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捐了一个眼珠给我，我却抛弃了她 | 钱佳楠小说课优秀作品
7-8月，三明治和钱佳楠老师第二次合作开设了小说写作课，在老师的带领下，学员们体验了爱荷华大学学习创意写作的氛围，创作出了自己的小说。大家的作品不仅得到老师的一一反馈，也收获了来自其他学员的串门点评。
这些小说中有现实题材，也有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写出了世间百态，透过虚构的外壳探讨着人生的真谛。
今天发布的是第三篇优秀作品，来自老白的短篇小说《我的故事》。
端午节在南京，离开前一晚，无所事事，逛到医院附近一家小酒吧。刚进门，接到小玲电话，我犹豫几秒，挂断——我很想找人倾诉一番，但她绝对不是合适人选。
在吧台最后一个空位坐下，点一杯嘉士伯扎啤。沉遁于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酒吧，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人想认识我这个其貌不扬的过客。音乐震耳，旋转射灯搅动缤纷光晕，像翻涌的波浪，晃得我视线飘忽难定。
我右边是一对情侣，至少看上去是。左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没有同伴，从我落座开始，不时瞟我一眼。十分钟之后，我们将开始聊天。
事情是这样的，正在我酝酿该和她说什么时，她不小心碰落手边的杯垫，正掉在我脚下，她没法在不把脸贴上我大腿的前提下捡起它。意识到她这小小的尴尬后，我俯身帮她捡起，顺便打量一眼她裸露着的粗壮小腿。她露出最小程度的微笑，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上画着淡妆。虽然音乐很吵，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从口型上可以判断，她说了声谢谢。
我凑到她的耳边，说：我该谢谢你才对。
谢我什么？
突然让我有了灵感。
什么灵感？
我正在写一本小说，有个情节正不知如何推进，刚刚想通了。
你写小说？
怎么，不信吗？
呃，没想到。你写什么类型的小说呀？
哎，还是不要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
生老病死我都看惯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
我是写色情小说的。是不是不想跟我聊天了？
没有啦。你写过什么作品？
我写过的你肯定没看过。
说来听听，万一看过呢。
这么说你看过色情小说咯？
讨厌！
我写的东西不能看，只能摸。
什么意思？
专门写给盲人，都用盲文出版。
啊？为什么？
盲人也是人，他们也想读色情小说啊，总要有人写给他们。
把现成的色情小说翻译成盲文不就行了。
没错，我们也做这种，不过我偶尔也自己原创一些。
你说“你们”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还有组织。
那当然，我和几个哥们合伙开了一家小公司，专做盲文出版物。盲人没法上网，看不了电视电影，也难有其他娱乐消遣，所以对阅读的依赖和兴趣要比普通人高很多。
那你们岂不是很赚钱。
现在还好，不过做色情小说之前并不赚钱。
为什么？
盲人毕竟是少数群体，普通的书，再畅销也卖不出几本。而且，他们更愿意听音频。
色情小说卖得多？
也不多，但售价很贵，贵到超出你想像。
那他们还买？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嘛。
你们真够坏的。
更坏的我还没说呢。我们把色情小说伪装成世界名著，比如《失乐园》、《荷马史诗》、《博尔赫斯故事集》之类的。
都没听说过。
这样相当于为弱势群体提供文化产品，政府会给我们专项补贴。
天啊！政府不审查内容吗？
一哥们有关系，你知道，只要有关系，没有搞不定的事。
那倒是。你一共写过几本？
十多本吧。
好厉害呀。
因为没有竞争嘛。公司把我包装成金牌写手，本来盲人读者要求也不像普通人那么高，所以在他们心目中，我也算是知名作家。而且，你知道吗，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美女呢。
你这工作真爽。
还行吧，除了读书，我也没其他爱好。平时呢，就是四处旅行瞎走，找灵感。最近在写一个发生在金陵的故事，所以就来南京转转。
