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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岁那年,我终于成为了曾经永远不想成为的人:母亲 | 三明治

张眯眯 三明治 2021-02-01


文|张眯眯

01

/验孕/



2017年5月,德州早已进入夏天。我的床单有一个多月没洗了,津津地浸着汗味。


“大姨妈怎么还没来啊!我等她走了好洗床单啊!” 我一脚把被单踢开。


“你要不要验一验尿?”普先生建议。


“验尿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怀孕了呀。”普先生嘿嘿笑着。


“怎么可能!” 我下床赤脚走进洗手间。


“完全有可能啊。”普先生跟在我身后,从盥洗室的储物柜里取出一大包验孕试纸。这是他半年前上网买的。亚马逊打折,比药店便宜许多,他就买了一大袋。每个月验一次,也够验四五年了。不过买回来小半年,还一次都没打开过。


“好吧,不验白不验,留着也是过期。”


“你等等。”普先生立即冲到到厨房,打开碗柜。


“别拿喝水的杯子啊!多恶心啊!”


普先生手里拿着玻璃杯,在水池前来回打转:“那用什么?没别的东西啊。”


“矿泉水瓶,就是那个塑料瓶,就在你后面。”


“瓶口那么小,能用吗?”


“剪开,剪开。剪刀在抽屉里。”我坐在马桶上指挥,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普先生又在原地转了两圈,方才左手拿瓶子,右手拿剪刀,龇牙咧嘴地把塑料瓶剪成了两段。


“嗷!你怎么剪得那么烂?!”


“怎么了?”


“扎屁股。”


普先生又嘿嘿笑着,低头把验孕纸包装凑到眼前,仿佛鉴定珠宝似的,“我看看……蘸一点,不要超过红线,然后平放……”他扯了一段卫生纸,平铺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平放在上面。“三分钟,上面说三分钟可以出结果。”


不到三分钟,那根细长的纸条从左往右,渐渐变成淡粉色,染出了一条玫红色的竖线。粉色的潮水涌向另一边,又有了一条玫红色。


“这是什么意思?”我跪在地上问。


“我看看……一根线阴性,两根线阳性。”普先生把包装纸和头一起凑到灯下,一字一顿地读。


“啥?阳性?!阳性啥意思?”


“就是你怀孕的意思啊!”普先生终于把脸从包装纸转向了我,眼睛里发着光。


“我不信!我要自己验。”我又撕开了一条包装,严格地把试纸浸到标线的位置。


“你弄得太多了!”普先生一副实验室指导员的姿态。


“你不要管我,你刚才弄太少了。”我挥手叫他闭嘴。


这一次,粉红色的浪潮比刚才来得更快,不到半分钟,两条玫红色的竖线就赫赫然印在了纸上。


我整个人跪瘫在了地上:“再验一次?”


“好啊,你要验多少次都可以。”普先生从塑料袋里哗啦啦倒出一摊闪闪发光的长条包装纸。


地上三根试纸,六根玫红色竖条。我跪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普先生温柔地笑着:“快起来!让我抱抱你。”


我拿手挡着他:“先别,你让我先跪一会儿。”


普先生慢慢俯下身,盘腿坐在我身边,两只胳膊把我拥进怀里,温柔地说:“你怀孕了。”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闺蜜听,她在电话另一头抱着孩子,如慈母一般得温柔:“太好了,你也要当妈了。有没有哭?“


“没有,我就一直在那儿跪着。”









02

/三十一岁怀孕的尴尬/



那时我刚刚在美国度过第一个生日,我已经三十一了。这个年龄怀孕,说出去总缺乏一点甜蜜的浪漫色彩。


我还记得本科刚毕业的时候,身边第一次有闺蜜怀孕。当她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在研究生宿舍楼里激动得高声尖叫。我们几个小姐妹在咖啡厅见面,都争着要当干妈。看着准妈妈刚买的宽松连衣裙,我们都轮流申请,能不能轻轻地摸一下肚子。


