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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导演,在这里写下她在病房遇到的人们 | 三明治

何梦云 三明治 2020-09-06




编辑 | 万千


在提笔之前,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如果没有参加这一期每日书,如果我没有做这份职业,如果……我没有通过这个奇怪的职业去遇见、结识“他们”,我怎么会在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想要借助文字来重返那个如今仅仅存在于海马体的记忆世界呢?


这是一个旋转于我自身之上的莫比乌斯环:看见他们,记住他们,想念他们,写下他们,再一次“看见”他们。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有过这样一个,关于“他们”的写作计划了。趁脑子不糊,场景新鲜,好好地写一写“工作日志”吧,那些我拍过的人们,他们多么值得被书写,被世界上的另一个人惦记啊。每当想起这个计划,腹部便会涌起热乎乎的感觉。但再热切的激情,就是敌不过疲惫时“算了,下次吧”的念头。


一年一年的,那个为计划新建的文件夹始终空着,好似我心里,也空空的。


盘算了一下这个月的写作计划,如果可以一天不落地写完,我可以写下自己与摄影机那头建立起关系的30个“千奇百怪”的时刻。备忘录里列下十几个关键词,要不然,我就先循着这个毫无章法、东声西击的目录往下写,沿着这条由并无关联的词语组成的地标所连缀而成的路线,回到摄影机录制时红灯闪烁的那些片段:第二次踏入记忆的河流,再一次凝视,观望摄影机那一头的脸庞。只是这一次执笔的人,是当事人“我”的另一个分身,我在我眼里,又是如何的存在呢?


这一个月的写作,恐怕也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纪录片小导演的,“痛苦和荣耀”。


雅萍


我一直记得隆冬时节,清晨的阳光洒在肿瘤医院2号楼住院病房时的样子。


雅萍比我大两岁,起得很早,光溜溜的脑袋没戴头巾,病号服外面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羽绒背心。她和母亲坐在病床上吃早饭,两人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在病房,有阳光是好事,但并不激动人心。对于有的人来说,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那一刻,往往意味着新的未知和新的恐惧正在路上。有些检查的结果,病人隔天下午或晚上已经拿到,但是早晨查房时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好消息,像是双喜临门,而如果是坏消息,也会加倍令人难过。


我们的摄影机记录过许多次雅萍安静地“收听”坏消息的时刻。和想象的不一样,她的表情总是非常淡漠,大多数时候,她不笑,也不哭,只是认真地看着医生的嘴巴,频繁点头。有一次,雅萍问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贵的药,打进我身体里好像石沉大海。”


肿瘤科医生需要经常面对这样的感慨,也无数次给予过病人一位医生的应答:“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哪怕病理分型一致,每个人的病灶还是各不相同。”


我觉得早晨查房比较接近于雅萍的“工作”状态。事实上,她与她的那些主治医生,并不太类似“朋友”关系,而更像是“同事”:需要完成某个task,或者向着某个方向争取成绩的同道和伙伴。


图片提供:何梦云


这样去描述雅萍,是因为在医生缺席的场合,我看到的她,倔强、敏感、悲伤,惦记别人,她心里总是有面明镜。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这个灵魂曾向我袒露了周身的黑暗,也为我绽放过温和持久的光亮。


在我们刚认识时,她还没有离婚。这位“名存实亡”的丈夫,和她已经一年没有联系了。这一段糟糕的关系,在她被确诊乳腺癌之前已经布满裂痕,患病后,这位男士人间蒸发,逃离妻子,逃离他人的病痛,彻底躲进人群里。在雅萍和雅萍妈妈的只言片语间,我大概拼凑出了上述事实,因为我向着她、疼惜她,忍不住要在道德上“judge”这位丈夫的行为,但当事人雅萍没有怎么和我说过埋怨他的话,她只说:“我想通了。我要给他自由。”


过了两个月,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和丈夫离婚了。


为了给打进体内的药物提供更好的条件,她做了卵巢切除手术,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坐在床边,抚摸女儿还没苏醒的脸,眼泪无声地挂满两颊。


上一次雅萍妈妈流泪,还是在早晨查房时。医生在和雅萍正在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阿姨突然背过身去捂住脸,再也绷不住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医生,你帮帮她,太年轻了。”摄影机那头的雅萍没哭,朝别处苦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用手反复抚着妈妈的背,小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我知道世上的人们并不总是用类似的眼光看待死亡,每个人内心的生存意志也各有分别。雅萍从不表现得像抗癌明星一样,她也从不发表什么鼓励人心的演讲,她打起精神的方式,不带任何光环,她向这个世界表达的眷恋,朴素,直接:和带给她痛苦的人告别,与可能制造了麻烦的器官分离,在母亲流泪的时候笑着安慰她,拥抱几个月没见的病友,记住小外甥可爱的模样。