哦？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当然以风流香艳的古秦淮河为背景咯，讲的是一个歌妓和一个瞎眼木匠的故事。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瞎眼还能当木匠？
眼瞎之前是个木匠。
木匠怎么跟歌妓扯上关系？
因为他会做器具，是金陵城手艺最好的。
器具？
就是女人自慰的情趣用品呀。
噗，你可真能编。那歌妓怎么会看上瞎眼木匠？
怎么不会。木匠见过歌姬年轻漂亮的模样，但永远不会看到她年老色衰的惨状，所以在木匠心中，永远留着她最美好的形象。况且木匠算是个半个艺术家，眼睛瞎了就不会离开她。对于见惯了世态炎凉的女人来说，这不挺好嘛。
倒也说得通。然后呢？
然后他们俩一起配合，研制更好的器具。
啊？
歌妓有很多姐妹，都可以作为试验对象。在风雨大作、无客登门的时候，木匠和歌妓就整夜呆在姐妹们的闺房里。她们边试用边口述体验和改进意见，木匠用耳听，歌妓用笔记。因为木匠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大家不会有心理压力。
啧啧，好恶心。
怎么会恶心呢，我想表达的主题非常正面。那就是，自古天无绝人之路。盲人也可以有爱情，甚至是比普通人更好的爱情。盲人也可以有工作，甚至是比普通人更好的工作。
你可真是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那你倒是说说，歌妓为什么需要情趣用品呢，她们明明……
不，她们看似每天都生活在男欢女爱之中，但那只是为了糊口，逢场作戏，根本无法从中得到真正的快感，就像拼命喝海水却无法止渴一样。木匠的梦想，就是为她们做出最完美的器具。
好吧。对了，刚才你说有了灵感，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某天，木匠梦想中的作品，完美的器具，就要大功告成。那话儿机关奇巧、构造体人，只是还差最后一项工艺。而这个环节，必须要看着操作才能实现。
那可怎么办？
歌妓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散尽所有资财，终于买来活人眼球，请神医把木匠的眼睛医好了。
那器具就能做成了？
还不行。歌妓的钱只够医好木匠的一只眼，而单靠一只眼没法完成那些复杂的工序。
那做不成了？
歌妓只好求神医，取下歌妓的一只眼，换给木匠，成全他双目复明。
天呐，这也太残酷了，就不能让歌妓的钱多一些，把两只眼睛都治好吗？
那就弱化了我想表达的观念：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和苦难的总和是恒定的，你的幸福是别人的苦难换来的，相反，你的苦难也是为了别人幸福而承受。这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但这种关系确实存在。
我才不信。
但只有这样想，那些突遭厄运的人，才会得到一些宽慰。要不然，我心理会很不平衡。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偏偏让我失去光明？老天对我如此残酷，意义何在？
对你？
哦，口误、口误……我只是，试着进入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
故事后来怎么发展？
木匠离开了歌妓。
为什么呀？
其实木匠对歌妓是有感情，只是心底一直介意她不清不白的身份。眼瞎时，倒并不觉得跟歌妓相好有什么不妥，人家还都说他能交上这痴情女人是福气。而一旦恢复视力，两人身份也便不对等了，木匠心中那微妙的平衡被打破，终究还是畏惧外人的风言风语，不能和她长厢厮守，只留下那柄完美的自慰器陪她，自己远走异乡。
歌妓好可怜。
是呀，性情大变。姐妹们背地里打趣她，说木匠留下的器具，其实是火铳，那一只眼的女人不能惹，毕竟每刻都处在瞄准状态，随时可能发射。
这帮人好恶毒，但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负心汉。
木匠余生都在愧疚中度过，再也做不出精巧的器具，每日借酒浇愁。他总是设想另一种已经不可能的人生——自己眼睛没治好，一直和歌妓白头到老，虽然永居黑暗，却爱得心安理得。
女人杯中的酒已经喝完，她望向我，目光似乎流露着一种悲悯之情，就像充满爱心的小孩见到受伤的兔子。莫非她看出了什么？我感到很不自在，连忙转正头，侧脸对着她，喝下一大口啤酒。
木匠应该不喝酒才对吧？
为什么？
难道神医没有告诉他，酒精对移植眼球的伤害很大吗？尤其在刚做完手术之后。
你对这方面还挺有研究的嘛。
我就在旁边的眼科医院上班呀。我很好奇，木匠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呢？
