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君:记录过中东的战火,如今拍出跨文化教育纪录片 | 三明治
文 | 二维酱
“我去格尔木。”周轶君在机场值机柜台前说,然后拿起手机继续跟我聊关于教育的话题。这是8月15日下午,周轶君筹划拍摄了近一年、跨越六个国家的纪录片《他乡的童年》刚刚在西安杀青。来不及休息,她在机场将裙装换成便装,无缝衔接下一轮行程的连轴转:先上青藏高原,在海拔4800米的三江源地区完成一个英文纪录片的出镜工作,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再过两天,她要飞往武汉,去采访江豚保护的环境专家。
这样的奔波对于周轶君来说并不陌生。2002年到2004年,她曾是全球唯一常驻以色列加沙走廊的国际记者,终日穿行在战火纷飞的中东地区,在充满流血和冲突的地方记录着一个个生与死的瞬间。
那时的她,一身黑衣黑裤,背着黑色的包,扛着黑色的相机,仿佛游走于刀尖的独行侠。离开加沙两个月的时候,她在街头商店镜子里看见自己身上的裙子,觉得有点怪异。她已经有两年没穿过裙子了。
“记者总是从别人身上榨取故事,然后走掉。我总有穿上裙子、看到正常生活在彼岸的一天,他们呢?”2005年出版的第一本书《离上帝最近》中,周轶君写下了这样的感受,她发现琐碎生活的力量如此之大,曾经烙印在记忆中那些玻璃窗上的震颤、爆炸的轰鸣、绝望的呼喊、刺鼻的血腥,在阳光下恍如隔世。
到2017年这本书再版时,周轶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书名改为《中东死生门》,“生死是一条直线,死生则不然。”她提到自己最近几年仍会去一线,但考虑家人多一些。第二本书《走出中东》是她在凤凰卫视继续近距离观察中东的记录,伴随女儿初生的啼哭写就。在新生儿的面孔上,作为母亲的周轶君窥见了人类的成长。女儿凝视第一次出现的事物的模样,就如同今天身处变革忽至的世界中的我们,无法预知将被带向何处。
有越来越多的网友认识她,通过凤凰卫视那档高口碑的谈话节目《锵锵三人行》,以及后来的《锵锵行天下》和《圆桌派》。她是节目的常驻嘉宾,与窦文涛、梁文道等人坐在一起谈论当下社会的种种现象,兼具战地记者的沉稳大气和女性视角的细腻,还被马家辉亲昵地称呼为“小君君”。
如今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多半是因为节目,但周轶君觉得更加珍贵的,是还有人通过她的书、她的写作来认识自己。即便这两年她的写作变少了,有些困扰缠绕在心里,她发现原本应该自由开放的互联网,被切割成无数的“密室”,充斥着各种单方叙述的内容,她不知道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会被归到哪个“密室”里。
她也想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长大。拍摄跨文化教育纪录片的初衷,是周轶君试图解答自己在育儿过程中的困惑,去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答案,却因此忙于出差。她跟女儿开玩笑说,“妈妈拍这个纪录片,是离开你,去寻找教育你的最好方法。”但她知道,最好的教育其实是陪伴。
一个成年人的自我发现之旅
今年六一儿童节,周轶君发了一条图文微博,她跟三个印度孩子一起坐在教室里,“最初只是想为孩子们寻找更好的教育方式,意外的,遇见了自己来时路上种种心结。它是关于成长的无限可能,也是一个成年人的自我发现之旅。”
在周轶君为纪录片组建的团队中,有一些很年轻的同事,他们最初对教育、对小孩这些事情完全不感兴趣,表示不打算结婚,不想要孩子。有位95后的成员,去第一站芬兰之前就向她说明,只是陪她过去,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初到芬兰看到幼儿园里满地乱爬的“洋娃娃”,周轶君觉得可爱极了,年轻同事却在默默吐槽。
但是过了几天,那位年轻的姑娘主动来跟她分享了一件事。她发现在芬兰,家长很尊重孩子,把他们当成年人对待。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看侦探小说,她爸爸就跟很多中国家长一样干预,不准她看这种没用的书,她听话没再看。就这样,一些兴趣在不经意间被扼杀了。当她看到镜头下的孩子可以如此精神饱满,挥洒元气,似乎找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她告诉周轶君,突然觉得有个孩子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筹备已久的纪录片即将接受市场考验,周轶君心里有忐忑,但周围人给了她这样的反馈,又让她有了几分安心。她最初自己只是作为一个有困惑的妈妈,想寻找全世界关于教育孩子的智慧。但走着走着,她发现意义不止于此,这也可以是一趟成年人回顾自己成长过程的旅程。
