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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活下来,艾滋病感染者的职场打拼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0-02-12

文章 | 吴楠

编辑 | 龚晗倩


张哲想不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会流泪了。每一次哭,只在心里,无声的。2018年3月13日,他崩溃了。他再一次错过了服用阻抗艾滋病病毒的药物的时间。


为找到一份更适合艾滋病毒感染者的工作,至少休息充足、不上夜班,他坚持从酒店行业脱身、执拗了三年去寻找。曾以为,终于找到不必重复从前工作的新行业,会更有安全感,至少更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他只想躲回在这座东北老工业城市租的厢房里。


这是张哲新工作的第十三天。



1



张哲是一个男同性恋。他下定决心不告诉父母这件事,父母一生务农,整日与玉米打交道,他们希望儿子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仿佛兽,活下来是第一需求,繁衍后代是第二需求。他不想招惹更大的压力。那压力似乎是一种具有实体形状、随时都能够发起进攻的诡异生物。


二十岁,张哲感染了艾滋病毒。与病毒共存的五年来,他生怕产生耐药性——一旦产生耐药性,就必须在屈指可数的药物组合中更换自己身体能承受得住的药物,悲观一点来讲,只是选择对身体伤害最小的罢了——每天两次硬生生地自我提醒、准时服药。


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



这天旨在提高公众对HIV病毒引起的艾滋病在全球传播的意识。订为12月1日是因为第一个艾滋病病例实在1981年此日诊断出来的。全球卫生部大臣关于艾滋病预防机会的高峰会议上提出的。从此,这个概念被全球各国政府、国际组织和慈善机构采纳。世界艾滋病日的标志是红绸带。


张哲以前不知道感染艾滋病毒以后,连锁反应如此多。以前不必在乎的小病,都有可能变成大病。感冒会恶化成肺炎、赖着不走的腹泻演变成肠炎,特别是抵抗性传播疾病的能力弱化得厉害。


他的房间里特意没有放镜子。身体里携带着一种叫做HIV的病毒,自己是一个小怪物。他不想看小怪物的样子。哪怕感染了五年多,张哲依旧不确定,是谁把病毒注射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没精力也没勇气,把这件事查得清楚透彻。就仿佛在一片海洋中,若无法向上攀游,就只能往下沉沦。


张哲的苦恼不是选择,而是在精疲力竭、希望渺茫时的坚持。


连家人都不能理解,父亲的电话里每句话都有脏话字,“你不想回来种地,你不管爹妈年纪大了,那随便找一个工作做下去有什么不好!”他偶尔想起从三星级酒店前台做到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的经历,多少次在前台困得想趴在地毯上睡过去。张哲偷偷问自己,后悔放弃吗?


一年多前,张哲走投无路,以为自己坚持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是错的。他试着去山区的五星级酒店担任大堂经理,四个月后,逃了。薪水不错,但身体承受不了。尤其是几个夜班轮下来,哪怕白天补足了睡眠时数,身体仍被迅速掏空。艾滋病毒透支了他的健康,对健康人而言,倒班的工作只是谋生的途径,对张哲来说,这样的工作是艾滋病毒的帮凶。


关于张哲的前情故事:

《27岁的张哲告诉母亲他是一名HIV感染者,却不敢“出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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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生命是一场冒险,最低限度是,利用有限资源,活下去,再活得好看些。


感染艾滋病毒后,有的人破坏一切,花光积蓄,因为生活不可预测;有的人小心谨慎,不敢大手大脚,因为生活不可预测。


离开重庆前,张哲拜托要好的大学同学在现在这座城市租房子。月租三百元的插间厢房,八平半,堆得如同仓库,勉强留出一条过道和一张床。临睡前,把东西从床上搬开,才能躺下去。


张哲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怕别人知道他感染了艾滋病,躲他远远的。也怕别人知道他的窘迫。他愈发掏心掏肺对待帮忙租房子的大学同学。同学来找他借钱,张哲没有这么多钱。可是有好几张信用卡。信用卡全用上,套出七万。


