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眯眯
“我们这个年纪不害病就可以了!”
我出国前,妈妈生了一场病。我每天陪着她去医院打点滴,天擦黑再扶着她回家。
有时,快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手里端一锅乳白色的鱼汤,等在路边。不端鱼汤的时候,就拎一箱特仑苏,或是大包中老年补品。
“我不要这些,你回去吧。” 我妈看着我在,冷冷地回应。
“老师,我听说您生病了,特地来看您!” 那女人哈着腰,捏着声音说。
女人是我家附近卖保健品的,专卖各种成分不明的神丹妙药。有的药传说跟着“神五”上了太空,在天上转了三圈,回到地上就可以治三高,血脂血糖血压分分钟回到正常线;有的是从外省来的四世神医,开一个健康座谈会,再把祖传秘方药丸以“感恩价”批发给在座的老人。
我妈退休后,经朋友介绍,去过几次“座谈会”。从此,鱼汤和补品就总在她生病的时候出现在我家门口。
“你不要跟那些骗子来往了!” 每次看到端鱼汤的女人,我就知道,妈妈最近一定又去“开会”了。
“哎呀,我又不买啥子。我退休了没事干,去开个会,见几个朋友总可以撒。”
“你看看书,或者学点啥新东西嘛?”
“我这个年纪,还学啥子哦?你李阿姨都说了,我们现在不害病就可以了!保住身体健康最重要!”
妈妈已年过六十。我出国后,一直很担心妈妈的健康,也担心那些以“健康”之名欺骗老人的店家再次登门。
去年底,我随先生搬到美国。
刚来的第一个月,我就想尝试从这个国度发源的创意写作课。大牌名校的课程太昂贵,幸好所租公寓附近的社区大学有几个继续教育写作班。毕业后,想继续充电的上班族,都可以趁着周末或晚上选修。想想自己刚过三十的年纪,业余学上继续教育课,说不定能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同龄人。
我报了两个写作班:创意虚构写作和非虚构纪实写作。
非虚构写作课的教室里,桌子都围成一圈,仿佛亚瑟王的圆桌会议。老师也坐在圆桌边上,一个微胖的金发女人,大概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一见到我走进教室,立马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嗨,眯眯!我是爱丽丝。” 她很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蓝色的眼珠炯炯有光。
要不是爱丽丝这个迎客式的握手,我完全看不出她是老师。教室里,和她坐成一圈的,几乎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一个身材娇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打开贴满彩色标签的文件夹,有条不紊地规整一大叠印刷稿;一个大肚子老伯面前立了一个iPad,俨然一副圣诞老人穿T恤牛仔裤的模样;一个褐色头发的大婶看起来年轻一点,披着羊毛披肩,戴一串珍珠项链,一直和她身边的一个胖大婶聊天。
“你看起来不像五十有余嘛!” 胖大婶见到我,大笑道。
“亚洲人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已。” 我早已学会了这种自嘲的美式幽默。
“我注册的时候看到这好像是个老年班啊?” 胖大婶又笑着问爱丽丝。
“是,这是我们社区的老年写作项目。不过既然眯眯可以注册进来,我们就不再是老年班了。” 爱丽丝笑道。两个大婶都笑了,圣诞老人也嚯嚯嚯地笑着。
环顾四周,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是我年龄的两倍以上。想哭只觉不合适,只能陪着他们一起笑。
坐我旁边的老太太眼睛生得奇大,动作却很慢,有点像《冰河世纪》里的树懒奶奶。她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块裹着保鲜膜的面包,放在手心一点一点地拨开,拨出一小块花生黄油三明治,一口啃下去。
“不好意思,我刚从陶艺课上过来,没有时间吃饭。” 她向我解释。
“哇,你还学陶艺?” 我不敢相信一个看起来比我妈妈年纪还大的老太太,除了写作还做陶艺。
“我还上水彩课呢!” 她对我笑着,拿出一个保温杯,边吃边喝。那保温杯有个小盖子,她慢慢地把水倒进盖子,当作杯子斟。这倒很像我妈妈。