很多家长认为自己在不那么完美的环境下长大,孩子也可以,顺其自然就行。走了一圈再回来的周轶君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误区,“如果你看得足够多,眼界足够宽广,会发现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可能性。”
周轶君在上海长大,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她在普陀区的一条街上从幼儿园读到高中。生在上海对她最大的影响,是从小就能接触到很多国际化的事物。她记得小时候看过日本摄影师久保田博二的展览,对摄影、对视觉的兴趣就是在那次点燃的。
当时最让她着迷的是文学。印象里最美好的一个暑假,她躺在凉椅上,一口气读完了《围城》。对于孩子来说,那似乎是距离遥远的故事,但她心中有无可比拟的快感。她想,如果以后能成为文学编辑,就是最崇高的事业了。
后来阴差阳错,周轶君读了阿拉伯语专业,这将改变她之后的职业方向,也为看待世界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不过在报志愿时,她想的只是要去北京。90年代北方文化兴盛,有王朔、窦唯、张楚等人,对这个上海女孩来说有种致命的诱惑。
毕业后进入新华社,周轶君一心想做国际新闻记者,得知加沙有一个外派名额时,便主动请缨,用“女性的耐力比男性的爆发力更重要”的陈述打动了社长。当时的加沙地区战火不断,枪林弹雨,让人避之不及,但年轻记者渴望经历和荣誉,“有血液涌动的感觉,非常想去。”26岁的周轶君成为常驻加沙的唯一国际记者,一待就是两年。
初出茅庐就接触到世界上冲突最激烈的地方,直面宏大复杂的议题,那时的热情和孤独,都成为周轶君最为珍贵的人生经验。后来她在看李安的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时,觉得特别感同身受,两个世界的巨大反差,在她刚回国时也尤其强烈。
那片地区总是吸引着她,一次次回到危机四伏的中东。在凤凰卫视担任时事观察员的周轶君,见证了2010年从突尼斯爆发的“阿拉伯之春”革命浪潮在中东乃至全球的蔓延。做新闻的形式从文字和照片变成视频影像,她需要频频出镜和走上主播台。这种转型在她看来只是在操作层面上,而更为根本的,属于新闻专业主义的思维是一脉相承的。
当她写完记录这段经历的《走出中东》,发现“阿拉伯之春”已经快要被人们遗忘。“但其实这件事一直没有解决。”周轶君说,“现在看到全球一些年轻人在抗争,如果不理解他们的初衷,我们永远没办法解决它。”
如今,她再次转型做教育方面的纪录片,从内容上,似乎跟之前钻研的中东问题没什么相关性,但有一件事她觉得不曾改变:向广阔的世界寻找答案,不断地解决自己的困惑,并且相信得到的启示对大多数人也有帮助。
十年后再到以色列
讲故事的方式变了
《他乡的童年》从去年9月开始筹备,周轶君第一次尝试自己做导演。多年战地记者的经验,让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一些突发状况,比如在陌生的国度找到对的人脉资源。但是拍片子烧钱的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料。
“你看《圆桌派》这季最后几集就知道,我都没有新衣服可以换了。”
周轶君决定拍纪录片时很干脆,但回过头来发现确实低估了它的复杂性,需要团队沟通协作,时间很紧张,跟之前写书完全不一样。这部纪录片是由周轶君创办的所以然工作室与优酷联合制作,她自己也投入了大量资金,但过程中还是有几乎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到现在她依然觉得有困难、忐忑,她也会想,这样慢节奏、注重思考性的内容,是不是不适应这个娱乐化时代?
至少这个过程对于她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每次探访其他国家的教育方式回到家中,周轶君会跟孩子分享她收获的趣事。比如在芬兰的森林里,老师给她看被不同动物吃掉的松果,可以根据上面的咬痕来判断是松鼠还是老鼠吃的,以此训练孩子仔细观察事物的能力。
在日本,她发现幼儿园里的孩子每天都有密集的体能运动,园长告诉她这叫“完全燃烧”,要享受烧完后的喜悦。
对比看中国的孩子从小忙功课,没时间活动,体育课一跑就累,周轶君为此担忧。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跑步,经常早上跑步去真如老街吃羊肉。运动习惯让她至今保持着不错的体力,有年轻同事说,你是不是偷偷吃人参了?