三个月后,同学恨不得下跪,钱被骗的一干二净,还不上了。同学失业,张哲无业。看着同学哭得红肿的双眼、枯瘦的脸,张哲想起自己刚感染艾滋病毒时的境况。


张哲问自己,真拿着借条去法院起诉吗?逼着同学卖了父亲名下的房子?逼人走上绝路的事,张哲做不出来。他刚从绝路上走出来。每个月,几张信用卡轮流取现还钱。从A卡里取出几千块,还到B卡,下个月重复。夜里噩梦连连,自己到了悬崖边,似乎只剩下跳下去这一条路。


庆幸,每次做梦,醒得很及时。起来喝口水。拼了!张哲盯着乌漆麻黑的夜。


陆续地面试、收到几个聘书,都是需要倒班的酒店工作。要再试一次倒班工作吗?上夜班,张哲的身体受不了。服用阻抗HIV病毒的药物,可以将病毒载量降低到无法检测出来,但阻抗药物杀死病毒,也伤害身体。不过三四年,转氨酶高居不下,肝脏有损伤;皮肤皮脂分离,很松弛;膝盖部分有明显的凹陷,血管突出。只要抚摸就知道这个躯体受过不小的伤害。张哲不敢说身体上这么多变化,是不是药物带来的,不过感染病毒后,衰老似乎比同龄人快很多。



随着药物的不断更新换代,2018年的阻抗药物可能不会再造成这样的伤害。但张哲不敢轻易换药。目前国内的药物组合并不多,轻易更换,再熬过一次药物适应期是小事,出现其他副作用是小事,但减少了一种可供选择的药物、减少了一次可以救命的机会,对张哲来说,是大事。生活很累很难,但他不想轻易挥霍生命。



3



2018年农历春节刚过,张哲收到一家网络销售公司的聘书。公司在这个城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里,几乎任何角落,特别是夜里,都能看到这幢插入高空的超高大厦和它熠熠发光的顶层餐厅,仿佛仙境。


上班第一天,光是看表格、数据、指标,就花了一上午。夜里八点,回到厢房,他安静地崩溃了。刚感染艾滋病毒时,极度崩溃过一次。那时他还在读书,躲在集体宿舍的床铺上,蜷缩着,不去上课、默默哭泣、不吃不喝。现在,他独处,仍不敢毁掉身边的一切,不敢不吃药、不敢不吃饭,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吞咽,机械地做着该做的事。脑子罢工了,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只剩下呼吸和心跳,作为机体活着的证明。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张哲连水都不敢多喝。喝多了水就要上厕所,会减少工作时间。数据分析、业务学习、客户联络……他连抬头瞟一眼别的同事在做什么的时间都没有。


和之前在酒店工作完全不同,似乎所有的同事都很冷淡。吃午饭时,他走过去,大家就停止了聊天。在办公室打电话,他一拿起话筒,办公室就安静了。半个月后,张哲才知道,那么多的同事看起来不慌不忙,每天看到电子邮箱里的数据和任务都一样慌乱。只是别人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他多年没工作,习惯起来很难。每个人都在观察他,唯一的新人。


张哲心里有一个小东西碎裂了,那是他想和同事交朋友的希望。他不知道这是好抑或坏。


公司规模不大,几十号人。开拓了新业务,才招聘了张哲。工作有利齿。一周时间,刚弄懂表格,经理的第二封信杀过来,包含了四千多家线下实体店面的信息。张哲的脑子开了锅,太阳穴蹦蹦蹦地跳。经理就一句话,“这些都是急需维护的客户”。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一是把这些客户从其他的网络销售公司“撬”过来,二是做好维护、让他们提供最优惠的报价。


接下来的五六天,他坐在电脑前盯着这张表。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懂什么意思。以前的工作,张哲和其他几个人一组,互相之间帮助。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的狼,示弱只会带来灭亡。张哲跟刚出生的幼兽并无区别,三年的无业,不知不觉中瓦解了他所有的盔甲,赤条条上战场,唯剩肉搏。


还未想好对策,灾难来临。


晚上六点通知开会。一开就是一个半小时,设好闹钟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一直震,提醒张哲,吃药的时间到了。张哲把手神进口袋里,强作镇定地按下手机,心里慌出了火,又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自己坐立不安,恨不得拿电脑的机箱把自己压在椅子上。开完会,跑进洗手间,关好蹲位的门,吞下三粒药。看看表,晚上九点。



两个小时的吃药滞后,会怎样?