爱丽丝的非虚构写作课其实是一个写作工坊(workshop)。每人每次带一篇非虚构作文,轮流念给同学听,然后从老师到同学逐一给出评论和建议。
“树懒奶奶” 慢悠悠从包里取出两张纸,正准备念,突然想起什么,道歉说, “等等,我要戴上老光镜。”
白发老太太嘿嘿笑着,“别着急,眼镜很重要。上次我忘了戴眼镜,完全是瞎念。”
“树懒奶奶”念的是伍德托克音乐节上,她和男朋友白天狂欢,晚上挤在一张又旧又吱呀作响的旅馆床上,仍其乐无比的青春往事。
伍德托克音乐节是美国一次里程碑式的摇滚狂欢。1969年8月的卡茲奇山上,汇聚了四十万摇滚青年,一边跟着音乐尖叫,一边手里挥舞着象征反抗的毛泽东画像。1969年,我妈妈正在面临即将离家下乡的人生转折。
白发老太太念的是小时候和家人一起从东德逃往欧洲的故事。一对薄薄的嘴唇吐出铿锵的德国口音,念完后薄唇一闭,咬得死死的。在座的美国老人听后都唏嘘不已,戴珍珠项链的大婶两只眼睛噙着泪水。东德老太太对同学的每一声赞叹都微微一笑,铿锵地道一声谢。她与那些快乐的美国人不同,她像我妈妈,在饥饿与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女人。她们的表情,她们的嘴唇是一样的。
轮到我了。我打开手机,把前两天敲到印象笔记上的美国见闻翻出来。
“哦,孩子!你的东西全在手机上呢!” 胖大婶笑道。全班都笑开了。
“树懒奶奶” 道: “亲爱的,你念大声点,我耳朵不太好。”
和“老恶霸”一起提高英语写作
“树懒奶奶” 叫琳达,每次上课前都要打开她的手机相册,给我看她画的水彩,做的陶艺。
“眯眯,你是不是还修了周二晚上的小说课?” 她下课后问我。
“你怎么知道?”
“我丈夫也在上周二的小说课!他叫汤姆,你记不记得?”
在我的创意虚构写作课上,确实有一个汤姆。个子高高的,头已经秃光了,说话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从此,汤姆每周三做陶罐,每周五写小说。家里做的瓶瓶罐罐都堆不下,他女儿又大叫:“爸爸!不要再做了,没地儿放了!” 于是,他就去租了一个艺术厅,把家里的罐子都搬上架做起了陶艺展。
虚构写作课上年纪最大的是安竹,但是他喜欢我们叫他上校。他是从越战回来的退伍军人,做上校做了一辈子。他总是半瘫着坐在最宽大的一个课桌边,肚子上的肉软塌塌地坠在腰上,头发皮肤都白得褪色了似的,说话极慢,舌头仿佛拉不直,咕噜咕噜地从喉咙里慢慢吐出几个字。越战老兵如今顶多七十来岁的样子,而他的样子看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岁。每晚下课,老师同学们都各自开车离开,他也胳膊下夹着稿纸,驼着背慢慢地走进停车场,打开一辆福特卡车(德州非常流行家用卡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呜嘟嘟嘟一转眼就飞驰不见了。
虚构写作老师也是一个典型的德州老头,年轻时在纽约闯荡也是穿牛仔靴,拴大皮带,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从南方来的硬汉子。说起纽约,我想起那儿的地铁以老旧脏乱闻名。他却说:“没有啊!纽约地铁很新啊!” 然后戏谑地挤一挤老牛仔的眉头道,“我在的时候纽约地铁还很新,等到它跟我差不多老的时候,我就回老家了,哈哈!” 老师也不喜欢我们叫他本名,每次都在批改作业后署名Cap'n(船长)。
这门课上,许多学员都早已跟着船长航行了几个学期了。每个学期结束,他们又都重新回到船长的大帆下,仿佛上瘾似的,每天写,每天在创作的大海里起伏跌宕。
船长鼓励我们新进的学员:“上校刚来时,写他的战时回忆也很困难。对很多事情都扭扭捏捏,不好下笔。我说,你不如把那些事情都半真半假地写下来,或许要轻松一点。上校说,那不行!那是对我战友的不敬!” 船长拿起上校桌上的一本三百多页的书,手里晃着,“你们看,他后来放松了写,已经出版了这本半自传小说了。”
我不敢相信,那个软塌塌的老人,正望着自己的书,嘿嘿地笑着,全是一副小男孩恶作剧成功的顽皮表情。
上校给自己打书宣传很有一套。每周学员互相发送作业的时候,他都会在邮件里加入他在亚马逊的页面链接。他还咕噜咕噜地建议汤姆:“你也应该把你的邮件签名设成你的陶艺展链接。” 老上校抿嘴笑着,“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数码盲!”
