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二房东和女租客的北京往事丨三明治
文丨林碎
编辑丨Yin
从14年到16年年底,我在北京租了一套85平的两居室。在机场辅路边上,靠近望京和大山子路口,位置偏僻,胜在面积大,价格也便宜。自己住了一段之后,开始对外招室友。
选择在豆瓣北京租房小组发招租帖,我写:本人男,养猫,抽烟,做饭。习惯待在客厅,互联网行业。出租主卧或者次卧。
帖子下面留言很多,豆油联系也不少,联系我的全是姑娘。朋友仔细研究了我的招租帖之后,发现了秘密之所在:因为放了一月(我的猫)的照片在帖子上。也许是吧,一月肯定比我对女生的吸引力大多了。
我挨个“面试”了来看房的她们。
我说,首先我是个男生,而且我抽烟。我在帖子上做了说明,只是再次强调一下,如果你无法接受,嗯,我也不会为了你不喜欢就戒掉。其次我养猫,就是图片上的一月。看着可爱,可你最好不对猫毛过敏。如果你能接受这两点,剩下就是和男生一起住,夏天不能不穿bra只穿个T恤就在屋里溜达,当然我也不会光膀子。你可以把内衣挂在客厅阳台晾晒,但是不能早上我着急用厕所的时候,你在卫生间画眼线不出来。我还算喜欢热闹,你可以带朋友回来玩儿,提前跟我讲一声让我知道就好。当然如果我要带朋友回来也一定会提前跟你商量。生活里有些事情我很随意,希望你也是。比如一个月水电费也没多少钱,我都会缴掉,你不用管,当然你非要一起承担也可以。对应的,你不能因为我用了你放在桌上的纸巾就感觉我偷了你东西。最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而不是下班到家,各自钻进卧室,一周讲不上几句话。如果你觉得我的什么行为非常不好,请一定讲出来,当然反过来,我也许不会讲。
我的第一位租客Luna
过来看房,接受“面试”的有七八个,而Luna我没有“面试”过,最后却租给了她。原因比较简单:我把上面这段“规则”用微信发送给她之后,她直接转了一个月房租给我,说你删掉帖子吧,我领了毕业证马上就过去。对了,门牌号给我下,我先邮寄行李过去。
她来之前我一直跟她讲,说有啥想不开的非要来北京。她就反问,你不是也到北京了吗,有啥想不开的。我说,我脑子被驴踢了,后悔得不行,不能再看着别人跳火坑不是。她就讲,那我不管,反正你钱已经收了,行李也收了,你真给我说服,那钱退我,行李也帮我邮寄回来。
我看着堆在客厅的小山一样的行李,想着寄回去实在是太麻烦,果断地草随风动:来来来小姑娘,北京可好了,赶紧来。
Luna过来的航班是在夜里,应她的要求,我去机场接她。在出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后来她说看到我的第一眼蛮失望的,如果不是一月确实和照片里一样可爱,她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可以理解,毕竟我蛮丑的,而她和我想象的一样漂亮。
小猫“一月”
Luna在西安出生,在广州长大。本科西北政法,后来又考回了双鸭山读研,学业算是非常顺风顺水。临近毕业,家里要在广州给她安排工作。她自己却总觉得需要折腾那么一下,匆匆忙忙随随便便接受了校招里一家广告公司的offer,就要杀来北京。
她上班的公司在798旁边的创意园里面,我在望京边上。两人上班路上会有整条机场辅路是重叠的,在我的再三怂恿下,她很快买了电动滑板和我同行。现在去翻和她最初的聊天记录,大部分是这样的:下班了。可以走了吗?我还要等个十分钟,你稍等会儿。走不?走。大山子路口了。你人呢?就像读书时候喊着邻居的小伙伴一起放学。
Luna喜欢跑步,据她讲,双鸭山南校区北校门旁就是珠江,早晨和黄昏时分,滨河大道上都是跑步的人们。空气湿润清风甜香。我说那你需要知道,有个爱跑步的美国人到北京住了一年,跑步了一年,最后得肺癌死去。说完被她一脚直接踢到肩膀。
她刚来的时候是夏天,北京正汗流浃背,树木疯长。晚上小区路灯是浸油纸的颜色,小区里人们三三两两,绕着七个区的京旺或跑或走。Luna不愿意一个人跑步,用不安全的名义非要拉着我一起。我说,真要从旁边草丛里窜出几条大汉,我这身板也只能跟大汉们说,放开我冲着姑娘去,最多我壮壮胆子说,放开姑娘,让我来。
讲归讲,跑步还是要跑。她一身专业的装备,Nike训练营的跑步裤和限量背心,手机绑在胳膊上,耳机线用小夹子夹在背心后面,头发扎成马尾。而我总是一件破烂宽大白T和过膝宽大短裤。
男生的体力确实天生就要比女生好太多。本来我想着她是专业的,很久不运动的我要跟着她的节奏来。可她总是在听到三公里的提示之后就开始慢走。我感觉自己还可以再跑三公里,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刚刚淌到上眼皮,白T的胸口处也才刚刚有小小一个圈。Luna说北京太干燥,空气不干净,跑道不平坦,反正一大堆理由,完全无视全是白眼的我。而全是白眼的我,还需要等她摆一个剪刀手pose,拍照给她,让她在朋友圈打卡。