可能会死。


张哲吃药时避开所有人,不想有一丝一毫的马脚让别人产生些许疑惑。他自认为“服用维生素”之类的借口太脆弱,一击即破。他已无退路。


接二连三,下班才开会。他不能按时服药。张哲安慰自己,毕竟服药四年,有基础。心里暗自祈祷不会产生耐药性。只要不产生耐药性,就不需要更换药物组合。


整整一周,天天噩梦,梦见自己到处找药,就是找不到;或者被同事发现自己服药,被众人包围耻笑责骂。熬不过自己的内心,请假两小时去做病毒载量检测。如果病毒载量增加,说明多次推迟服药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


病毒载量结果出来那天,张哲想出了解决工作难题的笨办法:打电话。看不懂表、没人可以求教,那就直接联系这四千多家店主,看看他们怎么说。一打电话才知道,有近一半的联系方式是空号,只剩下两千多家。这两千多家里,大部分人都很不满意原公司的服务。电话打过去,劝对方更换公司的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像是积蓄已久的堰塞湖,直接溃堤,喷涌而出的抱怨,让张哲窒息。他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一个老员工看到,走过来拍他的肩膀,“何必自讨苦吃呢!”


自讨苦吃?张哲还没有想出如何回答,手机里面收到了信息。他扫了一眼,血液里的病毒载量已逼近一百——以前是检测不出,而现在拉响了警报,药物可能已经失效了!脑子里嗡的一声,电话另一端客户喋喋不休的抱怨退到很远的地方,好像是一支非常古老的呓语的曲子……“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你这是什么态度!”对方终于喊叫起来,张哲却忍不住想大笑了。这强烈的窒息感,刀一样,狠狠地刺在张哲的心里,“我要活下去!我要赚钱,好好地活下去!”


开会,打电话,冲进厕所吃药,嗓子哑掉,脑子轰鸣,回家瘫在床上。他忘了自己。半个月后,张哲有了厚厚一个本子。花了一周时间整理出来一份报告,说明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提交给经理。然后,张哲的试用期到了。


医生要张哲去检测耐药性,他不去,舍不得那一千五百块钱的检测费。他也知道,几个月之后,如果病毒载量继续升高,只剩下更换药物组合这一条路。


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他置着一口气。凭什么!留不下来的话,究竟是努力不够还是能力不行?病毒载量,他控制不了。经理的想法,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他控制不了。


他只有努力。和等待宣判。



4



试用期最后一天上班,张哲在书包里放了一个折叠袋。万一被开掉,零零碎碎的东西——其实只有本、笔、杯子——可以拎回家。


登陆办公平台,经理在前一晚十一点多发来第三封邮件,主题叫“转正评估表”。当晚,经理组织部门聚会,举着酒杯对他说,“你让我非常非常的满意!你现在要做的,是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张哲看着夹菜、喝酒的同事,他们多半是985、211大学的毕业生,自己呢?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一仰头,干了这杯白酒,他想不起自己多久没喝过酒了。热辣辣的液体划过喉管、灌进胃里,又猛地呛进脑髓里。张哲在剧烈的咳嗽中,在心里说,艾滋病是人生的第一轮比赛,现在这份工作就是第二轮。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击倒。


人生如此,是否值得?张哲一直装作这个问题不存在。


五月,室外24度,租住的厢房内气温飙到27度。张哲和其他租户公用卫生间,连热水器都没有。秋冬可以每周到大众浴池洗洗搓搓,夏天怎么办?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平时下班到家快十点。想独处?如果伴随着隔壁的电视声和卫生间的冲水声也算的话。早上五点多,张哲醒了,六点无论如何都要出门。他怕得不到每天三十块钱的全勤奖。


张哲打算租一个距离公司近些的单间。步行十分钟到公司,早上可以多睡两个小时,而不是把这两个小时花在路上。对了,还要可以洗澡,哪怕是过了深夜十二点到家,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冲个澡再睡,一定会睡得很好吧?他喜欢洗澡,喜欢热水包裹着身体的感觉。他想每周可以狠狠地放松一次。


张哲没时间看房子。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早上五点多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逼近二十四个小时里,随时随地都会有商家打电话进来,问题简单又雷同,怎么收款、怎么改价格、怎么设置优惠券……三五十通电话、每通电话十七八分钟,张哲老老实实接电话。


