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出身农村的女孩,可我觉得自己酷毙了 | 三明治 · 中国人日常
这是一个改变自己的故事
初三的班主任在期末评语上写:“出身农村,你自尊自强却不可以自卑”。这句话,我花了15年时间,逐渐明白“不可以”,其实可以是“不必要”。
爱上自己,不是鸡汤,是一种日积月累的自我认识。我做过很多倒霉的事儿,好玩的事儿,冒险的事儿,坑爹的事儿,暗搓搓的事儿,明晃晃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我变得这么有趣了!
我并没有去做普通意义上很酷的事情,只是在日常的小生活中,我会有很多瞬间突然决定去冒险,往前多走一步。
这种迈出去做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儿的感觉,简直酷!毙!了。
我出生在安徽歙县。初中考高中的光荣使命是考上歙县中学,黄山市最好的高中。主要考语数外,还有体育,满分30分。
我跑得很快,运动还算有天赋。铅球、800米、跳远平时测验都是满分,但我经常在大考中发挥失常。比如,莫名其妙考不及格,成绩让老师崩溃。他们想不明白,我这么大大咧咧性格的姑娘,怎么就能发挥失常到这个地步?而且我自尊心还特别强,只要考得不好,就会大哭一顿。哭完一甩鼻子,这事儿就完了。
初中考高中的体育测验,是乍暖还寒的3月,我紧张得早饭都吃不下去。早早做完热身运动,我就靠着双杠等待鸣枪开跑800米。我希望它快点结束,不管结果如何,这关过了就好。
并不需要等待太久。800米开跑,我起跑后第一圈状态不是非常好,双腿非常沉,拖得我内心也觉得很沉。400米结束拐弯的时候,站在内圈操场上的班主任用一种很调侃的口气大声说:程小琼,你要是考不了满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有点生气。加速跑了两步,然后内心里愤愤不平的感觉无法消散,憋着气突然回过头,朝他大喊:“你等着!我一定考满分!”旁边围观的所有班主任瞬间指着我们的班主任大笑起来。
这次我真的拿了满分,三项全部都是超过平时最好水平的满分。下午我心有得意地回去上学。一路走过教室,大家都在窃笑。班主任在办公室门口截住我,拿眼镜后的小眼睛斜着我,哼哼着说,不错啊。
我昂着头,说:“那是。”
隔壁班的班主任伸出头来,说:“姑娘,干得好!”
这是一件我记了很多年想起来都很痛快的事儿。我开始有点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兑现承诺,做一个让别人惊艳的孩子。这种”我可以“的感觉酷毙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一直窝在中国银行沈阳分行ATM机前面,倒腾来倒腾去,也没有大堂经理上来帮忙。我排完队开完卡,他俩还在ATM机上折腾。
忍不了了,上去问:Can I help you?
我一定是棵救命稻草。听到这句话那俩人眼睛都亮了。我迅速了解到了他们是来东北做畜牧业投资考察的,准备坐车去内蒙古通辽,先飞到沈阳,中途需要取钱,但是搞了半个小时语言不通也无人帮忙。
我几乎不怎么用的英语翻译,架势立马就起了。喊来了大堂经理,咨询并翻译,很快就搞定了。正准备走的的时候,其中一个就问我:你有没有兴趣做同行翻译?我们可以付你钱。
那年我在东北大学新闻系念大四,正准备毕业走人。有这样一个机会,不赖啊。但是和两个这么大个初次见面的外国男人一起出门一周,通常敢立马答应的姑娘应该不多。
但当时我的脑子里浮现的是—— WHY NOT!有人付钱的免费毕业旅行啊!
于是两个小时内,我就收拾完行李,跟同寝室的小伙伴们说了下去向——大概是去内蒙古自驾考察一个礼拜。闪人了。
到底一路上我需要翻译什么?需要再做些什么?几个人同时前去?到底付我多少钱?这些信息我都一句不问,糊里糊涂就跟着走了。先是帮着去汽车站买票从沈阳去了通辽,从通辽租车自驾出发横穿内蒙古到吉林省,从吉林省坐火车回沈阳。整整7天时间,我这个从来没有订过酒店,搞过接待的小白同志靠着蹩脚的英语忙活得热火朝天。
点菜,看菜单,随时看图翻译。10年前手机还没有随身翻译这么强大的功能,随身携带个字典应该也不太现实。比如猪排不会说,就指着自己的肋骨说, here of the pig。基本搞笑无底线,饮食无障碍。
住店,先看房,基本上能住人就给放进去了。到后来,住进了内蒙古海拉尔一个蟑螂满地跑的当地三星级酒店,老外表示,可以再贵点,可以是当地最好的酒店,而且必须有现磨咖啡。拜托,海拉尔这种城市,早饭有现磨咖啡也不太现实的好不好?所以他们跟着我喝了至少5天的雀巢速溶咖啡。
至于专业的农业畜牧业术语的翻译,我表示基本无能为力,就是将就着翻,比划动作,抓耳挠腮的,顺利过关。
五天后我管他们要了1000块钱。毕竟包吃包住还顺带让我练习英语。
我基本没有跟父母提及过这件事情,直到我安全回来。心大到正常人无法想象,但是我很享受这种意外的旅行。只要是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回答WHY NOT?