汤姆不服道:“我不是数码盲!谢谢你的建议,我回去就把链接弄上。”
汤姆年轻的时候,拖家带口,还是坚持读完了双博士。把两个女儿供养大,上名校。退休后在继续教育学院连修了四门课。我们都笑他是“职业学生”。
“眯眯,我觉得你应该先去修一门语法课。” 汤姆看了我的作业后建议,“你的时态,介词错误太多了!”
“我懂语法!” 在中国,我可是专门给学生纠语法错误的英语老师。
“哦,你既然懂语法,还出那么多错,也太不仔细了!” 汤姆博士说话从不留情面,每次老师同学都鼓励我这个外国学生的时候,唯有他千方百计地挑刺。他说他以前教女儿开车也是教了两次就放弃了,没有耐心。
我没他这样的爸,也是万幸!
老上校和韦恩(退休IT极客)是船长的老船员,他们俩常常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听不懂的“黑话”,说完后,韦恩转头问我:“眯眯,你一定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 看我一脸茫然,几个老头便哈哈大笑,像是小学里欺负女生得逞的男孩子。
我面上微笑,却默默咬着牙。你们等着!我要写得比你们更好!你们这些老恶霸,给我等着!
“爸,妈,你们没有自己的朋友吗?”
微信上,中老年朋友圈里总爱分享号称“感动中国”或“不看肠子悔青”的文章。打开来看,多半有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莲花,或菩萨像,或祝酒的民歌手。内容常常是短小简单,难以考证的故事。大概是某老太,某老头辛苦一生抚养两三个子女,长大成人后都统统弃老人于不顾。老人在弥留病榻上终于恍然大悟:子女不孝,人生悲苦,早知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不到百字,匆匆对人生、家庭做了大包大揽的至理总结。
这样的故事,在假药店的“座谈会”上也是最常见的。不知从何方来的挂牌专家,讲一两个“儿孙都是白眼狼”的故事,各个说到在座老人心坎上,立即全场鼓掌,流泪满面,掏钱买药。
“老人其实需要心理寄托。” 我妈也帮我总结“假药”现象,“李婆婆你晓得撒,她女儿平时很少去看她,每次去都要吵架。她就去药店,一去人家就给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李婆婆说,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没有他们我早都死了!”
李婆婆在药店买了一个老年机,店员说是华为的,但是印商标的地方没有“HUAWEI”的标示,只有一串看不清的火星文。电话打了两次就用不了了。
汤姆的陶艺展,也有琳达的份儿。她手机相册里那些陶瓷,还有颇具印象主义画风的水彩画都上了架。她请我去他们的艺展捧捧场。
每次非虚构写作课,琳达都坐我旁边,一双慈母的眼睛看着我,无论我写什么她都喜欢。她一邀请,我立马就答应了。
艺展在闹市区商场的三楼。在一楼大厅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只实物大小的黛色陶马,马身上镶满了各色的锆石和玻璃珠子。马身下立着一块牌子:天马艺术。
展厅里摆着琳达手机上的后现代陶艺:身上长满花纹的猪,吐出长舌头的嘴被晾衣架牢牢地夹住了嘴角……五十年前在摇滚音乐节胡闹狂欢的少女灵魂,全被捏进了架上的陶像。
汤姆在工作台边和两个朋友聊天,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琳达远远地见到我就迎上来把我抱住,一边脸亲了一下。汤姆也两三句与老朋友道别握手,过来陪我。
老两口带着我把八十来平米的展厅上下看了一遍——那其实是商场里独立租凭出去的一个小商铺。汤姆全城看了许多地方,终于挑定这个店铺,装饰成了他们的艺展。
作者在艺展上和琳达、汤姆合影
“我们开始把艺展开在南边,但是那儿的商店都搬走了,开展宣传都没什么资源。” 汤姆跟我谈他的开展经验,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看得出其中也经历了许多艰辛。 “这些我以前也不懂。搞这个展览,学了很多东西,哈哈!” 汤姆摸着自己的光头笑道。
“你们的退休生活真丰富啊!” 我突然特别羡慕他和琳达。
“是啊!我们两个女儿,一个在外地,一个就住在这里。那个住得远的还好,住得近的女儿老说,爸,妈,你们怎么老来烦我啊?你们就没有自己的朋友吗?” 琳达一边说一边笑,“所以,我们就开始上课,学陶艺,学画画。 ”
“其实,学这些新东西很有意思。” 汤姆补充道,“琳达以前是绝对想不到写作的。她上学的时候,启蒙老师说她写得太烂,她就再不敢提笔。幸亏爱丽丝一直鼓励她把我们的经历讲给女儿听,琳达才发现,原来她也可以写得很好! ”
我拿出手机,四处拍照,“可以吗?我想给我的父母看看,不一样的退休生活。”
“当然可以了!” 汤姆大笑道,“我父亲那一代,退休后就坐在躺椅里打盹。不工作就自我放弃,没过多久我父亲就坐在躺椅里去世了。我们不想这样,我们还年轻,哈哈!”