上网看房子,房龄二十年,没有物业、老式装修、需要重新刮大白的单间月租至少一千二百元。为了每天早上的两个小时睡眠,一个月要多花六七百块,张哲不敢,“还是等月收入过万,再看这样的房子吧!”他现在连着三个月收入四千多,比起以前,改善了很多。无法改变的是他内心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


原本希望找到的工作不必熬夜,现在晚下班、睡不好、吃药不再规律,成了常态。工作还是生活,都像一根绳子,一点点地勒进生命。疼。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犹豫。房子马上就到期了。张哲鼓足勇气,换的房子是距离公司距离近了一半、房租贵了一倍的单间。搬进“新家”,很幸福。


八月,张哲第一次在经理面前情绪爆炸。“凭什么要我把自己经营好的区块交给他!”


张哲带了一个月的团队打下的区块,业绩蒸蒸日上。一进入八月,经理要求他的团队更换全新区块,把业绩不错的领域交给其他同事负责。张哲气不过,来理论。经理给他看了一条搞笑视频,视频里那个女人说,“如果你能像他爸一样,给公司带来利润……”张哲没再往下听,“经理我懂了。”


张哲再一次把睡眠时间减少到四个小时前,他签署了让新区块的四百家电商销量翻番的军令状。


没人逼他。团队成员劝张哲,“干不了就走呗!”张哲说不出口的是,自己的身体已经被HIV病毒不断攻击,说不上千疮百孔,也是伤痕累累。带着这样的身体,在这个城市里继续活下去,需要这份收入,不能走!不,三年的无业状态告诉张哲,他无路可走。



这一次有了两个女生的帮助,笨办法也轻松得多。四百家,女孩子们在公司里先打电话,张哲顶着三十几度的高温,一家一家登门拜访。一天最多走三家。这些电商多半是种种原因在家工作的女性,在电话里话语已经不饶人,团队里的女生隔三差五就会被对方弄哭,张哲买来饮料和零食,哄团队女生开心。


天气越来越热,张哲舍不得花掉交通补贴,坐公共交通,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身体在病毒的影响下很虚,吃一碗面条都大汗淋漓。他养成一个习惯,随身带着纸巾,擦汗。但只要一出公司,他觉得空气都变新鲜了,因为拜访客户不需要回公司开晚会,也不用担心被同事看到,他可以按时服药了。


八月底,经理说:“这个月,你的业绩不算好,但公司给你提薪。一万块。因为你负责的工作太难了。”张哲惊呆了。经理马上说,“下个月,业绩上不来,你的团队解散。大下个月,业绩还上不来,你走路。”说完,用目光给这段话画上句号。


那晚,张哲睡不着,因为经理这最后的打量他的一眼。


张哲忙得甚至忘了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还有力气喜欢别人吗?登陆了同志交友APP,数以万计的人,有的秀着俊俏的脸,有的露着壮硕的肉。他每天都只是习惯性地看。有人约他见面,他不答应。下班到家是晚上八九点,再出去约会不知道到几点。白天拜访商家,他也不想溜号。有人断断续续聊了一个月,张哲鼓足勇气,赴约。见面彼此感觉都很好。张哲迟疑了一下,告诉对方,自己感染了病毒。对方一愣,或许没明白这是一个感染者表达出来的最大的信任和尊重,“我不是歧视,但我不想找一个病人。”这也是被瞧不起了吧?张哲一边想一边看着APP上面的照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穿着不适合现在的工作要求。他不能再穿着T恤短裤去拜访商家了。


张哲买了久违的衬衫。穿过街头巷尾,敲开电商的家门,每一次他都要对自己说,“等一下,见到对方,就像站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一样,要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与此同时,张哲沾染了越来越多的市井气,和老板娘们聊得来就多说几句,聊不来也要甜嘴地叫上几声“姐”,哪怕她们年过五十。不刻意讨好,公司和商家是互惠互利,他愿意维系一种见面能够开心聊天的状态。