那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怀孕大概都会经历的盛典。而随着年岁一点一点长大,从二十二三到二十五六,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怀孕生子。有些多年没有联络的老同学,突然在微信上见到,一翻开就是粉头圆脸的小婴儿穿着英国两个世纪前流行的格子背心坐在白得发亮的摄影室里,旁边通常还有一盆塑料花。


“哇!恭喜恭喜,孩子都这么大了!”这通常是我在微信上的开场白。


“这是二宝,哈哈。”这通常是我收到的回复。再往后,大概就是询问我何时结婚,何时生子的问题了。


临近三十的几年,我开始有些害怕和那些有孩子的亲朋好友聊天。因为不管他们年龄多大,辈分多高,只要他们自己生了孩子,就十分关心你是否也会很快入伍。


没结婚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你说不着急,他们就说该着急,年纪也不小了。结婚后,准确地来说是从结婚当天,就有人开始问什么时候生孩子。我说不急,他们还是说,年纪不小了。对于这种关心,我总是微笑应对,心想,我年纪哪儿不小了?我一天不生孩子,就一天比你青春有活力!


不过,即便礼貌微笑也不能终止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关心。最常见的劝生娃理论是“女人这个时候不生孩子,以后就不好生了”,“一个女人不生个孩子人生也不完整啊”,仿佛我的人生的意义,我生活的计划必须以孩子和三姑六婆的期待为准绳。其中不免还有胡说八道伪科学论调:“生了娃儿就不痛经了”,“生了娃儿以后不得妇科病”。


有一次,一个阿姨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问:“你们有没有采取措施?”人近三十,晚上和老公做什么,怎么做,居然都成为了一个被人关心的公共话题。


“啥措施?”我故意装傻。


“哎呀,就是那个啊,采取措施啊!”阿姨对我挤眉弄眼,不好意思把下半身的词说出来,却又毫不掩饰地关心着。


“呃……不说这个了。”我再也无法强撑微笑了。


“那是有还是没有嘛?”


我转身离开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而那个阿姨的脸色除了难看,还有几分复杂的情绪,有几分关切,有几分怜悯。她一定在想,可怜的姑娘,该不是不孕不育吧。


“有病不要紧,有病就去治。”这是我一个结婚五年仍然丁克的朋友每年都会听到的劝告。


看着那些或老或小,有了孩子的人,无不世俗,无聊,体型臃肿,品味堪忧,除了整天关心那一两个大字不识的熊孩子再无别的思考,我就对自己默默地说:“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永远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在我三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周,六根玫红色的线条告诉我:你也入伍了。



03

/产科检查/



我在六根红线面前跪了大概有十分钟。普先生早已迫不及待地给最近的一家妇产科门诊打了电话。


“快起来,亲爱的,快起来我们去医院。”他一条腿伸进裤腿,另一条腿来回蹦,差点失去平衡。


我打开抽屉,摸出生日前买的加小号牛仔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拉上拉链已经有些困难了:“怪不得最近必须要收腹才能穿上衣服!”


“你别收腹啊!你现在怀孕了,不能收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链“吱儿”的一声拉上了。

 

候诊室里,一个金发女人带着一个小小的金发女孩坐在我们旁边。那个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样子,对普先生特别热情,不停地向他问好:“ Hello ~ Hello ~” 普先生也笑着回应:“ Hello ~”


我向她挥了挥手,小女孩突然羞涩地躲到妈妈身后,好像从未有人主动向她问过好。


“她怎么不对我说 hello 。”我对普先生说。


女孩的妈妈低头对她说:“你要做个友好的孩子,要对人家说 hello 。”


女孩仍然一言不发,抱着妈妈的胳膊,一双蓝眼睛望着我。


“赞太太。”一个护士过来叫号。


我结婚后并没有像美国女人一样随夫姓,仍然冠名“张”。而 Zhang 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发出的音。于是,在各种叫号、面试或者订餐的时候,我不是被叫做“赞太太”,就是“脏女士”。