她在以色列看到四岁的孩子拿着钉子锤子做手工,尺寸比较小,但都是货真价实的工具,而不是玩具。令人感慨的不仅是对孩子动手能力的培养,还有家长对孩子的信任,相信他们可以自己去完成一些有风险的事情。
“这个片子不会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开阔眼界的东西。”周轶君说,其他国家的教育经验并不能直接移植,但可以打开人的思维。“你要知道别人面对问题时是怎么想的,才会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可能性。”
对于以色列,周轶君有更深的感情,她曾亲眼见证和记录了巴以冲突的残酷现场,但十年后回到这里,她发现故事换了一种讲述方式,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的图景不再是呼啸的枪弹,而是创业者的乐土。
回到阔别已久的以色列
她接过一个13岁的以色列少年递来的名片,上面写着某某企业CEO;来自世界各国的团队每天穿行于此,试图从这个具有创造性的国度取经;她采访了一位市长,得知教育经费占政府支出的50%以上……
最让周轶君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以色列摄影师。他们在每个国家拍摄时都会请当地的摄影师,通常摄影师会带很多笨重的设备,恨不得有助理帮忙背着。但以色列的摄影自己想了一个办法,把三脚架抽出了一条腿,然后拿旧皮带打了一个洞,用腰部就能把脚架支撑起来,拍摄时非常灵活,不需要其他稳定器。
纪录片拍摄的足迹遍布芬兰、日本、印度、英国、以色列,最后再回到中国。在西安杀青的最后一期,讲的是国内传统文化与现代教育观念的碰撞。
生活在香港,有一双混血儿女的周轶君,感觉现在的孩子们从小学英语,中文的教育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更难的。女儿喜欢迪士尼的公主,但周轶君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时,听到大闹天宫、虾兵蟹将,女儿听得特别入迷,觉得那样的想象力更宏大。
她看到国内有的夏令营教孩子们扎风筝,从中讲几何,讲美术,讲历史,还会引导大家去思考为什么中国发明了风筝,却没有发明飞机。在上课之前,老师先让同学们自己讨论要不要做作业,所有的规则由他们讨论出来。
这样的教育方式让周轶君受到触动,不是灌输知识点,而是真的在传授知识。她回顾自己学生时代上过的课,很多知识点都还给老师了,记得更清楚的反而是课外看的闲书。
她总结说,自己喜欢的是学习这件事本身,从未停止过学习。所以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对获取知识这件事产生兴趣。
前段时间因为出差太多,周轶君的两个孩子有意见,于是他们开了个小会。周轶君让他们说说为什么不想让妈妈出差,不好的理由是什么,有什么解决方法。最后孩子们给妈妈定下了一个规则:每次连续出差不得超过七天,一年不超过六次,特殊情况可以申请他们的批示。
因为这样的时刻,周轶君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发生了变化。她曾经跟其他人一样,觉得父母不努力工作,怎么养活孩子?现在她会跟孩子们坐下来讨论,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发现生活中有无穷无尽的事情等着他们去探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她同时不断在修正自己。
因为职业习惯,周轶君一直都关注着国际时局,她觉得无论是谁,做什么工作,都应当关心周围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现在,她对教育的话题更加敏感,观察世界也找到了一套新的讲述方式,她觉得教育跟一切都相关,“教育就是每个人的生活,是关于所有的事情。”
Interview
三明治:你提到拍《他乡的童年》是因为在教育孩子过程中有很多困惑,具体是什么?
周轶君:我们做父母都没有经过训练,经过考试,可能知道一些大的原则,但自己会忍不住,会犯错。
我不太能举出特别的例子,只是有一些困惑。觉得现在的教育跟以前差不多,还是依靠考试分数,但他们面对的未来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三明治:拍摄了这么多个国家,你最欣赏的是哪个国家的教育方式?
周轶君:我回来跟女儿说,最好是两三岁的时候去日本,接受一下严格的身体规训。小学的时候去芬兰,可以接触大自然,享受自由。中学去以色列或者英国,一方面鼓励创意,另外对学科成绩也比较重视,还有课外的培养,戏剧、美术、音乐全面发展。印度嘛可以选择一个夏令营。每个地方都各有所长。
三明治:家人带孩子跟你有什么不同,产生冲突怎么解决?
