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停在台湾开的民宿,我最后忆起的片段 | 三明治
文 | 阿福
编辑 | 万千
今天是我创办的民宿面临歇业的倒数第三天。这几天一直很忙,没时间感觉不舍,倒是一些房客在得知后,很舍不得,拿相机手机连忙拍着。
人性就是这样吧,得到的快乐始终没有失去的痛苦感觉来得深。
这一周除了忙着打包以及卖掉大样家具以外,我也想多陪陪客人,毕竟以后也没有机会对着观光客说些有的没有的了。
我在民宿里招待了很多小吃酒水,只希望大家能在这边多留点开心的回忆,结果我也喝了不少。
01
王阿姨
先前还没开民宿时住在这加上民宿经营的时间,也有几年,所以认识的邻居不少,但我不喜欢和人聊八卦沾边,所以也没有什么和邻居打交道的机会。
我的对门是八十岁的林老太,她冠的夫姓,所以熟识的人都喊她王阿姨。她应该是在这小区里和我最熟的人了,因为她也不喜欢八卦,也不和任何陌生人打交道,特别是男的,她总说老公过世之后,她就只有一个人了,要懂得自己保护自己,她也常这样劝告我。
起初,王阿姨也只觉得我就是个一般的孩子,只会在我在门口抽烟时寒暄两句:吃饱了没?在等房客吗?垃圾记得去倒!诸如此类的长辈式关爱,后来可能王阿姨觉得我没什么威胁性之后,我才比较知道她的生活。
王阿姨在这里的房子是租的,她正在等两条街外的新房子落成,还有两年才会盖好。平时周末总见她儿孙过来吃饭,她说偶尔见面是最好的距离,不希望给儿子媳妇们添麻烦,而且他们住在有点偏远的郊区别墅,而她已经在这片区住了六十年了,一点也不想为了儿女离开。
我说那你平时忙些什么呢,她说我有好多事要做啊,周末整天要和老人会的人去爬山,平日早上看股票,看完就去菜市场逛逛,下午找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其实挺欣赏王阿姨的作风,有自己的事做,以自己为生活主体,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容易。
有天在上班时,王阿姨打电话给我,口气听起来紧张兮兮,神神秘秘,说让我下班后到她家找她。挂上电话,猜测了一下但毫无头绪,可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轻轻地按下门铃,王阿姨先是从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用一只眼睛窥视外面,确认只有我之后,飞速地打开带着三重锁的门,把我拉了进去。奇怪,今天怎么防备心这么重呢,平常起码都还露半个身子在外头。
她说她被一假冒司法机关的团伙给骗了,八十万台币。我说我每天都在门口坐着抽烟,怎么不跟我问一下呢?她很委屈地说,她很怕被关,要是这么大年纪了被关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一边讲着一边红了眼眶。
“他们说我的帐户被洗钱团伙当犯罪用途了,一搭一唱,不让我挂电话,不让我和人说。就让我在巷口把银行卡交给他们。”这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套路啊,原先以为这只是知识不足,看到王阿姨不断重复着害怕,才想到,比起街上让人两万换金条的骗局,用的是贪婪,而这个局用的是恐惧,都是人性。
王阿姨怕得像只夹着尾巴的狗,瑟瑟发抖。问我能不能当晚陪她睡,因为她很怕她报警了会被团伙报复。我一直告诉她不会,他们骗了钱赶紧找下一个了,没空管你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被抓之前,争取时效,多骗一个是一个。王阿姨不相信,死活要我陪,我也只好当晚民宿下班后带着棉被到她家报到。
与王阿姨同床共枕的一晚,也许是她太紧张,睡不着,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我也因为这床上的老人味有点睡不着。她说有空可以教我做饭,或者是有空我直接过来吃也可以。其实在这之前,有时碰到她也会问我要不要吃点她买的什么,而我总是说不用了,还是不好意思。
醒来后,我回到民宿继续工作,也以为只有一天,结果下午王阿姨问我晚上什么时候再来,顿时压力山大,连着陪了一两天后,我借故没再去了。我的朋友很好奇,为什么她不找儿子或是朋友呢,我也很好奇,但王阿姨提起这件事,老迈的眼神感觉比被骗了钱那一天更悲伤。
她说,在这里生活的五十年,她一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以前她和先生在大稻埕最旺的地段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舶来品店,不单成员遍布各地的老人会,附近的老小摊商都认得她的脸,她丢不起。
我说那你怕丢脸,找儿子吧,儿子总不可能八卦你了吧。她还是摇摇头说不,她说儿子一定会说:“哎呀妈妈你怎么这么傻。”然后,王阿姨说不出然后。也许她只想在半只脚踏进棺材之前,小心翼翼地维护多年来的颜面。
能帮就帮吧,我也懂这种感觉。王阿姨开始一日三餐地在我家门口等我,给她做心理辅导,我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然后我感觉她并没有听进多少,她只需要一个人诉说。
两礼拜过后,我开始觉得很烦,一天要说同样的话三个小时,事情都耽搁了没法做,我连抽烟都不敢了,深怕开门她人就在外头。然而避不见面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我有手机......