我和普先生起身离开。小女孩突然从背后大声喊:“ Hello ~” 我转身对她说:“ Hello ~”. 她也回答:“ Hello ~” 


我们已几乎走出候诊室,女孩仍然不断地喊:“ Hello ~ Hello ~ Hello ~” 我看向她,她向我挥动胖乎乎的小手。


我想,如果生个这么可爱的女儿,也不错。


护士给我量过体重和血压后,向右边指了指:“这是卫生间。”


“我不需要上卫生间,”我说。


“你需要。” 她替我做主。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我真的不需要。”


护士扑哧笑了出来,把我领进卫生间,指向盥洗台上的一大摞塑料杯:“我们需要你的样尿。这是杯子,这是消毒纸巾,这是马克笔。写上你的名字后,放在那里。” 她指了指马桶对面的一个铁皮窗口,看起来很像电影里给囚犯送饭的小窗。

 

我糊里糊涂地做完一串检查后,护士把我和普先生领进了一间独立的诊室。正中一个产检床,墙上贴满了新生儿的照片和父母写给医生的致谢卡片。


“恭喜你们!”护士满脸堆笑,给了我们一个紫色的小袋子。


“哇!还有礼物呀!”我打开袋子,里面有我的医生和护士的名片,急救电话,孕期安全用药药单。还有一袋婴儿洗衣液,两本母婴购物指南。


我的医生姓胡斯,黑色地中海卷发中年男人,一边给人解释病情一边开玩笑,一个典型的美国医生。


“我们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胡斯医生双臂抱在胸前,靠在洗手池边,“好消息是,你的尿检结果显示你确实怀孕了。坏消息是,超声波没有看到胚胎。这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胚胎还太小,所以看不到;第二种可能是,你也许已经流产了,但是你自己不知道;第三种可能是,也许你是宫外孕。这是最坏的可能,它有可能会带来生命危险。”


“我的生命危险,还是胎儿的?”听到第三个可能,如同晴天霹雳。


“别紧张,放松。你知道为什么吗?”胡斯医生微微笑道,“因为你紧张的时候,眼镜就掉下来了,你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把眼镜扶正。


医生把笑容收了起来,“宫外孕的话,胎儿肯定是不能存活,对于你也很危险。”

 

普先生和我走出医院,都没有说话。上车后,我问他:“你要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吗?”


“再等等吧。等下周情况确定了后再说。”


原来生孩子并不像教小孩说“ hello ”那么简单,也不像电视里,一旦怀孕就皆大欢喜,幕后音乐响起,漫天飞舞粉红色的泡沫,只等从身下捧出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原来怀孕,是满怀担忧的开始。



04

/变态老女人,还是孩子他妈?/



我还是忍不住把六根红竖条的事告诉了最要好的闺蜜。她为了生孩子,备孕多年,去年终于如愿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从那次以后,我们之间几乎每周必煲的电话粥,就此中断。给她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接起来说几句话,旁边一个婴儿“咿咿咿”地叫,她便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


以前读到一句话:“如果一个人突然与你失去联络了,那么他不是死了,就是结婚了。”我个人的经验是,如果一个人突然与你失去联络了,那么她不是死了,就是当妈了。


这次跨越半个地球的电话终于接通了,大概是运气好,她的孩子也没有立即嚎啕大哭。


“哈哈,你也终于要当妈了!”闺蜜听完六根红竖条的事过后轻轻一笑,仿佛一名老将笑着迎接刚刚踏上贼船的新兵。


的确,像我这么不靠谱、永远长不大的人和“母亲”这个词好像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从没认真想过当妈这件事。永远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闲暇时刻与朋友喝一杯咖啡讨论漫无边际的梦想与刚上映的电影,仿佛这才是我全部的生活。闺蜜“哈哈”一笑,让我想起中学时期两个数学考不及格的学生,互相看看对方的试卷,相视一笑。我仿佛听见她在说:“哈哈,你美好的少女生活也不长了。”


