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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掌控房子,还是房子掌控我们?| 三明治

于一舟 三明治 2020-09-06



编辑 | 二维酱


作者写了三个与房子有关的故事,老屋承载着过去的记忆,是回不去的熟悉岁月;婚房是长辈对子女的寄托,包含着沉默的付出;梦想中的别墅豪宅或许是“美好生活”的象征,但回过头发现生活的真谛还是藏在老房子里。


1



-老屋-


十一我回老家休假。爷爷在今年五月去世。老房子空了下来,挂牌出售。到家第二天,我妈接到问询电话,对方意愿恳切,很快支付了定金。


一家三口从小城的西边开往南边,回老屋收拾旧物。


棕黄色地板黯淡无光,沟缝开裂,多处凸起。白墙附着细密的灰,印着不知是谁的指纹。大屋,爷爷奶奶相继躺过的护理床不见了。空气深处,残存酒精和皮脂混杂的气味。小屋,我的书桌也不见了。墙上,留着透明胶撕下后的粘痕。不记得之前贴着某年的日历,还是谁的画报。


我站在客厅中央,双手触摸到空荡荡的气息,时间从指尖消落。我曾在这间房子生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发现,原来客厅这么小。


它的陈旧,让我感到陌生。我看着此刻厨房里我妈的背影。高矮、胖瘦、头发的长度,一如二十年前。我很困惑,甚至恐惧,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恍惚间,我感到时空的重叠。在客厅的角落,我看到九八年刚搬进来那天的自己。短发,黑瘦,穿着小学夏季校服。身旁是帮忙搬家的三姑父。他说:你看客厅这么大,都够你跳舞了。我跑向自己房间。蓝色海军裙拂过棕红色书桌。午后的阳光穿透镂空的纱帘,在花朵图案的床单上投下斑驳光影。我似乎闻到鲜花绽放的香气。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奶奶生病了,奶奶去世了。爷爷卧床了,爷爷离开了。这处空间里,盛放过一家五口,朴素四季里的脉脉温情。它陪伴过渺茫的虚空中,平凡的热闹,和压抑的痛哭。


在客厅的壁柜,我看见一张A4大小的白纸黑字:出售 电话:xxxxxxxxxxx。仿佛是老屋的讣告。


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和父亲守着爷爷的遗体,等着进入殓室。殡仪馆工作人员递给我们一张纸,有爷爷的姓名,死亡时间,一串编号。父亲接过那张纸,半晌,指着编号对我说,你看,我们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我看着白纸黑字上的电话号码,看见老屋的编号。老屋老了。陪伴我们,耗尽了它的一生。我们可以随时离去,在宇宙的任何一处空间,围拢成家。而老屋遗守原地,只剩回忆。


我们最后一次关上大门。低沉的,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2



-婚房-


老家的好友F要结婚了。


老公是相亲认识的,军人。F先是百般抗拒,后顺利领证。聚会的饭桌上,F皱着脸哼唧,男方父母主导的装修,风格土气。


我们到婚房一看。僻静的小区,楼间距极大,绿化很好。三房两厅两卫,三面环窗。夜晚窗外的车流,像流淌的星光。我看见一盏别致的吊灯,惊讶,这不是很符合你的喜好吗?F说,你看到的好看的,都是我选的,他们(男方父母)做的是基础硬装。F指着白底金纹仿大理石的窗台,看,多难看!


在客厅的角落,我们看到一个样式奇异的垃圾桶。在米白色调的居室,它小小的,是不合时宜的金属紫。F支支吾吾,说婆婆知道她最近腿伤了,下蹲困难,买了声控的垃圾桶,不用她弯腰丢垃圾。


F自读书以来一直身体不好。文弱,羞怯。常被我们开玩笑,一个漂亮的“废物”。生活在农村的婆婆,饲养奶牛为生。她卖了三十六头奶牛,只留四头。加上儿子当兵以来每个月全额寄回的工资,托关系,买房,装修。


我没有见过F的婆婆,也不知道两家人的交往故事。我擅自想象,婆婆有一双散发温热牛奶气息的手。常年劳作,双手皴裂变形。


在建材市场,这双手抚摸米白色的衣柜大门。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未来儿媳。高挑的姑娘,白净漂亮。丝质衣袖下的手,细嫩纤长。她听见沉甸甸的“嘎吱嘎吱”,转头,看见从未恋爱过的儿子,粗大的拇指,笨拙地挪动透明转盘,藏不住的羞赧无措。他把自己儿时起最爱的芸豆土豆炖排骨,数次转到姑娘面前。她笑了。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买房以来,花销以万计算。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支出。如果房子能弥合她对儿子无法说出口的思念、愧疚、后悔、感激、心疼、担忧……装修基调是白色。牛奶的颜色。


白色的细流,流过她短暂的少女时光。清甜,一闪即逝。温热的白,没过她日益粗糙的双手,少女成长为少妇。她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白色的细流汇集,有了岁月的深度。直到孩子远行。她的白分出细细的一股,追随着他,到遥远他乡。


现在,儿子要回来了。他要构筑自己的家母亲汇拢起点点滴滴的白。背着一生的重量,从乡村走到城市。站在城市中央,她解开行囊,白色尽数倾倒。


“农村人,一般都喜欢鲜艳的颜色。你婆婆全选的白,真是少见。


我们不知道的是,白色,不是一种颜色。是她的生命与思念。



 