去年8月24日,她送走了一位叫秀俊的病友,发了一条简短的朋友圈,希望“天堂没有苦难痛苦。”两周后,她和病友在终点汇合,去往了谁都找不着她的地方。



真真


小真真今年4岁了。她出生在山西榆次的冬天,是个从不怕冷的闺女。跟着父母来到上海后,因为湿冷的天气,家里也没有暖气,只好每时每刻穿着她那枚红色的小羽绒服。


一年前,真真的妈妈每逢去医院化疗,出门时会和她请假:“妈妈要去工作了哦,你要在家照顾好谁?”“小真真。”“还有呢?”“还有姥姥。”交待完这一任务,真真总是跟着妈妈来到家门,护送妈妈上前线“工作”。


小真真在妈妈需要出门“工作”时,很少表现出“分离焦虑”。她迈着小腿,开开心心把妈妈送到门口后,会非常郑重地挥挥手:“妈妈,再见!”


平常,姥姥和真真在家彼此作伴。真真的妈妈如果这一天没去医院“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工程技术大学上班。确诊乳腺癌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还是会去学校上班,只是没再给学生上过课。


真真和姥姥守着的这个家,位于松江一幢普通住宅的六楼。电视机柜前粘着 Happy Birthday 的彩色气球,放着一大幅爸爸妈妈的结婚照。


从没有人告诉她妈妈生病的事实,她也没向姥姥和爸爸打听过,更没有表现出来自己得知些什么消息。但她很小就知道,“妈妈不能抱我。”妈妈只能搂着她,或者躺在床上时,把她圈在怀里。真真的妈妈为了打化疗,在手臂上植入PICC置管,不能提超过5Kg的重物,从那时起,真真就再也没有被妈妈抱起过。


摄影机那头,真真一家的家庭生活好像要比普通三口之家单调许多。妈妈去医院“工作”完回到家,总是非常疲惫,和真真玩一会儿就很快进屋休息了。爸爸要么陪妈妈去“工作”,要么出差不在家,但只要在家,真真就会缠着他拼图,画画,动不动就往爸爸身上爬,爸爸拍过一张真真爬到他脑袋上的照片,这是父女俩最开怀的时刻。


真真的妈妈曾经在摄影机前说:“有时想想,也许孩子小反而好些,对妈妈的记忆不会太深,多希望我不在她身边不会给她留下什么阴影。


我想她说这段话时,也许幻想着,长大后的女儿正在凝望这段影像里的妈妈,那个年轻漂亮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病人的妈妈。


真真的妈妈落葬那天,真真被姥姥带去邻居家,和邻居家的小男孩玩了一上午。爸爸和姥姥回到家时,她还不知道,大人告诉她“去工作”的妈妈,再也不会回家了。


每到节日,我总是会收到真真的爸爸发来的微信。点开语音,是真真奶声奶气、吞吞吐吐的童音:“小何姐姐,我想你……祝你,中秋节快乐!”


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她。



“杨帆”


虽然没有做过统计,我一直有一个“杨帆猜想”:全中国平均每三个人中,是不是就有一个人认识一位杨帆?我有位小学男同学叫杨帆,一位初中女同学叫杨帆,在肿瘤医院拍摄时,又拍摄了一位杨帆。


这位“杨帆”,刚刚经历了他人生中恐怕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月。


我在医院里蹲守拍摄的大半年时间里的第一位拍摄对象就是“杨帆”。2017年年底,11月的最后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小伙本人。


几天前,肿瘤医院社工部的小李同学向我提及了这位年轻的患者。小李因为在综合治疗科25病区做社会实践的课题,偶遇一位阿姨,这位阿姨找到科主任成文武时,她的儿子杨帆,29岁,在10月刚刚确诊为晚期肺癌。


根据社工描述,这位母亲非常非常焦虑,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小李打听到,杨帆之前在澳大利亚留学,今年是在澳第8年,而他本人的工作,据说是“护士”。我拜托小李在第二次见到这位阿姨时,向她征询拍摄意向,小李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阿姨愿意和我聊聊。