5



业绩没起色时。张哲心慌,脑子变成梵高那一副《星空》,他咬着牙不请假,对自己说,也许只是艾滋病毒搞的鬼。闭上眼睛,耳边是助理女生打电话给客户的交谈声。汗水从额头、鼻尖上冒出来。索性趴在桌子上,他怕别人看到自己像一条被甩在岸上的鱼一样、拼了命地大口的呼气、吸气。“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张哲在心里对着艾滋病毒一遍遍重复这四个字。十几分钟,也许将近半个小时,剧烈的心跳终于平稳。夜里十一点多回到家,张哲还是怕了,他总把一切不舒服扣到艾滋病毒身上,也许这一次,和艾滋病毒无关。他忽然想起什么,把遮挡着洗面池上的镜子的毛巾拽了下去,好好地打量自己一番。咧咧嘴,笑了,“那该死的病毒,打不死我的。”


九月,业绩曲线漂亮的上扬。这半年多,张哲大部分时间假装自己不是艾滋病毒感染者。偶尔艾滋病毒像个爱哭闹的婴儿,尖叫着打碎他自己给自己的谎言。


十一月,城市又开始供暖。张哲一觉醒来,发现半边脸动不了了。他去照镜子,眼睛肿得睁不开。心脏不舒服时,张哲没那么怕,知道自己休息不够好。这次也不怕,但他请假去看医生,拜访客户时总不能带着肿得吓人的眼睛和没知觉的半边脸去。花了多半天看病——对张哲来说真奢侈——诊断是麦粒肿。


“这个世界上,比艾滋病可怕的病多着呢!”张哲知道,比艾滋病可怕的事也多着呢!他担心两件事。第一件,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艾滋病毒限制了他可以从事的工作,却从没有限制他想做的事情。偶尔,张哲担心的,是在病毒作用下,自己的生命的长度。第二件,不想把自己拼了命打下的江山再一次拱手送人,理由却是自己病了。他不要拿病当借口,躲着、藏着、逃着。张哲想,或许有一天,上司或者同事知道他感染了艾滋病毒,也会说上一句“他的业绩很棒”。


下班回家,一进屋就看到鱼缸碎了,养着的两栖龟没死,苟延残喘。手忙脚乱地用脸盆接了水,把乌龟放进去。


周日,张哲去买鱼缸。回家路上,一只白色的大猫悄悄跟在身后,一直跟着上了楼,开门的瞬间,猫挤了进来,大大方方转了一圈,找个位置趴下来,眯着眼睛、打着呼噜。


张哲知道,艾滋病毒感染者最好不要养猫。猫身上携带了一种细菌,会让感染者很容易患上致死性脑炎。HIV病毒、加上细菌,一起作用,生化反应,人体无法承受,必死。想了一晚上,张哲决定养下,“反正我习惯了与危险为伍、用危险来温暖自己。”


他太需要个伴儿。但男友的出现,需要机缘。


第二天,就连心脏不舒服也是下了班去看急诊的张哲特意请了假,带猫去宠物医院做检查,打疫苗、添置猫粮猫砂猫窝。猫很粘人。晚上睡觉时,张哲小心地关严卧室的门,吃东西前也会认真洗手。


现在,无论多晚回家,张哲都知道有一个生命在等待自己。他给这只白猫起名,“莫奈”。那是他最喜欢的画家。从“莫奈”身上,他一把抓住生活的尾巴。



马上就是2019年。这个城市越来越冷,张哲的心里反倒有了热乎气儿。这一年来,张哲第一次拥有了连休两天的周末。早起后,沿着河边公园慢跑了八九公里的他浑身是汗,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往住处走。


手机上短信提醒他,发工资了,一万多元。他想,可以给“莫奈”买点好吃的猫罐头。自己也该添一件新的羽绒服了。下一步,他要做好规律服药,看看血液里面的HIV病毒载量能不能下降、重新测不出来。否则,他该考虑更换药物组合了。


“莫奈”总是望着窗外。每次回家,猫都试图钻出门去。一开始,张哲拦着。十月底,他忽然明白,不该如此。“莫奈”想走,该让他离开的。把猫喂得饱饱的,洗的干干净净,抱到楼下,松开手。


张哲在这个城市落下脚来,这样拿着生命来拼搏,用危险来温暖自己,终究是有价值的。人生有了其他的可能,等着张哲。哪怕背负着艾滋病这样的重担,仍可以踏实地走下去。他打算还完债务后读硕士。“或许是到国外吧!”


他终于松开手里那根一直想拉爆生活、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引信。


活了下来。


*文中人物为化名。

*所有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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