我离开展厅前,汤姆叫住我,“这个学期学完,你还要继续修船长的课吗?”
我有些踌躇,“到时候再看吧。”
汤姆到底是聪明人,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你不要生上校和韦恩的气。他们拿你开玩笑,也是把你当女儿逗着玩。他们人不坏。”
“嗯。” 我只答应着。
“我建议你去买一本语法书仔细看看,或许有帮助。”
我心里恨得慌,也只是道谢离开。
回程的路上,我买了一本小威廉 ∙ 斯特伦克(William Strunk Jr.)和E ∙ B∙ 怀特(Elwyn Brooks White)的《英文写作指南》(The Elements of Style)。
回家后,对着近几周写的作业看,果真动词时态和介词是错得最多的。
“孤老太婆”的生活
一年前,刘阿姨家的叔叔去世了,急性发病,走得很突然。刘阿姨是我妈妈从小的朋友,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连夜赶去安慰。回来后,对我哀叹:“到了这个年纪,这种事越来越多。好朋友,朋友的老公、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
前两天,妈妈告诉我,她和刘阿姨几个老朋友又聚会了。
刘阿姨说,她去银行取钱的时候,看见前面一个老太太,自己一个人颤颤巍巍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进ATM机里,然后哆哆嗦嗦地按下密码。密码不对,她又哆哆嗦嗦按了一遍。还是不对。老太太不敢再按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了好久,想不起来。只有颤颤巍巍地把银行卡取出来,慢慢地走了。
“孤老太婆一个,取钱都取不出来。” 刘阿姨对我妈说, “以后我们就是这样。”
妮娜是我非虚构写作班上的同学。西方人不方便问年龄,而从她的样子来看,至少六十有余了。她仍然每次都会擦桃红色的口红,两颊抹上桃粉的胭脂,戴一顶雪白的绒毛帽来上课。
第一次上课自我介绍,妮娜两片桃色薄唇紧张地上下哆嗦:“大家好,我是妮娜。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查尔斯.......他留了一本回忆录。” 她的十片手指甲都均匀地涂成了粉红色,哆哆嗦嗦地把面前的文件夹打开,“他去年,去世了……他写了一本,关于我们的回忆录……但是没有写完......我要帮他完成。”
我坐在她的对面,脑子里浮现出好莱坞电影里携手白头的爱情镜头。而眼前这个粉红色老妇人羞涩的自我介绍倒比《本杰明巴顿奇事》中,本杰明缩成一团,满身皱纹地在黛西怀中死去的场景更令人触动。
听她念完第一篇作业,我才知道,她的先生查尔斯去年离世的时候九十二岁,妮娜比查尔斯小十八岁。她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
美国电影里,女主角总是日日夜夜地等待男主角求婚。诚心为难的编剧又往往要把好戏留到最后,历尽千辛万难之后,男主角终于买好戒指,点好蜡烛,问恋人要不要做自己的妻子。这时,虔心的观众难免会和女主角一起喜极而泣,擦湿一堆卫生纸。
非虚构写作课上,听妮娜念她和查尔斯的故事,每次洋洋洒洒四五页的热恋,已经听了两个多月,查尔斯仍然没有求婚的意思。
今天下午,妮娜只拿了两页纸,她说,今天就这么多:
“我走在查尔斯身边,突然转身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求婚?'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把一个家打理得很好……'”
妮娜停了下来,两只手又开始颤抖,新印出来的稿纸抖得哗哗作响。我连忙从包里取出一袋卫生纸递过去。她的手哆嗦着打不开纸袋,我又帮她撕开封口,拿出一张给她。纸送到妮娜手上已经被捏成了一团,她就把那团白纸送到一对厚重的老光镜下面,擦了左边,擦右边。
“我说,'我曾经……我曾经……亲吻过几只青蛙……现在……才遇到我真正的王子……”
整个教室陷入沉默。我们都望着她,望着那个主动向恋人求婚的少女,如今已白发苍苍,坐在教室的一角泣不成声。
“妮娜,你休息一下,深呼吸,喝点水。” 老师终于开口。
“好,我今天就读这么多。” 妮娜低头把手上的稿纸放回文件夹。
“妮娜”, 邻桌大婶温柔地说, “你很幸运,你们相伴走到了最后。我是做临终护理的,我见过好多好多临终老人,多半都是孤身一人。我也听过好多好多失败的婚姻,还有背叛吵架。你陪着查尔斯走到最后,是有福之人。”
妮娜连忙抬起头,“真的吗?我真的是有福之人?”