王阿姨说隔天她要去法院,能不能够带她去。我说可是我要去公司上班,这回可没找借口,周三的大早上谁不要上班。于是她开始软硬兼施,先说上班的工资可以给我,再哭求我她不敢上法院。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拒绝了几小时无效后,只好请假载她去。
因为以前来过法院,所以也没感觉有什么可怕的,大大方方地走去诈骗案检查官的庭室,王阿姨一路很紧张,能感觉抓着我胳膊的手掌渗出了汗。在庭室外等待的同时,也见到了被告,涉嫌诈骗的年轻人,一脸玩世不恭,还对朋友说没多久就出来了。
还好王阿姨并不缺钱,虽然八十万不少,但只是她闲置帐户的其中一个,不至于影响生活开销。
而这件事开庭判决后,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对我也比往常更加热络,总说我就像她的孙。
03
精哥
精哥过两天要来台湾玩,他说有时间的话一起吃饭,精哥作为房客,其实挺常给我找麻烦,但其实他人是善良、单纯又非常热情的。
精哥这外号的由来其实是一场意外。他退房那一天,我整理了他的床,拆被套的同时,我感觉手指除了被棉被包覆以外,手上还有一股黏稠的不快,从此我都叫他精哥。
他当初来的时候说是到台湾拍片的,我以为是个导演,不过实际见到本人时发现是个脑子充满怪点子的香港小青年,带了一小角架,相机和一个分镜黑板。比起大多数的香港人,也许没有过多的社会历练让他变得成熟世故,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子,但我觉得他挺有趣的。
精哥平时在香港迪斯尼打工,我觉得这个工作场所很适合他的天马行空。那天他很热情地告诉我以及其他大陆房客,欢迎找他,他可以免费带我们进去玩,讲这事的时候认认真真,一点不带客套。从这件事就可以想见精哥的单纯,我们可都是刚见面没聊两句的人哪。
他和北京房客聊起香港游玩攻略,说了一些比较小众的之后,突发奇想地告诉他们:“在香港就说你们是台湾来的吧!香港和台湾比较没有过节!”我摇摇头,挤眉弄眼示意精哥别再说了,那俩北京人脸都黑了。而精哥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常,就自顾自地不看场合,将这诀窍能多有用,以比手画脚的夸张动作再度演示了一遍,我差点昏倒。
精哥这人除了异常的天真以外,在我给他取名精哥以前,他就问过我一个问题。 “诶,你们会看色情杂志吗?”我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有点不能招架:“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再说真要看不是上网看吗?”精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就是十足十的戏剧化。
我反问精哥你看吗,他说看,但以前藏在床底下被妈妈发现,拿去丢了。我说为什么你妈可以丢你东西,他说:“没办法啊,她是我妈,而且香港房子很小,没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再说了,就算不是色情漫画,我妈看不过眼的东西就丢啦,比如好久以前的 TVB 录像带,我收藏了好久,有天我打工回来,一箱就没了。”精哥显然是个好脾气的人,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固然看得出一点心疼和无奈,但也不是特别生气的反应。
精哥环顾了四周,说:“真羡慕你有这么大的房子,我家离市中心有段距离,我家就是我跟妈妈一人一张床,在一个房子里。”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难想象,二十出头的孩子和家长住一个房间,彼此还是异性,生活中的隐私必然是一览无遗。