Luna不仅会在朋友圈晒剪刀手的照片,还一度每天晒早餐。当然早餐是我做的,照片也是我拍。对我来说,有个人一起折腾,那么折腾就更容易坚持下去,一个人很容易半途而废。我说的是做早餐这件事情,升级一点说,是做好吃并且漂亮的早餐。
我原本就有自己烧饭的习惯。单元楼下就是生活超市,九点才关门。我习惯下班去买点菜蔬,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吃到热饭。但早餐通常是不吃的,早餐和多睡一个小时比起来,肯定是多睡一个小时更诱人。
Luna在的时候我得早早起床先上厕所,她早上有洗澡的习惯,我得赶在她洗澡之前先排水。早起了,顺便就会做点早餐吃。煮粥、煎饼塔子、沙拉、三明治、三文鱼,中式的、西式的,做多了就变着法子做出一点新意。想着还有个室友,自己也愿意花点心思做漂亮一点。然后她就可以每天上班出门前发朋友圈。
从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来到北京,到元旦之前返回广州,Luna整整胖了15斤。她全部迁怒给我,说我给养肥了,和绝育之后的一月一样。讲这些的时候,她穿条被我称之为秋裤的睡裤,丑丑的但是萌萌的胖胖的睡衣,插着腰撅着嘴。
我认识的大部分女生,都会讲自己特别能喝酒。Luna也说自己喜欢喝酒,专门花200大洋买了一个据说是日本匠人手工吹制的小杯子用来喝酒。一度还要购置醒酒器,高脚杯,被我一通打压之后作罢,转而开始购置林德曼的啤酒。林德曼的啤酒有各种口味,瓶子小巧可爱。Luna在的时候冰箱里一直存着很多,下班两个人在家闲聊,一人一瓶,很是惬意。
某天吃过晚饭,Luna自己喝掉了四瓶还是五瓶林德曼之后,就开始神色微醺地跟我讲自己。
她讲自己从来都是乖乖女,可是心里面却有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她讲自己喜欢跳舞,被广州一个民族舞剧团的老师选上,可最后却被母亲用各种理由劝服,去读了经济。她讲自己的反击是读完本科后,没有和家里商量就报考了双鸭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业的研究生。她讲自己就是喜欢昆曲,喜欢民族舞,喜欢杨丽萍,喜欢刺绣。
她讲大家都觉得她长大的过程顺风顺水。可是她总是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多选择。需要什么选择自己并不清楚,只要不是别人给的选择就好。
她讲自己没有一份轰轰烈烈的恋爱,长得不算难看,可是对那些追求自己的人,总是没有心动的感觉。
她讲她选择来北京,有个主要原因就是很多人都觉得她是个吃不了苦的孩子。她想证明,自己吃得了苦,自己也不是一个乖乖女,自己一个人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讲工作没有那么开心,领导那么讨人厌。工资那么低,生活那么难。
她讲她到了北京,想买件好看的衣服都想跟我商量下,让我告诉她“买吧没事儿又不贵”,这样才觉得自己不是在做一件奢侈的事情。可就是这样,在北京的几个月里一共也就买了三件衣服。
她还讲了好多,言语逐渐失去了前后逻辑。讲的过程中又喝掉了几瓶林德曼。真实或者虚构的言语传到深褐色的酒瓶里面,和果香味道的酒精混杂着再传出来。
那时候我坐在宜家爆款座椅上,她靠着抱枕坐在地毯上,一月安静地趴在猫爬架上。
她挪过来坐到我旁边,就那么盯着我看。睫毛很长,年轻的脸颊上早就爬满了红晕。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眼神是山间泉眼。
我说Luna你喝多了。
她就笑起来,才没有。
你真的喝多了。
好吧,我喝多了。
于是我拉她起来,把她塞回她的卧室。关上门。一点一点地开始收拾狼藉的客厅。林德曼啤酒瓶一只手拿三个就很吃力,瓶子和瓶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