爱丽丝噗一声笑出来,“当然了,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遇到过像查尔斯那么好的男人。”
妮娜又望向我们。
“是的,你们的爱情是受上帝祝福的。” 希德说。
“是的。”
“是的。”
妮娜的桃红色薄唇又咧开了,托出一个活生生的意大利微笑。一颗泪珠挂在她嘴边的褶皱上,还没有干。
非虚构写作课下课后,妮娜追出教室在我身后急急地喊,“眯眯!眯眯!你等等!”
我转过身,见她挥着桃红色指甲,健步如飞地追了上来:
“你这次写中国,让我发现你有这么深的灵魂!你的故事一下就抓到了我的心!” 她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后裔。“在课堂上我不想占用大家的时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你是一个直接用心说话的人,你有这种天赋!上帝给了你这个特殊的礼物,给了你一颗会说话的心。”
我受宠若惊,“我其实很担心我的英语写不好,有中国腔。”
她又扬起眉毛感叹:“中国腔?怎么会!你的语言是从心里说出来的。那么自然,那么舒服,就像大理石一样平顺。”她连忙指向一辆白色的宝马,“你看,就像那个车,光洁平顺,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
她又伸出她的左手,上面明晃晃地戴着两个大戒指,“你看,这是查尔斯的戒指。他去世的时候,我在医院里亲手把他的戒指摘下来。我说,亲爱的,我从此以后,要戴着你的戒指,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是他的手好大,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晃来晃去,就跟个呼啦圈似的。护士说,太太,你这样不行,我给你拿个绳子系上,别丢了。我正要给她,突然发现!戒指一下缩水了,不大不小刚刚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就这样,你看!是不是很神奇?”
“天哪,你的故事太感人了!”
“是的,眯眯。我跟你说这个,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的故事也很感人。我写查尔斯是从心里写出来的,你写中国也是从心里写出来的。这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
“谢谢你,妮娜!” 和我说话的这个女人分明比我妈妈的年纪更长,我总觉得不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一个“阿姨”就有点怪怪的。而美国人从没有这么叫的,哪怕是父母的亲兄妹,也很少叫姑姑舅舅,都是直呼其名,仿佛少年伙伴似的直呼其名。仿佛美国人的眼睛里看不到年龄,就跟色盲看不见颜色似的。
“谢谢你,妮娜!” 看着她仍然温柔地望着我,我又直呼了一次她的名字,假装也是个年龄的“色盲”。
她说:“我就是专门来告诉你这个的,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车在那边,拜拜。” 然后急匆匆地跑开了。从背影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七十有余的人。
后来妮娜告诉我,她在敬老院教跳舞。伦巴、恰恰、莎莎舞,她全会跳。两周要教二十几节课,后来连年轻人也来学。那些年轻的小姑娘都说,“妮娜,我真希望我以后也跟你一样!”
周末我给妮娜打了一个电话,她不在家。只有自动应答机的声音:
“你好!我们是妮娜和查尔斯,我们现在不在家。请在哔的一声后留言,拜拜!”