我向她袒露了我对抚养孩子的担忧。闺蜜也把自身的经验拿出来安慰我,处处表达“虽然辛苦,不过女人生了孩子才会幸福”的观点。她还引出自己的女老板作为反证:“你不要看她那么厉害,自己有一个公司,四五十岁了没有孩子,心理都有点畸形的感觉。我为了孩子请假,她就处处为难我。如果她自己有孩子,肯定不会这么变态。”


她的语气里除了对上司的抱怨,还有一点骄傲的优越感。虽然她的上司身居高职,对她的工作与收入都有绝对的操控权,而在结婚生子这件人生大事上,她到底比女上司做得圆满许多。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好几年备孕失败的种种痛苦与自我怀疑。


有孩子的女人和没有孩子的女人喜欢互相攻击,绝不是中国仅有的事情。2016 年英国首相卡梅隆辞职后,利德索姆和梅两个女人竞争首相职位。利德索姆在接受《泰晤士报》采访时回应,自己比梅更有优势。因为她有子女,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所以英国的未来是她最关切的。膝下无子的梅相比来说,就没有这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科学发展观”。利德索姆的话一登出,就立即受到各方谴责,指责她以有无子女这件事攻击对方,太过卑鄙。


听见闺蜜说她的老板因为没有子女而“变态”,我立即感觉怒火中烧。虽然我也可能成为一位母亲,而我长年以来被人追问,被人羞辱的“剩女”身份与“丁克”身份告诉我,这口气不能咽。


这通电话原本是向闺蜜倾诉我对肚子里那个或有或无的孩子的担心,最终变成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无数次在电话里轻声讨论暗恋的男生,迷茫的未来和许许多多难以名状的情愫。时至三十,结婚有了孩子,这些都变得不再那么简单了。


那一周,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子写她在公交上看到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在公交车上横行霸道,自己坐一个座位,又让孩子穿着鞋踩在另一个座位上。孩子大吵大闹,她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对周围的人怒目相向,深怕有人谋害自己的孩子。“她大概除了当妈这个角色,再也没有其他的身份了吧。”这是女孩子对整件事的总结。


看到这段文字,我的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快。想想我自己也许马上就要当妈了,而这个身为人母的角色被年轻女孩如此瞧不起,以至于成为一个人缺乏公共道德的全部理由,也让我很难过。而我却没有像和闺蜜辩论一样,再次在微信上展开论战。我不知道我将会走向哪一方,变态的丁克老女人,还是粗俗的孩子他妈。


一周后,我的血检结果出来了。我没有流产,也不是宫外孕,我将要成为粗俗的孩子他妈。



05

/绝不为怀孕而改变自己/



早上醒来,普先生湿嗒嗒的嘴唇印到我的脸上:“早上好,我的小宝贝,和小小宝贝。”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这件事好不好?”


“提醒你?”普先生笑道。


“是啊,我想把怀孕这件事忘掉。


“忘掉?”他不解的表情里多了三分惶恐。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去想怀孕这件事。我还是想保持原来的生活方式,不想因此受影响。”


“当然了,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普先生释怀地吻了一下我的前额。


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而已。肚子里的小东西很快就开始以 ta 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 ta 的存在。我开始觉得普先生的止汗露奇臭无比,稍微靠近他就要作呕。然后是食物的味道,普先生在外面做饭,还没有吃下去一口,我就已经快要吐出来了。虽然吃得越来越少,却吐得越来越多。半夜独自扶在面盆前闭着眼睛把一天的饮食都吐了干净,睁开眼一看眼前的狼藉,又忍不住肠胃抽搐。吐到胃里空空,最后只剩混着血丝的胆汁。


那时正好有一篇快到期的稿子要交,学校里的英文小说作业又写到一半。刚开始,坐在窗前写东西还能暂时分散注意力,缓解呕吐的痛苦。到第二个月,呕吐终于成功地压倒了写作。每天都感到恶心,头晕目眩。朋友家人介绍的掐人中,闻柠檬皮之类的偏方统统不管用。