Luna年龄和我一样,因为读研,比我晚了四年进入社会。听她讲工作上的事情就像看四年前的自己。工作一开始全是新鲜,干劲十足任劳任怨创意不断。两个月之后,就开始出现各种问题。领导有问题,从行政人事升上来的领导,总是对考勤或者相关的细节特别看重,但业务能力一般,总是带错方向。同事很一般,工作这么多年,可总是跟刚工作的自己过不去。公司很一般,业务全靠老板人脉,服务的公司做医疗器械,一点乐趣都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要把所有的耐心消磨完,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这时发生的一件事,让Luna把离职换工作提上了日程。一个周日,luna开心地跟我讲,老板约她吃饭。和她一样,我想着老板可能是想和她沟通一下最近的工作表现,鼓励表扬一下,希望再接再厉。可事实是在他们的饭局中间,luna微信上就开始跟我讲气氛不对。老板请她吃饭的地方是CBD一个高档餐厅,可聊的内容不是工作,而是老板自己的光荣历史。饭后继续带着她到楼下的bar小坐,一杯鸡尾酒没喝完,就要抓姑娘的手。
事实是这件事只是冰山一角。公司和她一起校招入职的女生,某天突然拉着Luna痛哭流涕,说老板在办公室对她性骚扰。事情最后闹得很大,女生刚毕业,遇到此类事情完全无法冷静处理。提了离职,之后又在公司的微信群里痛斥老板,最后才想到报警。女生这时候才想起,作为重要证据的言语挑逗的聊天记录已经被当时气愤的自己删掉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
Luna离职就成了必然。
我建议Luna先拿到下家offer,但她还是没忍住直接提了离职。接下来的一个月是Luna在北京最难熬的一个月。刚工作的我们应该都会经历这么一个阶段,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来证明。如果有选择,也都是幸福的纠结:是选薪资更高的工作,还是工作内容更喜欢的工作?虽然自己并不知道可选择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选择,就会产生质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我真的很差劲,为什么我投出去那么多简历,却连一个面试都没有?到最后甚至会想,人有时候确实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甚至有些时候,运气比实力要更重要一些。
总之Luna很焦躁。我看得出来。
Luna在焦躁的那段时间,开始频繁联系之前认识的人: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大学的学长学姐、研究生的学长学姐、在长江商学院实习时认识的人,在北京的,不在北京,来北京出差的……每个人都能给出一大堆建议和理由,都能帮她分析现在的状态、未来的规划。
她跟我讲的时候我就听,不发表太多意见。我只是说,你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骄傲,你身处的这个阶段并不特殊,这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的阶段。工作会有的,喜欢的工作也可能会有的。而你只需要想到了,就去做。脚踏实地一点一点来,不要慌,不要急。
这时候已经是北京的冬天,风呼啸着穿梭在北京城的角角落落。Luna面试了不少公司,甚至有国家歌剧院的文员,再甚至,她翻出了全套申论,想着是不是可以考取公务员。
要离开北京的决定讲出来,显得不那么有底气。这是一种状态,我能感觉出来,却已经忘记Luna是怎么把这句话表达出来的。应该是她跟我商量广州的工作,说广州有她的朋友喊她去他的公司。
“那就回去吧。”我说,“来北京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别真的像我一样被驴踢了陷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回头路。”
她开始不吵也不闹,罕见地主动打扫收拾起屋子,给一月铲屎。甚至张罗着帮我找个新室友,不得之后,说如果我找到有租房意向的人了,她可以加对方微信来安利。
其实还想写很多关于Luna的很多事情,比如她不跑步的时候在家让我打开投影,跟着郑多燕跳,学过舞蹈的她能把一个健身操跳得像一支舞蹈。比如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她站在滑板上,一起在机场辅路看着堵在路上的车辆长龙得意地前进。比如她带着我听昆曲,给我推荐单雯,拿出她的杜丽娘扮装照。带着我看杨丽萍的《孔雀》,打开B站评价宅舞多没有技术含量。比如某天突发奇想拉着我要在家包饺子,把厨房搞得一塌糊涂,面粉涂在了鼻尖上。比如她跟我一本正经炫耀朋友寄送的卫生棉条,体验特别好,看她的语气表情,好像就差说,要不你也试试?比如带一个同时进公司的朋友来家里撸猫,讲朋友也自己做饭,然后给我看她晒的食物图,一度让我觉得我每天拍好照片给她发朋友圈,就是为了和人家比拼。比如她买了一套公主裙,买了一套汉服,穿上之后在屋里转圈,裙裾飞扬。