是妮娜的声音,末尾嘻嘻一笑,活泼欣喜如少女。
哔一声后,我半天说不出话。妮娜说得对,她和查尔斯永远在一起。
写作与健康
非虚构写作课上,戴珍珠项链的莎拉大婶和那个爱笑的胖大婶,来了几次就没再出现了。老师向我们解释:
“莎拉说,她要做乳癌治疗,时间和我们的课冲突,她就不来了。坐她旁边那个女士是她的好朋友。莎拉的病情不能开车,她就开车送莎拉过来,顺便也选修了我们的课。现在她应该正在照顾莎拉。”
圆桌周围都沉默了。
爱丽丝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个年纪确实无法避免这些事情。以前坐在靠窗口的那个太太也不能来了。她丈夫最近卧床,她要留在家里照顾他。” 爱丽丝转头对我说,“眯眯,你是例外,给你说这些还太早。
“哎,不说了,上课!” 爱丽丝的蓝眼珠又立即焕出光芒。
我想起了船长的班上也有一个老太太。每次我快迟到,就会看见她小小的一个,左一大包,右一大包,急匆匆地赶进教学大楼。
“不好意思,我刚从医院过来。” 她说话还喘着气。“我丈夫身体不好。”
她写的题目是家人在二战时期的故事。因为偶然的机遇,她发现了一箱祖母与参军儿子往来的信件。老太太想在船长的课上学习,用专业的叙事手法,把这些信件串联起来,写成一本书。
上战场前,年轻的士兵一封又一封地给家里写信:
“亲爱的妈妈:
这封信以后,我可能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给您写信了。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您在家里的情况。您一定要知道,您从小给我的教育,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它会帮助我以最尊贵的姿态,克服以后的困难……”
她所引述的家书无一不令人动容。而更令我触动的是,学期末,她写了一段学习写作的心得,发给老师和同学:
“完成这本书的过程,让我重新理解战争,理解‘家’。
……
我还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这些宝贵的信件以及时间来整理那一段历史。这一定是命中注定,我相信这是我的使命。
……
我一直说,是那些老兵的英灵站在我的身边,陪我完成这本书。也正是他们在我丈夫和弟弟患病的时候,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给我力量。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恰恰因为我丈夫患病,让我放下许多事情,我才这些时间和心思去写作。
时而有人说,你真不容易,完全没有被家人的重病打倒。我只是说,‘我现在其实很好!’ ”
今年五月,我得知自己怀孕了。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恶心,坐着立着都不舒服。为了交作业,我还是每日定时坐到窗前,逐字逐句地写。写到黄昏,夕阳渐渐扫到墙角里,天色暗下来,一天的章节就差不多写完了。
抬起头,伸展一下腿脚。突然发现,不恶心了。一坐几个小时,竟没有作呕一次。整个人全心全意地想着手上写的故事,完全忘记了怀孕这回事。
我把这件事说给船长听,他倒一点也不惊奇,“没错呀!写作是非常有益身体健康的。现代医学已经证明了,写作可以稳定血压,调整心率,还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治疗效果。”
原来,老船长除了每周在社区大学上三次写作课,还义务在癌症康复中心教写作:
“那是一个南方卫理公会大学(Southern Methodist University)所做的心理治疗项目。他们发现,病人学习写作、画画有利于恢复恶性肿瘤。很多被判死刑的病人都在渐渐好转。”
船长有时教他们描述病痛的细微感受。他们就开始写,有的只是在纸上画。而写着画着,他们的痛苦就渐渐减少了。病痛仍然会有,却不再是难以承受之痛。
上一次,船长请他们描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许多人写了自己的婚礼,第一个孩子出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这一次,写的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刻,大多数人写的是亲人的离世,很多人都哭了,写得特别真。哭过后,人又轻松了不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丽丝的写作课上也有病人。爱写南方民谣的希德患有癫痫,退休医生丹尼在两次车祸后患有严重的脑震荡。他们都是经专科医生介绍到爱丽丝的写作班的,希望通过写作恢复大脑功能,作为一种辅助治疗。
我只是无数次听爱丽丝鼓励他们:
“希德,你写得越来越好!“
”你看,比你刚上课的时候好太多了!”
据说他们已经学了好几年。我不知他们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他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完全看不出来是外国人写的!”
