遭殃。”弟弟满不在乎地答。那口气完全像三十年前的爸爸。


相比不善言辞的爸爸,弟弟更擅长社交,更懂得如何说话,他更受男女老少的喜爱。所以,由他接过管理村庄的任务合情合理。


有趣的是,爸爸是他那个年代的反叛者。


虽然他未能脱离土地,但是他常常表现出对传统的嗤之以鼻,比如在爷爷在世时,他从未参加过村里的任何祭祀活动。倒是弟弟,他从小就表现出对这些活动的兴趣,跟着爷爷有样学样。在爷爷去世后,他跳过爸爸自然而然地成了家族活动中礼节的主持者。


这么说来,弟弟虽然没有通过读书跳出农门,也曾经走了很长时间的歧路,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另一条路。他成了乡村传统的沿袭者、和未来村庄秩序的管理者。


这让我看到另一幅图景:逐渐富裕的农村人口,不需要将通过读书、脱离土地当成实现阶级流动的惟一道路。如果对于农民来说,所谓的阶级流动无非是离开农村,那真是一条非可持续的路径。很显然,如果年轻人都外出读书(或者外出打工),留在城市,那么只剩下独居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农村必将败落直至消失。


所以像弟弟这样的年轻人留在农村,虽然失去了很多个人发展的机会——我相信过早离开学校是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但是也并非毫无出路。


未来的理想的、自由的农村会不会这样:人们和城市人口一样享有社保、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有同等的教育资源、农村极其附近的城市有足够的工作机会,有大志的年轻人依然可以像现在一样努力读书、闯入大城市、进入更广的世界;而不喜欢读书的孩子能够在接受基础教育之后获得一技之长,选择留在农村的小世界里,也能过高质量的生活?



爸爸曾是时代的叛逆者


到火车站时,我的身体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开车时间有点长、肌肉过于紧张造成的,还是火车站里空调开得太足。


我急急忙忙地找到8号站台,离火车到站还有十四分钟。这趟火车从上海开来,经过金华西站,现在即将到达广州南站。火车上有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带着我快8岁的女儿、不到10岁的侄子和9个月的侄女。他们在火车上快7个小时了。


8号站台有两个出口,我站在中间,一会儿望左、一会儿望右。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没接,可能在准备出站,周围太吵,她没听见。


我犹豫着要不要给爸爸打个电话。上一次我和他通电话时,他找我要钱,给弟弟造房子。我心里不乐意,通过电话也能听出来。 


火车已经到站,已经有乘客陆陆续续地走出闸来。我在远处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女儿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顶着她那张生动的脸;旁边是侄子,他的眼睛像条缝,他东张西望地在找我;妈妈抱着婴儿,还是很瘦,但是看上去精神不错。


爸爸走在最后面,穿一件我给他买的藏蓝色优衣库POLO衫,两手拎着两个购物袋,从形状上看,一边是两个西瓜,另一边是来自家乡的长米线;他一如往常地瘦,头发花白,背有些弓着,倒不显得比一年前见到他时老。


他们出了闸,女儿已经看见我,飞快地扑过来;侄子也跟着她跑起来;妈妈喊我名字,接着对怀里的婴儿说,“快看,这是姑姑!”爸爸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我叫了声“爸爸”,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购物袋,他表示不用。


随后我们走向停车场。爸爸坐在我旁边,妈妈带着孩子们坐在后面。我递给爸爸一瓶咖啡饮料,他接过去,放在一边,嘴里说“好好”。妈妈嘱咐我开慢点,爸爸开口说:“怎么开慢点?高速上哪能随你开慢点的?”


下了高速后的路程堵得厉害,停停走走几次之后,晕车的妈妈受不了了,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妈妈对不适的忍耐力较弱,自我们小时候起,身体若有小恙,她通常会清晰地表现在脸上或者声音上。而大多数时候,爸爸置之不理,听不下去时突然冒出一句“谁没个小病小痛啊?”


妈妈的叫苦声的间隔越来越短,路却越来越堵。


后座一直乖乖地坐在哥哥怀里的小婴儿也感受到不舒服了,她开始发出间歇的哭声。好在有另两个小孩逗着。但是妈妈又嫌他们太吵,一时间内车里的声音有点多。


我心里纵然万马奔腾,也只能化作专注的眼神。我心里盘算着爸爸什么时候开口。然而,下高速开了近一小时,他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堵了一路的凌乱在到家的那一刻到达顶点。此时的妈妈需要搀扶着才能下车,孩子们已经冲出去了,在家里等候的大狗热情地扑向他们。爸爸抱着婴儿等我开门,脸上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


终于坐定了。“这里的网络密码是什么?”爸爸问。

 

来我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了爸爸搬了小凳子在院子里边抽烟边看手机。看书是他一直喜欢的,现在改到了在手机上看。


抽烟也是他一直都喜欢的,若有人试图劝他把烟戒了,他通常会说:“都60多岁的人了,也就抽烟这点爱好,要真不抽烟,没准就该入土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人敢劝他了。


在自己家里,爸爸可是随时随地想起来就抽烟的。


我在生了莱亚后的第二个月回老家,爸爸常常在饭桌上就抽起烟来,丝毫不顾忌旁边有个婴儿。我有苦难言,儿时对爸爸的害怕又浮上心头,深感压抑。即使上一次来我家,也直截了当地在客厅里抽了起来,直到看到安跑到阳台上去抽,他也才象征性地挪去靠窗的地方抽。不成想这次爸爸居然主动去外面抽烟,不得不说是个大进步。