这些回忆写出来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是骗了我。这个人是真是假,是不是真的曾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大半年的时间。
她走的那天,我没有送她去机场。在小区楼下,上出租车之前,她第一次拥抱我,我拍着她的肩膀,感觉她马上就要掉泪。我说笑一笑,回头我出差广州一定要请我吃饭。她抬起头绽放着属于她特有的灿烂笑容,嘴角上扬,自信和顽皮融在一起。
Luna回广州之后,我很快也被借调到上海出差。再次返回北京时,春天已经过半。异地的出差打乱了生活的节奏,安定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终归是喜欢热闹,一个人的房子把不安无限放大。
我把原来的帖子翻出来,原封不动扔到小组里,很快就遇到了大V。大V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室友。
她晚上下班过来看房子,黑色工装靴,破洞牛仔裤,白色宽大T恤,头发黑长直披肩,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透着一股干练。和交朋友一样,找室友这件事儿,眼缘非常重要。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想推掉剩下几个看房的预约了。
大V来看房是一个人,可搬家那天却带着男朋友。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男生允许自己女朋友和别的男生一起合住,可人已经搬进来,也只能顺其自然,尤其是大V也养猫。
大V带了两只猫,一只毛色纯白叫小白,一只黑白相间和黑猫警长一样,叫喵妹。瘦小的小白是健硕喵妹的妈妈。据她说小白很怂,喵妹很凶。那时候除了一月,我又收养了第二只猫二月。大V担心喵妹会欺负我的一月和二月,又担心小白会被一月欺负。不过真实的情况是,很怂的小白确实被欺负了,被一月堵在大V的卧室,大半年时间里从没出来过,隔三差五地,还会被冲进屋子里面去的一月胖揍。很凶的喵妹比小白强得多,没有被一月揍到缩在卧室不敢出来,但也只能生活在客厅。几番大战之后,喵妹永远和一月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绕着走。
房子里面有了四只猫咪和一个姑娘,生活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不过因为大V有男朋友,我尽可能和大V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和大V不会像我和Luna那样,周末一起去看电影,或找隐藏的小店吃饭。平日里,大V偶尔还会带男朋友回家过夜。
大V是沈阳人,鲁迅学院导演专业,毕业之后一路南下,在深圳、广州一待就是好多年,目标是要做一个导演。她所有的工作都是成为导演这个目标地铺垫。她说导演不一定只是拍电影,商业广告导演也算导演。
从22条鱼到2条鱼
她从深圳到北京,不仅仅因为工作,男朋友在北京是最直接的原因。她说男朋友是捡来的。那年情人节,她突发奇想,批发了玫瑰花和朋友在商业中心售卖。男朋友和几个哥们儿路过,一眼看上了卖玫瑰花的大V,当即买下了所有玫瑰,并用那一大束玫瑰换来了大V的联系方式。两个人很快就没羞没臊地在一起了。
男朋友是深圳人,传媒大学编导专业毕业。工作一年之后考了北大编导研究生深造。情人节的偶遇,是男朋友假期回家的际遇,甜蜜之后他需要返回北京。大V略作思考就辞了工作,决定也前往北京。她说北京的环境比深圳要好,更有机会接近导演的目标,不过我觉得应该只是借口罢了。
熟悉之后,我终于能问起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她没有继续和男朋友待在一起,而选择自己出来住。
这些内容,来自于某次下班之后的谈话。如果下班到家还早,我会做饭,她会打下手。之后我习惯待在客厅的桌子前处理点工作残留的事情,打打游戏。而她不看电视,也很少翻书,同样抱个电脑缩在沙发里。一月趴着不动,二月走来走去,小白在卧室里不吭声,喵妹在偷瞄一眼对她不感兴趣的一月后,赶紧趴到大V怀里。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海北什么都聊。