因为精哥这趟来台湾的目的是拍片的,我问他拍什么,他搔搔头,用广东话嘟囔了几句,可能是想解释,但也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就说了拍搞笑片。人生目标是想要当很成功的 Youtuber 。我尝试着多问一些细节,看看我的旅游专业能不能给精哥帮上一点忙,但感觉精哥完全没点规划,就是有这个想法,所以来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精哥说要出门拍片了,“台囧”就在他身上开演了。其实我觉得他也别拍什么搞笑片了,拍他自己都够了。先是租电瓶车的时候被骗了,被海噱了一笔,我听了都生气,准备带他去讨,他只憨笑摇头,说不贵,没关系。然后电瓶车骑在路上撞到了不知道人还是车,最后在离民宿两公里的地方骑到没电了,一路推回来。后面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时间太久,实在记不得了。
面对这一切,精哥还是笑嘻嘻,我不由得佩服他的情商,并想起一句话:“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好事。”包括他最后意外留下了昂贵的拍片脚架,并意外带走了我店里的枕头套,也许,这也是好事,挺好笑的事。
我不知道精哥到底拍出了什么片子,也许过两天吃饭的时候我再问问他。
04
04
最后一天
早上房东打了几通电话,没接到,我才开灯他就来按那刺耳的假鸟叫门铃了。讨厌门铃和电话响是这两年才开始的,因为声音的另一端总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开门便说:今天搬得完吧?我说应该可以,白天打包,晚上搬,这样也和要搬来的新住户不冲突。我的房东小李是附近地主的长子,他的弟弟们都不在台湾,所以老李在高龄后也将收租的业务交给他,这附近十几间的房子算是他独揽大权了。
人换了屁股也同时换了脑袋,这是附近邻居告诉我的,以前老李管收租的时候,不管房客什么事,通常还会留点情份给人,可现在小李只向钱看。对了,小李也不小了,六十多了。他总是穿着年轻且得体,身材刚好,没有鲔鱼肚,常常是白短袖和及膝短裤,鞋子是潮牌的,可以想象下陈冠希的着装将头换成小李的。
小李在我打包期间的五小时,进了我这超过十次,他总想看看有没有值钱的漏可以捡,上礼拜还问我冰箱沙发这么烂,送下一个房客算了。但他平时对我也实在太薄,我也只能笑笑回他一句,凭什么我的东西还要给你涨租金?怼归怼,两个月押金在人家手上,我还是有点分寸的。
小李烦归烦,把他打发走后的收拾过程还是挺有乐趣的。比如床下捡到了潘多拉,旁边是套套的套……我双手拿着这两个思索着其中的关联。或者是意外发现前女友送的虎头地毯,为了不浪费我打算带回家当狗的尿垫,也算是节省资源。
大约四点,我看到两台三吨半的货车来了,是新住户的。心说当初明明答应他,只让他今天先摆一个房间,怎么家当都来了。不过为了给人家一点方便,我加快速度腾空另一个房间,好让他们也能轻松点,毕竟搬家前后都是个苦力活,能够理解。
新住户先走进来,再度和她确认,当初给她方便所以答应她,让她在我租期最后一天搬东西进一间,她说是的是的,连声称好,她是一个年轻女孩和她五个家人。
随着家具和各式行李一一搬进来,一间很快满了,东西堆到厨房了,不过我想也不碍事,就只请他们小心点别刮了我的柜子。
到了六点多,他们的东西已经运好,人离开了。我也打包完成,就等我妈把货车开来了,我闲得没事坐在门口抽烟按手机。新住户发了讯息来:不好意思因为全部家当、寝具、上班的东西都搬过去了,所以我们今天要睡那。
我就蒙了。
什么人啊,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
我心平气和地回复告知:因明早拆除冷气,我今晚会睡这,明早十点离开,与房东很早说定了的,所以今晚没办法。但如果要拿东西我可以等你们,几点都行。
已读不回。
台湾人最喜欢用 line , 而 line 的已读设置就是个坑,别人已读不回你会生气,不读不等于火上浇油,用这软件就没一天能平心静气。
然后小李来了,再说一次新住户要睡这,也不是告知,就是半强迫的祈使句。我说:但我今天有付钱,今天不是我求你的。小李还是一贯的油条,他说你就给人家一个方便,不然你们晚上一起睡?