这种不太负责任的没脑子,我觉得酷毙了。
这天我在十号线地铁站里,靠在门边,心情抑郁烦躁。
我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转化一下这个逐渐胀大的情绪,不然它会吞了我的。扫视一圈,上海地铁里的特色小产物——旅游小广告宣传单花花绿绿的洒了一大溜,当下决定捡完左右两个车厢里的小方形纸条。
还有两站地铁到龙溪路站。
对于这个突然的决定,我还是有点紧张,顿了顿身体,弯腰先捡自己脚下的这张,没有抬头看别人是怎么看我这个突然的动作的。一鼓作气,下蹲前行,只顾着低头不断地捡拾。
用五分钟捡完三节车厢里躺在地上的旅游广告宣传单,从塞着耳机盯着手机的青年帅哥的耐克运动鞋下面捞出一张,从姑娘红色的高跟鞋底拽出一张,从昏昏欲睡的大妈大叔脚旁边快速扒拉出两张,在无数双脚左右两边来回穿梭,尽量做到无一遗漏。终于到站了,手里厚厚一沓,吐出一口气,挺直胸膛扔进垃圾桶,心情大爽。
我没有顾及周边的人是怎么看我这个动作的。他们势必会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也可能会猜测,也许会暗自赞叹我的行为。
谁都会有情绪低落无法扭转的瞬间。情绪上来时,做一件当下想到的事儿,不思虑不犹豫,不被情绪所困扰和捆绑。对我来说,不思虑,想做就做,哪怕是一件极小的事儿,这一瞬间也是酷毙了。
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她有一个孩子本就有的勇气和好奇心。
接她放学,我们坐地铁去见朋友。在人潮涌动的南京西路地铁站,上上下下的扶梯,人们挤成两排低头看手机,或者用放空的眼神注视某个方向某个地板。我的孩子在人潮中奔跑,她在电梯上方正对着的空地上上站住,爬上玻璃栏杆,挥着小手跟扶梯上下的人打招呼。
玩了一会儿,她说,妈妈你也来,一起跟他们打招呼。
啊?这得有多奇怪过尴尬!莫名其妙跟电梯上路过的陌生人打招呼!我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儿,没有说出口类似于“你神经病啊?这样不好吧?!”的丧气话。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为什么不可以?跟着孩子的好奇和勇气一起尝试有何不可?至少可以用实际的行动让她知道,任何尝试都是被允许和被鼓励的。
我和她约定5分钟时间内自己随意向扶梯上的陌生人招手说hello,作为孩子,她的初心和动作都很单纯,很多大人抬头跟她回应,微笑得看着她招手,还有情侣彼此间提醒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我就比较惨了,表情肯定不够自然,肢体动作僵硬,我倒是很大胆去看每一个人丢给我的眼神和表情,也是迅速逃开的多。
5分钟终于过去了。我还活着,终于放下来举着的手。
嗨,孩子你娘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酷毙了。
农村已经承载不起乡愁了。曾经的家乡山林郁郁葱葱,河水叮叮咚咚,乡村生活淳朴的体验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浮现在脑子里,如今大量的生活垃圾随意地被丢弃在河里,堵住了河水的自由流动,这些从土地里来可以回到土地里去的垃圾腐烂在河道里,横亘在村口的上游。
这是一个得了脑血栓的家乡。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2015年的国庆,孩子2岁半,我决定带着她一起清理被垃圾淤塞的河道。四个半小时,我和老于穿着雨鞋,弓着腰用钳子把村口一条200米不到的河道里塑料包装、各种生活废弃物,尿不湿、蔬菜水果,统统捡完,10大桶有余,然后扛着大锄头把淤积的黑泥疏通,把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扛走。
累得直不起腰来。结束后我们静静地坐在河边的木头栏杆上,看着水流重新急促起来,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会扑通一下跳进河里,大喝几口,顺便游个泳,想起自己可以在水里摸螃蟹捉小鱼,可以和伙伴们晚到天黑被母亲揪着耳朵拎回家。
而我的孩子呢,在鸟笼一样的城市格子间里玩各种塑料玩具,看动画片,吃不知安全与否的食物和水,她的血液里记住的水的味道是不是还有漂白粉的余味,她的生命体验里关于自然关于土地关于四季的部分单薄得可怜。我很同情她。
我也同情我自己,我失去了家乡,我的乡愁无处安放,只好在200米的疏通中得到一丝的宽慰。
小朋友在虹梅路老外街附近的幼儿园上学,一路走到地铁站有三个非常固定的乞讨者。
一个是陕北农民行头,背着个蛇皮袋,蓝色的棉布衣服,包着头巾,灰突突的,唇间几缕银灰色的胡须动来动去。他在乞讨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苦情的生活状态要体现在眉目和混沌不清的“可怜可怜我吧”“hello hello”的招徕话术中。他一笑起来,满嘴镶了银的牙就会闪现。
一个是残疾人,30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失去了双脚,常年匍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摇晃着叮当作响的铁皮桶,仰着头看你。一脸茫然、凝重。
还有一个是盲人,他会在虹梅路上的工商银行门口拉二胡,端坐在自制的小木凳上,围着深蓝色的围裙,常年固定拉瞎子阿炳的曲。当你扔一两个硬币进去,叮当一声,他会停下手,跟你点一点头,继续拉。
小朋友在这附近上学的2年里,我每每路过都会和他们点头,打声招呼,就像老朋友一样,他们回应我的,是绽开的笑容,即使前一秒还是非常严肃一本正经的专业表情。
我带着孩子走过的时候,会给每一个人一个硬币。她负责去给。
有一天她问我,“妈妈,是不是因为他们很可怜,所以我们要给他们钱?”
“不是的,孩子,是因为我们希望他们可以过得更好。”
因为,选择这样的生活,是自由的。
编辑 | 张奕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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