大V说,到了北京,她和男朋友挤在一个两居室的次卧。男朋友忙,要上课,还会接一些广告片或者微电影的单子来拍和剪辑,他剪片子时她就在旁边看。他出去的时候,她就去面试,或者独自去逛街。等男朋友有空,男朋友会带她和自己的朋友玩密室玩桌游。更多时候,两个人会去电影资料馆看小众的电影。
可这样像糖一样的日子,在甜了一个月之后就结束了。男朋友“更忙了”,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的次数越来越少。合租房子里的人开始对她男朋友叫嚷,你不是说她只是暂住吗?男朋友也对大V迟迟无法定下工作的状态越来越不满。两个人中间开始有了沉默。在男朋友又一次提起希望大V尽快确定工作的时候,大V接受了在798附近创业园的工作offer,同时搬了出来。
这样的理由在我看来非常草率,甚至有些荒谬。我怀疑男朋友是不是真的喜欢大V,也可能只是争吵时错误的决定,已成事实之后,后悔也无法挽回。每次男朋友来家里,我都能感受到很清晰的敌意。哪怕每次他来我都知趣地滚回卧室,把客厅留给他们。眼看着有浪漫开始的两个人生生过成了有矛盾的异地恋,我心里莫名会有些难受。大V不出门的周末,我会劝她去找男朋友。
男朋友过来的次数一点点少了,到后来大V周末也不再过去找男朋友。大V跟我说,她感觉他们两个还是不合适,表现在方方面面,她说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像个男生,而他反而像个姑娘。讲话不清不楚,遇事犹犹豫豫,纠结于琐碎的小事。有一次,两个人的周末计划又因为种种原因取消之后,大V去男朋友那边打包带走了剩下的东西,就此甩掉了男朋友。
两个人的故事,讲出来就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可事实上,这段感情从大V搬过来,到彻底结束,黏吝缴绕了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的时间里,二月做了绝育,喵妹不再凶我,大V不在的时候,她也会趴到我膝盖上,找个舒服的姿势睡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养了一缸鱼,看着他们从开始的二十二条变成两条。
大V不去找男朋友的周末,偶尔我会喊上朋友和大V一起去看电影。或者我们俩从她攒了好多年的移动硬盘里随便挑一个片子投在墙壁上看。或者大V会喊她的好朋友一起来家里吃个午饭,然后去798的广场上坐着闲聊发呆。或者我说你作为东北人,来做道东北菜吧。于是她一边跟她妈妈打着电话询问菜谱,一边处理味道浓郁的酸菜。一大锅酸菜炖排骨,我们整整吃了一周也没有吃完。或者我去花卉批发市场采购大簇的各式鲜花带回来,她就蹲下剪枝去叶,插满屋里所有的花瓶。
16年的下半年,是我工作上最压抑的一个半年。成立两年多的北京分公司一点一点失去了上海老板的信任。整体观念相悖,老板又一次次言而无信。领导沉默不语,我不止一次地开始在电话会议中和老板争吵。谈下来的两个项目,人手不足,工作内容琐碎复杂,又因信任度缺乏,项目进展磕磕盼盼。我整夜失眠,上下班不敢再骑自行车,原本可以轻盈穿梭的马路会无征兆地摇晃起来,好像来往的车辆下一刻就要从我身上轧过。
我把这些压抑一股脑地吐给大V,她大部分时候就听着,就像我当初听Luna讲述一样。倾诉从来不会对解决问题产生直接的帮助,可有个可以听你倾诉的人,多少会让那些难捱的事情容易捱一点点。
幸好大V是个典型东北姑娘,性格洒脱,我讲起来纷繁复杂的感情,她反而一笑而过。喜欢就轰轰烈烈地从南方跑到北方,不喜欢就一句再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让我的负能量倾诉心安理得。
我和大V一同生活的时间刚好就是她和男朋友逐渐分开的阶段。他们彻底分开没多久后,大V被拉入了一个新的漩涡。她需要回家打官司了。
我和她第一次比较深刻的谈话是谈论父母一代。她的父亲年轻时是村里读书最好的学生。在外求学多年,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最终回到家乡,自然不甘于平庸。他认为自己不能烂在黑土地里,需要闯出一个名堂。她父母的婚姻是包办的,母亲文化程度不高,父亲心高气傲,母亲信奉平淡是真。父母观念上的差别使得她从小在父母的争吵中长大。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不安分的灵魂,父亲开始不断地创业打拼,从倒卖钢材到带队包工。在多年的折腾中,父亲曾富甲一方,也曾一败涂地。人到中年,父亲最终留了三栋房子给母亲和妹妹,自己和年轻的新欢生活在了别处。