上校的半自传体小说写的是一个叫杰杰的年轻侍应,因为会做大锅饭,误打误撞被征入军,又在一次受伤后恋上军营护士的故事。我一周一周把上校的故事读下去,那个软塌塌的老头竟越来越像海明威,写的仿佛是越战版《永别了,武器》。
最打动我的一章写的是,杰杰看守军火库的时候,遇到一个神秘黑影,来回周旋许久才发现,只是一个误闯进军营的越南小女孩想和他玩捉迷藏。
文末有一张照片,在堆放枪炮弹火的仓库前,站着一个五六岁的亚洲女孩。齐整整的蘑菇短发,一双丹凤眼羞涩地望着镜头。那是几乎在国内每个居家小区都能看到的女孩面孔,一个不懂战争,心里只有游戏的孩子。这段故事不是虚构,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上课时讲到上校的故事,整个教室都静了下来。
我们看到的是年少时的上校——六十年代的美国少年眼中的军火与儿童,残酷与天真。
六十年代,我的父母也正值年少,经历着他们那个年代的历史风雨。年少时的他们见到了什么?曾被什么事情打动?我知道得很少。
有一次上课,一个女生提议,这次每个人都要写自己完全不了解,从来没想过的话题。上校就为此写了一篇对话体短篇,故事里的退伍“上校”告诉自己的老战友,他决定要变性,然后做一个变性女同性恋。老战友吓得几乎晕厥过去。“上校” 说:
“兄弟,你知道我有多爱女人。我的那些女友,前女友,还有那些私生子。所以我要变成女人,然后和女人谈恋爱。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理想!”
我笑得把脸埋到了电脑键盘上。这活生生是一个典型直男对变性人与同性恋的胡乱想象。而一个七十来岁的人可以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禁忌话题有如此诙谐的想象,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一次课上,上校把他的手机翻过来,递给我,“眯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念一下这封电邮。”
那是我这一周写给他的作业互评。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眯眯,可以念吗?” 上校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让老师同学们都听听你的评论。”
“可以。” 我硬着头皮:
“上校,读你的故事之前,我以为军人都是要么冷酷无情,要么活在战争阴影里。看了你写的作品之后,我才知道,军人也可以这么柔软,这么幽默。”
我抬起头,汤姆对我嘿嘿笑着。上校稳稳地坐着,他的笑比平时多了几分老将的威严:
“谢谢你!眯眯,你的评论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谢你!”
最后一次虚构写作课,我的作业上竟然一处红杠都没有。我想,怕是老师忘了改,便一半玩笑地试探,“船长,我这次是写得完美无瑕,一点错都没有了?”
船长竟立即点头道,“是啊,这次你写得特别好,完全看不出来是外国人写的。”
没想到玩笑竟成了真,我反倒紧张起来,“我还以为我写得不好呢。”
船长笑道,“哪有的话!你看看他们,都是美国人,说英语说了几十年,这次也没你写得好。”
韦恩被船长点到了,也不生气,说:“眯眯,你是个好作家!你写的奇幻故事,我一看就停不下来,我不管是中国人写的还是美国人写的,我就想一直看下去,因为太他妈好看了!你的想象力不是谁都有的。眯眯,你记住一句话,千万不要说你写不好,也不要允许任何人说你写不好。因为,” 他用圆珠笔头指了一下胸口, “我说你写得好!我说你是个好作家!”
我狠狠地咬着牙,才忍住没当着那一帮“老恶霸”的面潸然泪下。
爱丽丝的最后一节课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东德老太太倾诉我对她的亲近感:
“你让我想起我的妈妈。你在东德长大,她的童年在文革时期度过。你们脸上有一种很相似的,坚韧的表情。”
爱丽丝马上问,“你妈妈写东西吗?”
“她不写。”
“她应该写!” 妮娜立即建议。
“可是我妈妈总说她写不好。”
爱丽丝双手一摊,笑道,“有谁天生就会写的?在座的不都是越写越好了吗?”
“是啊,眯眯,你应该叫你妈妈写!” 琳达也说。
“我相信,她一定有很多很精彩的故事。她的经历不简单。” 东德太太收敛地笑着。
“好吧,我试试看。今晚就打电话,鼓励她写。”
“太棒了!” 老太太们欢腾起来。
张眯眯
大学英语教师 坐标美国达拉斯
“
小眼睛女生,眯着眼睛看,眯着眼睛写。
从小怀有作家梦,读文学专业,在大学教写作,却离真正的“写作”越来越远。今年三十,终于决定放下大学教职与故乡,即将同先生奔赴异国。也正是全然不顾的“放下”,让我又重新“拾起”了自己想要的写作方式。
三十而弃,因弃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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