等到我下午回家时,我居然看到爸爸在厨房里做晚饭。“爸爸在做晚饭?”我悄悄地问妈妈。“是呀,现在家里的晚饭都是你爸做的。”妈妈肯定地说。


我对爸爸上一次做饭的印象停留在大约30年前。


暑假里的一天,妈妈外出,我和弟弟跟着爸爸在家。中午他做了几个菜,其中一个是炒柚子皮。夏天里,在柚子成熟前,柚子皮还很厚的时候,新鲜的柚子皮清香柔软,略带一丝苦味,是我们一家人爱吃的天然美味。不过炒柚子皮前要用盐把苦味逼出来,再用手挤过几道,才可以炒,否则会苦得如法入口。


那天中午,爸爸看到了一盆泡在水里的柚子皮,他把柚子皮捞出来炒了。上桌后,他难得地招呼我们姐弟吃饭,并介绍说柚子皮非常新鲜,热天吃了有去热之功效。说完,他自己先夹了一片吃,一咬下去才知道里面的苦水根本没挤出来。


于是,我们还没来得及下筷子,爸爸就站了起来,端起盛柚子皮的碗,冲着门口的池塘走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唰的一声,柚子皮已经飞到池塘里了。


我和弟弟强忍住笑,看着爸爸拿着空碗往回走,可是走了两步,他又折回去了——顺便把碗也扔到池塘里了。


只有池塘记得,爸爸扔过多少碗。


爸爸妈妈在的第一个周末,安出差回来。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和爸爸坐着喝酒。他喝不惯红酒,却也接了安递过去的红酒。他慢慢地话多了起来,问我们当时房子装修的事情,讲他们给弟弟造房子和装修的事情。安虽然听不懂,也陪在旁边。这样的情景恍若梦幻。


童年的饭桌上,我总是小心翼翼。尽管妈妈常常会在饭桌上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爸爸却从来不接话,他喜欢边喝酒边看报纸,电视也是开着的。若我们的聊天声音大过电视,他会故意把电视声音增大。若遇上他心情不好,则会用拍桌子来示意我们声音太大了。


年轻时的爸爸是他的时代的叛逆者。


当别人的婚姻尚是媒妁之言时,他已经谈起了自由恋爱。


我并不知道父母如何相爱——这在我们家毕竟是个禁忌话题,所以只能靠猜想。年轻时的爸爸沉默的样子应该很酷,对不谙世事的少女颇具杀伤力:他的眼睛大而有神,眼眶微陷、欧美风的双眼皮,加上高挺的鼻子,使他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


我从未见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只见过一张他十来岁时和爷爷奶奶的全家福,在那张照片上,他已经显示出英气逼人的气质。年轻时的妈妈的照片倒是见过,扎两条扫帚辫子,瓜子脸,满脸的胶原蛋白衬得脸颊鼓鼓的,她小巧活泼爱说话,这种互补型的性格在他们相处之初可能对彼此很有吸引力。


爸爸的新潮也体现在我和弟弟的名字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女孩们都叫“芬”、“芳”、“君”、“娟”之类的,唯独我不是。爸爸给我取了一个中性而充满未来主义色彩的名字,与鸟语花香无关、丝毫不具美感。这样的名字在我的小学的一片芬芳里显得格外突兀,给我带给巨大的负担。


我常常给自己取不同的名字,偷偷地写在课本内页和作业本后面。我暗自抱怨爸爸给我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


直到初中时读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又在一个午后看到泊在埠头边的木船,我才发现了隐藏在自己名字里的诗意,也才觉察到爸爸的“有文化”。


此外,在我小时候,邻居的小伙伴们称呼他们的父亲叫“爹爹”,而我爸爸却直接让我们叫“爸爸”,是从普通话直接翻译成方言的。他可谓是村子里这种叫法的先行者。 


爸爸还率先在村子里建起了水泥结构的房子——在这之前,村里的民居是木结构的、带黑色瓦片的房子,而我家的新房子则是钢筋混凝土的平顶结构。 


然而,这样反传统的爸爸,却在上大学无望、替父顶职的机会被他的弟弟占去后,选择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在25岁的那年结婚,次年便有了我。


年轻时的爸爸显然未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他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脾气说来就来。我四岁时跟爸爸去乡公社开会,期间我开始牙疼,疼得直哭,不知道怎么应付的爸爸直接一巴掌打了过来。当我在某个下雪的冬夜吐得天翻地覆时,他躺在床上抱怨我害得他睡不了觉,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推着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时,他独自睡大觉。


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爸爸带我去医院。想来弟弟的记忆也差不离。


我这么说爸爸,你可能会认为他是一个渣男。但是他不是,他很负责任,他为家人努力工作、提供生活供给。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不懂得怎么照顾别人,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爸爸是否会在某个失眠的夜后悔他对我们的照顾不周,但是我知道他将从未给过我和弟弟的爱和照顾转给了我们的下一代,尤其是弟弟的一对儿女,仿佛给了爸爸一次重生的机会。他抱他们、哄他们,甚至某次跟弟弟吵架时,说:“你们都走,我自己来照顾孩子们!”


“你爸这几年脾气真是大变,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妈妈这么评价爸爸的变化,“到底是年纪大了。”


我从小害怕爸爸,害怕跟他亲近,担心他突然变脸;以至于到了现在,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不敢有不同的意见,即使心里难过。然而,对我的女儿莱亚,爸爸完全是另一幅样子,他任凭莱亚趴到他背上、甚至爬到他身上。看着她毫无顾忌地跟爸爸亲近,我甚至生出嫉妒来。


有的男人真不应该在年轻的时候有孩子,我常常想。



■ 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本文编辑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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