官司因父亲的生意而起。父亲抵押了留给母亲的两套房子贷款包工,自己却被客户拖欠工程款,无法支付供应商款项,供应商一纸诉状之后,法院就要拍卖抵押的房子还款。
大V的妹妹还在读高中,母亲用一处房产经营着一个小超市维持妹妹的学业和一家人的生计,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处房产被拍卖。为了保住房子,她请了长假返回沈阳,去找律师咨询,去法院理论,去和供应商和谈,和自己的叔叔伯伯讨论,和母亲谈,还找到了在自己家里却一副漠不关心样子的父亲沟通。
她打电话跟我讲这些事情,就像我对她讲工作的不顺心一样,她讲的内容让我沉默。千方百计还上了供应商的欠款,可供应商坚持要维持法院的判决,对房产进行拍卖,她说唯一的办法变成了在法院拍卖房产的时候自己拍下来。
有时候她在去法院的路上给我打电话,我隔着听筒能听到东北十月下旬就已经有的寒风,有时候她缩在被窝打给我,我能听到她妹妹跑进屋子,钻到她被窝开始看综艺,有时候她从外面刚回家,她母亲喊她吃饭。
北京公司无法接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假,喊她回北京办了离职手续。那次回来她说所有的证据信息都已经提交给了法院,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刚好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可刚回来三天,一个电话就又把她催了回去。
“你为什么总是晚那么一点点”
她再次回来,北京的街头已经有些冷了,她喊我陪她出去吃火锅,不要鸳鸯,纯粹红锅,水汽冒起来呛得眼泪直流。
那年的十一月底我决定离开北京。我打电话告诉她,说一月份房子到期了,我十二月初会先去上海。她急匆匆地就要赶回北京,我说你走不开,东西我可以打包了放朋友那里,等你回北京,过去拿就好。或者你给我地址我帮你邮过去。她说不用,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有时间。她回来匆匆地收拾了行李,一半寄回了东北,一半寄往了深圳。她说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深圳的朋友刚好有个合适的工作需要她,她决定回深圳。
她回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已经先行轻装到了上海,在酒店暂住。白天忙得不可开交,还需要挤出时间找房子。她到了北京已经是晚上,开了视频跟我讲话。视频里京旺的那栋房子里凌乱不堪,她端着一碗自己煮的泡面在摄像头前吃,刘海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她说自己煮面懒得像我一样讲究,现在吃着好不习惯。我说你转一转摄像头,我再看几眼客厅。灯光昏暗里一切脏脏的,杂物七零八散躺在地上。
记忆到这里已经出现了错乱。我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或许她中间回来过不止两次,或许她收拾行李去深圳的时候我还在,我帮她把行李送上出租车,上车前她也给了我拥抱。或许她中间并没有回来过,从回沈阳到去往深圳中间都只是电话联系。或许她根本没有回沈阳,只是去了深圳。再或许她没有去深圳,一直还在北京,哪天我回到北京,敲响京旺那栋房子的门,她会过来开门,破洞蓝色牛仔裤,蓝色牛仔外套,头发扎得很高,刘海杂乱,可眼睛很亮,酒窝很深,怀抱喵妹。
她到深圳之后我们还通过很多次电话。有一次我随口说,要不我去深圳找份工作,顺便找你吧。她忽然大笑起来,你啊,为什么总是晚那么一点点?我刚谈了男朋友啊。我也大笑。
大V应该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或者是我没有真实地面对自己?
细微的情绪像是几颗不同味道的水果糖融化之后融在一起,拉扯成丝,冷却下来就坚硬浑浊。
阴差阳错,合租的室友都是女生。萍水相逢的我们一同生活一段时间,又告别离去,去认识新的人,过新的生活。我有喜欢过其中的谁吗?有时候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一定是。他们更像家人,我关心他们,他们也关心我,我们彼此拥抱,再分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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