一起睡
一起
睡
我的脑海回荡着小李说的这句话。
听到这我就火了,“李先生,今天我付钱租的,凭什么要跟他们睡?再说从头到尾要看房子约时间,他们周日搬进来,什么方便我没给,你们就合伙来诈我是吧?要不你试试跟楼上王太太一起睡?”王太太躺着也中枪,不过她平时很爱随意八卦,在小区里也没好人缘。
小李陪着笑脸,说别把话说成这样,他也没办法,不过依然坚持着要让新住户进来睡。看我没反应,小李顿了一顿,说:“你租期到今天吧?那你晚上 12 点以前离开,不然我报警。”
那个当下,脑子里每一处都感觉像火烧,像爆炸。我没有说话,也不想争辩,因为说再多都是无济于事。小李继续陪着他扭曲的笑脸,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收拾。
晚上就是开着车,在带着刺骨雨水的寒风里,一箱一箱地,上车,下车,上车,下车。直到最后搬完,身体没一处干的,才意识到冷,又或者是对于这样的人性感到心很冷,分不清了。
搬最后一车的时候,我的一块单人床垫实在上不去了,左思右想,按了王阿姨的门铃。
“阿姨,我有个单人床垫实在载不下了,我太累了,搬不动了,能不能放你这一晚,明天再过来搬?”我以为这事很轻松简单,而这也是我认识她后唯一开的口,我不轻易开口,因为人情的债总是还了还留。
她皱起眉头,说:“你找小李让他再给你摆一天,不行吗?今天下那么大雨,不能通融吗?”
我说:“阿姨你别折腾我,他今天就要我滚蛋,我明天一定会来拿,拜托你。”
她说:“不好意思,没办法啦,我儿子也放了床垫,放不下了。”
我再说:“阿姨,不是,就是立着靠墙,不占空间,我明天一定来。”她说:“不好意思啦,我儿子东西很多,没办法。”
心最凉还不是小李,是王阿姨,她一个人住 130 平米,而我却连一面墙都借不到。我摇摇头,说了谢谢离开,背后她说了一句抱歉,我没再回头,将床垫弃置在路口的垃圾场。
也许本来就不该期待他人太多。
搬完后,我向新住户询问明天早上拆空调的时间,他们都没办法配合。我说那你房间门开着,请你家人以及房东来监督如何?新房客其中一位女孩子,插着腰,下巴抬得老高,说:“那可不行,我东西可值钱了呢。”
他们一家人最后算是勉强答应了我的请求,明天让我过来。
虽然事情最后办成,可我很挫折。我顶着湿透的整个人,在雨里站着,等我妈。我受不住了,让她帮我开最后一趟车。
八度又下着雨的室外不只有我,还有几只和我一起长大的流浪猫,虽然现在还是不亲人。他们设法在这夜里找个能歇息的空隙,跳上了对面二楼,看样子是打算在铁皮屋和帆布中的窝休息。没过多久,有只竹扫把从窗里伸了出来,往外使劲捅了几下,猫群四散而逃。
也许他们就是今天的我。可我只需要承受这样的一天,它们是一天又一天。比起来,我还是好多了,我心想,又或者这只是我目前唯一能接受的自我安慰。
| 点击图片,跳转阅读 |
我是一家台湾失败小民宿的老板,唯一的收获是他们的故事
生活过成了平面,还能怎么泛起激荡的浪花?4月6日-27日,和童言一起建筑故事宇宙
写作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需要陪伴你的物品,它们是毛毡包、Writers 帆布袋、有猫病本子、九口山本子......来三明治的“写作灵感铺子”吧~
▽ 点击进入“写作灵感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