3



-梦想的别墅-


我妈有个梦想中的房子。


她说,大落地窗,有阳台。阳台上种满红玫瑰。


我取笑她的中年少女心。但这所房子,却在我的脑海里自行搭建着。


两三层,独栋。落地窗外能看到小院子。除了红玫瑰,也有白玫瑰、紫蔷薇、矮灌丛、柠檬树。春天嫩黄的柳枝,在落地窗的“画框”里飘荡。夏天,一家人坐在院中啃西瓜。耳边蛙鸣声声,我妈吐一口西瓜籽,矫情地嫌吵。秋天,葡萄熟了;冬天,梅花开了......我想要给父母美好生活。我担心时不我待。


但我最近意识到,我的这种想法,是一种“自我陶醉式孝顺”。我并没有搞清父母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把我自己想要的,投射在他们身上。


我家现在两房两厅,两人合适,三人略显局促。父母一直考虑换一间大的。我在边上怂恿:换!一步到位,整个“大别野”。


十一期间,我拉着我爹去“考察”周边的别墅。


小城房地产不景气。周边只有两个正在开发的别墅区。一个临着高压电塔和公路,很快被我们淘汰。另一个非常好。只是独栋的早已售空,只剩两联排和四联排。


我们参观了样板房。刚到门口,我就发出没见过世面的赞叹。不同于其他别墅浮夸繁复的欧式风格,是我向往的新中式。门口装置半圆形屏障,放了一盆小松。临窗做了几处枯山水。细节讲究,兼顾风水。


三层加送一层阁楼,我感觉到我爹的心动。他边看边评论,如果我们装修,这间应该用做什么。甚至主动提出看一看边上的毛坯房。


我跟在我爹身后,手脚并用,爬上毛坯房颤颤巍巍的木梯。透过灰色水泥墙,我看到许多扇落地窗和大阳台,看到玫瑰花正在蛰伏,等待盛放,看到我妈的梦想,熠熠闪光。我爹说,走,回家载你妈,下午带她来看!


家里,我妈正窝在沙发上,玩Ipad上的消除游戏。头也不抬,问,多少钱。我说,不贵啊,三百来万。跟上海比,你知道吗,就我住的那郊区,也不止这个价。真是便宜。我妈拒绝,不看,想都不要想。我劝,就看看,又没让你买。我妈说,我不知道是好东西嘛,当然好了。但是消费不起的东西,我看都不要看。


她分析,虽然目前在卖老房,但都卖不出好价钱。况且我一年回家两三次,家里常年两个空巢老人。住四层近十个房间的大别墅,有必要?


我爹抿嘴笑,显然被说服了。坐在我妈边上,扒拉果盘里的油桃。


其实我也冷静了。当我站在别墅阳台上的时候,能够想象红玫瑰盛放的样子。但我无法想象,我妈,一位买菜要货比三家,天天记录哪怕三块钱生活开销的妇女。在我爹上班的“寂寞日子”,穿着高级绸缎长裙,躺在阳台躺椅上,看流云闻花香,等保姆端来一盘水果。


不是嘲笑她没有那个命。而是她的生活习惯和勤俭品性决定,如果她那样做,会不自在。


当没有相匹配的消费力与实际需求的时候,是我们掌控房子,还是房子掌控我们?


我想,和上一代人相比,我有一个做的很差的功课,叫“节欲”。好看的东西太多了啊!难道要怪我审美太好了吗?我并没有追求名车名包,不符合消费能力的奢侈品。只是,一个造型精致的杯子,一支书写流畅的钢笔,一部卡司优秀的原版音乐剧……足以勾引我蠢蠢欲动的消费欲。我渴望拥有美好,我想要我爱的人同样拥有美好。于是,我把我的“占美欲”,归类在“艺术熏陶”“自我实现”“孝顺”“人生意义”这些义正言辞的名目下,兴致勃勃,意气风发。


当然,我不认为欲望是错,我欣赏追求合理欲望的人。只是,我在想,这些年,我似乎在刻意追求看起来的美好,忘记了“扎实生活”的能力。


在上海7年,我换过6份工作,搬过9次家。浦东浦西的各个区,我几乎都留下了浅浅的生活印记。


我没有追求变动,只是常常遭遇不可抗力:换工作,房租涨价,感情变化。我盲目地寻找一份精致的生活感:不过分老气的装修,人数少感情真的室友,接受范围内的租金,便利的交通,茂盛的树……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想,十全十美从来只是想象,生活会偷偷藏好下一刻的当头一棒。


前年过年后,我搬到了现在的居所。90年代的老房子,偏僻,租金便宜,六楼,无电梯。不知道是这些年我转性了,还是租金低的诱惑实在太大。两年来,我不断修葺、清洁着这间房子,仿佛在修理自己身上好逸恶劳,喜新厌旧的习气。


上周末,我清理完灶台,洗菜切菜,煮汤炖蛋,给自己做了顿饭。水汽氤氲里,我嗅闻食物的香气,似乎终于找到了扎扎实实的“安定感”——


不是厌弃陈旧,而是勤于清洁;不是坏了就丢,而是尽力修护;不是越多越好,而是物尽其用。


不是你选择一种生活,而是你创造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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