周轶君:如果我在房间里听到小孩在哭,第一反应就会冲出来,但如果是先生听到孩子哭,知道孩子旁边有其他人,就不会冲出来。当妈妈就会有种时刻不放心孩子的感觉。
观念上当然也有冲突。比如我妈妈从上海过来帮忙带孩子,因为快开学了,周末也要让孩子做算术题,但我先生就觉得没必要,而且那个题比学过的难一些。再比如我坚持要让孩子吃得很健康,但他们爸爸就觉得可以吃点垃圾食品。
没什么特别好的方法,有时间就多解决一些。孩子自己会看清楚,怎么利用你们矛盾寻找适合他们的方式。我跟孩子商量,要说出他们需要什么,喜欢什么,给他们一些自己的选择。就拿看电视这事情说,如果你能有多时间陪他们玩,就不太需要看电视,如果多带他们出去玩,就不那么容易沉迷屏幕。
三明治:很多人是因为谈话综艺节目认识了你,这跟做新闻很不一样,要接受观众挑剔的目光。你会在意观众的评价吗?
周轶君:有时候会收到网友关于我们在节目里观点的探讨,会有一些更深入的补充。我觉得观众跟我们是平等的,更像是听友、视友,交流应该是挺平等的。
我现在会看弹幕,以前从来不看,现在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到了不开弹幕觉得少点什么的地步。观众的评价对我非常重要,让我去思考不同角度的事情。
三明治:在关于中东的两本书里,写过很多人的故事,你跟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怎么看待后续发生的事情?
周轶君:去英国拍片的时候,错过了一个熟人。他是一个埃及的革命者,被放逐到了英国,我在《走出中东》里有写到。本来想跟他见一面的,但因为太专注拍片子就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是希望能继续跟他们保持联系,是超越了写书对象的存在,他们的命运非常有意思。在我写上一本书的时候,“阿拉伯之春”这个事很快被人们忘记了,但其实这个事一直是没解决的,还在全球蔓延。现在看到全球一些年轻人在抗争,我听到有人说是经济原因,就觉得跑错了方向。我在书里写得很清楚,关于互联网造成的一些透明和不透明的现象,大家需要怎样的生活。从中东到很多其他地方,抗争的青年不是跟你谈有没有工作的事情,而是谈他们的价值观,不理解这个问题,就不能了解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事情是追求平等的价值观、梦想引起的。最后会演变成另外一件事,中间会触动其他的状况。比如在乌克兰就触发了地缘政治,完全变成了旧式的战争。但我们还是要理解初衷是什么,不然我们永远没办法去解决它。
三明治:最近很多引起全民讨论的话题都来自视频,比如《乐队的夏天》《长安十二时辰》《哪吒》等等。在现在这个大家更倾向看视频的时代,文字还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价值?
周轶君:我觉得这个时代对写作者来说肯定是一个挑战,金字塔塔尖的人会收获越来越多,其他人想出头可能会更困难。这几个爆款,长安和哪吒不都是写出来的么?真正写得好的人会收获更多。
所以这就是说,你要如何面对你的写作。
纸质书籍的衰落已经发生了很多年,现在全球还有爆款的书籍出现,只是人们对书籍的需求不一样了。阅读本身有纯粹的乐趣和快感,就像我在暑假一口气读完《围城》,这种快感现在更多被视觉化的内容取代。可是这些爆款终究还是喜欢读书的人做出来的,你看那些乐队的歌词,也有文学化的表达。只是创作分散到了不同的媒体里。
三明治:最近看过印象最深的书籍和影视作品是什么?阅读量跟之前相比变化大吗?
周轶君:阅读量跟以前不能比,不是视频的问题,是时间精力越来越碎片。我希望拍完片子能集中时间读书,我现在能提出问题,能自己去找一些答案,跟以前不一样。
我在看《人类群星闪耀时》,好多历史是不知道的,写法也有意思。我也会集中看某一个人的作品,一直很喜欢陈乐民的书,他是欧洲问题的专家。写得脉络非常清楚,特别受教,而且他做学问的态度严谨谦逊,不断挑战自己的观点。另外还有看汉学家卜正明的书。
影视经常看Netflix,我喜欢看烧脑剧,像《西部世界》《暗黑》,还有历史剧《王冠》。
有时会重复看一些很下饭的视频,看很多遍,比如《老友记》《欲望都市》。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挺无趣的人,不想把自己搞得太深刻了。
周轶君制作的纪录片《他乡的童年》8月28日起,每周三零点在优酷独家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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