时值期末,我收到了一封公立学校老师的邮件。信上说,我在中文学校代课的学生家长向她强烈推荐我,听说我的教学风格活泼生动,她希望我能加入他们的一个教学项目。读完邮件,我整个人立马精神起来,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淡淡地画了一点妆,和那个老师做了一个十分钟的视频面试。


到美国半年,我的工作终于得到了承认,我仿佛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在远方向我微笑招手。整个面试非常愉快,老师很快就给我发了一份教案样本,希望我能够尽快进入项目工作。


回复完邮件后,已接近午夜。我突然发现,交稿的截止日期只剩不到一周,这边又马上要上岗。于是,我便趁着晚上腹中空空,外加突如其来的爽朗心情,熬夜写稿写到三点。我在书桌边放了半只切开的柠檬,在手机里播放着冥想的放松音乐,完全没有呕吐,一直写到终稿。点下“保存”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女超人!



06

/再也不能看儿童受苦的消息/



有孩子的朋友告诉我:“自从生了孩子过后,就再也不能看有关虐待儿童的新闻。一看到就怒火中烧,恨不得亲手枪毙那些无耻歹徒。”


我翘着腿坐在阳台躺椅上,笑道:“书上说我的孩子现在有一颗芝麻那么大。我大概以后再也不能看关于虐待芝麻的消息了。


朋友一脸严肃,仿佛生一次孩子幽默感也完全被剥夺了似的。

 

连续熬夜两天后,我整天都过得昏昏沉沉的。第三天起床上厕所,起身时发现马桶里淌着血丝。我立即低头看裤子,裤子上也有一块猩红色。


完了,宫斗剧里皇子夭折就是这个情节啊!


普先生赶紧请假带我去医院。一路上我都没说话,双手紧紧抓着安全带。


“没事的,”普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腿,“就算这个没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要以后生!我就要这一个!


在医院里做了一系列检查。抽血化验的时候,我一直听见有孩子在大哭。医院里有孩子哭从来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中国医院,只要一走近儿科,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嚎声,简直就是一方儿童地狱。而这一次,只有一个孩子在哭,哭了很久。听声音像是至少五六岁的样子了,可是哭起来蛮不讲理的姿态应该不到三岁。


“他们给那孩子扎了什么针啊?哭得这么凶。”我问普先生。他耸了耸肩,也不知哪儿来的哀嚎声。


做完化验走出大门时,我终于看见了那个哭闹的孩子。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的男人呆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岁了,坐在男人大腿上,头已几乎与男人的头齐平。那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双手举过头顶乱舞。男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抱着孩子,一张疲惫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那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胡闹?”走过他们身边后,我轻声说。


“他大概……”普先生声音放得更低,“有一点问题。”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愿意把“有问题”放在一个鲜活的孩子身上。我们越走越远,孩子仍然在身后痛苦地哭喊着。


我不知他的“问题”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我不知那个呆坐的男人平日里的生活是怎么过的;那个孩子的母亲曾经是否也很不负责地熬夜?


我不敢再想,一边走一边挽着普先生的胳膊。泪水浸透了他的袖管。


“没事的,医生说只要好好休息,小芝麻(我们给孩子的昵称)就会没事的。”普先生吻了吻我的额头。


小芝麻刚刚芝麻一样大的时候



07

/梦一场/



医生给我开了两个星期的假条。我把医生的话发给了教学项目的老师,她很委婉地劝慰我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就不用担心了。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眼泪从两边滚下来。我知道,一切都泡汤了。前两天所憧憬的美好未来,就此全部成了泡影。而我的英文小说也因为呕吐不断,再写不下去。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日起日落,胃里的恶心也起起伏伏。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一些旅途中的情景。