早晨八点左右,杨帆一家人正在胸外科一位主任医师诊室问诊。我在门外等待的片刻,看到好像有一位外国小伙站在诊室内。正在奇怪,我一眼认出那位小李口中的阿姨,她和一位叔叔从诊室走出来,旁边有一个很瘦的男生,显然是杨帆。那个外国小伙是他的澳洲同学,这次专门过来看望他。我和杨帆沟通了一会儿,他同意我们立即开始拍摄。


图片提供:何梦云


中午时,我们跟着这个来自南通海门的家庭来到医院附近一处被称为“癌症楼”的老公房的一个单间内,这是他们此次来上海就诊时租下的住处,屋里贴墙摆着两张床,勉强塞进一家三口。这个出租屋,连同隔壁的两间,是由一个套间分隔而成,三家共用一个厕所和一个厨房。杨帆的父母在厨房里简单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坐在这个不足10平米的“鸽子笼”里草草地吃了顿中饭。


下午,杨帆带外国小哥杰瑞德出去玩了,阿姨的计划是找到医生,让她给一些材料敲上章,然后通过邮局寄送北京,这是一个中华慈善总会和药企合办的赠药活动,患者将在服用靶向药物17盒后获得免费药。对于病人来说,一颗600多元的药片,每天吃一片,连续吃一个月,就是上万的开销。


晚上八点,杨帆在综合楼放射科做CT复查此次靶向药的效果。他的外国朋友为了抚慰他,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他看了许多拍摄的照片,两人很开心地交谈。杨帆非常紧张,我能感受到这种极力被隐藏起来的情绪。


他一个人站在CT室门外,大铁门上闪烁的红灯好像在映照着某种巨大的未知,此时此刻他只能一个人去面对。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帮助他,而站在这种虚空、无助前的他,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握着装满碘溶液的一次性水杯,镇静地一口喝下,好像成为了一位身穿红色盔甲的战士。


本来我想在杨帆进入CT室期间拍摄一下阿姨的感受,谁知道大概只有一分钟,杨帆就出来了,说了一句“I feel sick”,大家吓坏了,叔叔阿姨赶紧给他递水,两人焦急万分。


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我希望摄影机能如实记录真实状况,可作为在场的一员,我不能一句话不说,我问了一些问题,但内心还是非常的不知所措。后来看素材时发现,当时身处现场的我正关切地嘀嘀咕咕,耿直的摄影机把我的茫然慌张也一同记录了下来。


四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杨帆妈妈在拿到报告的那一刻,看到复查结果很好,肿瘤较之前小了许多,可见靶向药对他产生了很好的疗效,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验血报告也出来了,黄疸依然很高。杨帆和妈妈一起读了CT报告,即便结果“很不错”,但阿姨始终不敢相信这个好结果。


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第二天,杨帆一家去挂号询问护肝的事,黄疸高绝不是一个很好的信号,甚至会有新的生命危险。问诊结束后,杨帆告诉我们可怕的事实,他的肝损伤可能和靶向药有直接关系,可能正是靶向药特罗凯导致了他的胆红素如此之高,医生给他开了两盒药,让他回去服用,如果没有效果,靶向药需要停用,因为靶向药对肝脏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特罗凯,昨天还是救命药,今天却变成了可能会威胁生命的冷血杀手。


我们和杨帆一起经历这些,尚且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不知道杨帆家庭被确诊的那个月,以及之后一刻不得松懈的、与体内“怪兽”的鏖战,又将是怎样的煎熬。


杨帆的父母开了一家理发店,这是一个最为寻常的中国家庭,好不容易靠勤劳和耐力挨过这么多年,原本很快就要迎来渴望许久的安宁生活,此刻正在承受生活和生命之重。


杨帆最喜爱的一款电脑游戏叫做《镜之边缘》,是一个第一人称跑酷游戏,艺术风格设定很赛博朋克,主角是一位亚裔女性,从外貌到身世设定灵感都来自于《攻壳机动队》的素子,她作为一个“信使”,在这座幻想城市里执行任务。


杨帆第一次玩游戏是2009年,他来到澳大利亚的第一年。这个游戏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它是杨帆精神和情感世界的一部分。这个游戏所代表的某种气质,与这个家庭展现出来的勇敢一起,共同参与了抗击癌症的过程。 



*本文为作者每日书的节选部分之一

之后还将发布第二篇,关于作者在世界各地因为纪录片拍摄而遇见的有意思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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