他，也许，嗯，帮人家装修房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一罐漆，溅入眼睛，那漆里还有木屑。
在黑暗中，他一定很绝望吧。
没错，只能靠没日没夜、激流奔腾的胡思乱想，把整块的巨大绝望搅碎，一点一点消化它，这样才能避免崩溃。
他还挺坚强的。内心丰富的人，面对不幸，也会更坦然些吧。
说到不幸，你觉得先天失明和后天失明，哪个更惨呢？
先天的会羡慕后天的吧，毕竟后天的领略过这个世界的风景。
可正因为如此，失明后才更难受。还不如从未拥有，也就无所谓失去。
哎，也是。
同样的道理，如果直接夺去你一只眼，你会痛苦；但如果在你以为两只眼都会瞎的时候，却保住一只，你反而会感激涕零……要不要再来一杯？
别，我都有点晕了，也可能是听你讲故事的原因。你是不是喝了酒，就很爱编故事呀？
我编的，不够精彩吗？
我只是觉得，故事应该有更美好的结局。那个，你手机又来电话了，不接没问题吗？
手机在右手边，经她提醒，我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小玲打的。我把手机揣进裤兜，无意识地抓起酒杯，随即又放下。
美好结局，我也不是没想过。
那就往那个方向走呀。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似乎要下达一个计时作文的指令。此刻，我想的是，人物有自己的命运，哪那么容易走向美好结局。而我说出口的，却是：
所以，你认为，木匠应该跟歌妓在一起？
决定还要你自己做。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加油，说不定你真能成为大作家。天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作品，必须用两只眼睛才能完成。
我目送她离开酒吧，用一只眼睛。
嗯，说不定我真能成为大作家。说不定再喝十杯也没关系。说不定该给小玲回电话。说不定要重新构思我的故事。说不定金陵城破，大火漫天，木匠去找歌妓，然后……
然后我还没想好。
老师点评
这个故事太精彩了，尤其是当中的对话，引人入胜。我唯一不是很满意的是结尾，“然后我还没想好”很好，只是前面的身份自白太长，而且有点踩进了“刻板印象”的感觉，想想看有没有更简洁的方式。我个人挺建议在讲故事的过程中结掉的，或许让她发现了“我”的眼睛问题，然后以故事的方式问下去，“我”的回答暗示了“我”的身份，最后还是可以结在“然后，我还没想好”--有双关的意思，包括故事和“我”自己，都没有想好。
（作者回复：谢谢老师的建议，改写了后四分之一）
学员评论
⌲小狮子：故事中的故事，最终讲的还是“我”的故事，很精彩。结尾这样处理未尝不可。木匠复明之后受不了妓女是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但风言风语更多是听来的，木匠失明的时候也听得到的，仅仅因为复明就抛弃妓女（何况还是妓女给了他眼睛）显得有点仓促，木匠的变心更多一些铺垫会更好。
（作者回复：谢谢指正，稍微多点了一笔）
⌲ 不困：好精彩的故事，写得真好。我又看了一遍，还是觉得好看，结构很巧妙，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层惊喜。读第二遍时觉得和代寻旧日时光同学的观点一样，盲人作家的身份还是要再设计一下。
⌲ Chris：结构好妙。介绍装修队长的描述比较多，个人感觉节奏在这里稍微有些打断？关于护士小腿的埋伏也好棒。
（作者回复：哈哈，你看得好仔细。其实还有一个包袱，在《失乐园》、《荷马史诗》、《博尔赫斯故事集》这里）
⌲ 实心：简洁的文字，新颖的故事，非常流畅，一口气读完，很带感！故事内核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春琴抄》，真的很不错，个人认为再改一改结尾会更好。
⌲ biw：最吸引我的是构思，前后和内在逻辑都让我觉得眼前一亮。但是两个人的对话对我来说，有点长，有时会出戏。而且有时感觉在调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出现了问题），有时又觉得不太对。嗯……其实结尾我倒没觉得有问题啊……哈哈哈。
⌲ 咸鱼她姐：我觉得结尾很好啊！“然后我还没想好”，这样一句挺有意思的。整篇看下来后面是毕竟精彩的，因为有反转再反转的情节。前面和护士小姐的对话如果能再简短精炼一点，大概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