第一个,是斯里兰卡的海景旅店。说是海景旅店,其实是一个小镇里布满灰尘的客栈而已。第一天夜里,窗外的海浪一下一下地拍到岸上,仿佛是拍到我们的窗户上,拍到我的脑门儿上。我从没想过,海浪声会这么大。我一整夜都没睡好。然后脑子里浮现出迈克尔・翁达杰那本关于斯里兰卡内战的小说《安尼尔的灵魂》,想到那些血腥的残杀、爆炸……我担心第二天醒来我就成为了一具被猛虎党虐杀的外国尸体。


而当太阳从海上升起,照进我们的木窗棂时,我光脚走下床,走到阳台上,才看见印度洋原来这么美。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美。海水有点浑浊,而浪花特别大,一浪一浪卷着泡沫涌向沙滩,扑到半桩枯槁的朽木上。好几只说不清是海鸟还是乌鸦的黑鸟停在上面。又有好几只站在潮湿的沙滩上,啃食被海水冲上岸的鱼。一个斯里兰卡老人,穿着塑料拖鞋,面朝大海默默地站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一切,印度洋、枯木、黑鸟和一动不动的老人,突然让我感到很平静,完全忘记了整夜无眠的焦灼。那也许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之一,至少日后回忆起来,心里都有一种令人神往的梦幻色彩。不过,我没有珍惜这个时刻。我转身对普先生说:“斯里兰卡到处都灰扑扑的。”


第二个场景是在柬埔寨。我们住的酒店一走进去就是一股浓郁的柠檬草香味,这让我后来很久都相信,古代的南亚宫殿里应该也是充斥着这种异于人间的香气。我们出行总是会叫一个等在门外的人力三轮,柬埔寨语叫做 tuk tuk 。坐在三轮车上,从南亚岑天的大树林中穿过,我仰着头,任近赤道的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落到脸上。并肩行过的三轮车上,几个欧洲人把毛茸茸的腿蹬在铁栏杆上睡着了。我却像个乡下人进城一样一路不停地赞叹。


看见大树根,我说:“哇!”


看见吴哥窟庙宇的废墟,我说:“哇!”


看见古城墙上成排的石象雕像,我说:“哇!”


就连我们的三轮车司机也觉得我好笑,对普先生说:“你看,她好兴奋啊!”


普先生说,我永无止尽的热情就像他的弟弟。


当时我们已经结婚半年,而那时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对我的爱原来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弟弟,那个从他童年时期开始就一直照顾呵护的弟弟。


每次旅行途中,我都会写很多与当地文化历史相关的游记。而多年后,在朦胧的深夜里,进入我的脑海的,却是这些微不足道,零碎的场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曾经美好的旅行,大概是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就很少有这种无牵无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生活了吧。


我有时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一夜醒来,还是回到那个原来的我。


第六周,蓝莓大小的时候


08

/孩子给我的第一课/


     

第十一周,做超声波,我看到了小东西的头和手。“小芝麻”已经不再是上次所见的那个小小的白点。书上说,ta 现在有一颗葡萄那么大了。


在我极力想逃避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已经自顾自地长了这么多。从一个吸取胚囊汁水的小细胞,长成了一个小人,在脸上长出了鼻子眼睛,还会在医生压上来的时候把小手挡在脸上,蹬着小腿,翻转着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空间。

      

我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在小东西面前,我是多么惭愧。小芝麻每天都在努力地成长,而我却怯懦地躲在梦里,希求一切如常。这一生,要向 ta 学习的,还太多。


回家后,胡乱写了这首五言诗:


郎市买青杏

为妇新嗜酸

妇人不食杏

浑圆亦怀胎


从此,再也不能看到所有孩子与水果种子受到伤害的消息。




张眯眯


三明治签约作者,破茧2.0作者。


小眼睛女生,眯着眼睛看,眯着眼睛写。


从小怀有作家梦,读文学专业,在大学教写作,却离真正的“写作”越来越远。今年三十,终于决定放下大学教职与故乡,即将同先生奔赴异国。也正是全然不顾的“放下”,让我又重新“拾起”了自己想要的写作方式。


三十而弃,因弃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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