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互相写信,是我之前没尝试过的事情|三明治
8月末,于一舟在微信上问父亲:三明治有个一起写信的活动要不要来?父亲几乎没有犹豫:好。
于是,这一对特别的父女搭档出现在了每日书共写班,女儿是漂泊在魔都的单身白领,父亲是留在东北的体制内员工,两人各自持有不同的身份和立场,隔空进行了一场长达数十日的线上代际沟通,有关生活,有关感情,有关“掌控感”。
编辑|郝思嘉
嘿,爹爹,
没想到你非常快地回复“好”,答应一起参加书信班。我猜想,一是你没搞明白具体做什么,二是你想陪我,或奖励我。就像小时候考试成绩还不错,你问我要什么奖励一样。
你让我先写。我想,你应该在猜测,我会想要问你一些问题,寻求你作为过来人的建议吧?这些问题是什么呢?爱情、婚姻、成长的烦恼。“如果我选择不结婚,你和我妈会不会难过?”“你三十岁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度过三十岁前的恐慌期?”……
确实,这些问题我想了很多年。有的有答案,翻篇不想;有的答案的收尾仍是问号。但我不想问你的建议。我们是两条河流里的船。你启程得更早,撞过暗礁,也赏过河岸槐花。我比你晚一些启程,开始平顺,中遇险滩急流。你闯暗礁的经验,不适合应对急流。而即使我储备了很多方法,船,还是需要我自己掌舵,去驶过不可回避的水域。
好在,我们终将汇入同一片海。我不想在那时才与你分享:你知道吗,虽然我没见过槐花,但我看见过参天的古松,湿润的青苔。
可是,我能够和你分享什么呢。惊险遭遇?荣耀时刻?我所谓的惊险,你也知道的,无非分手、失业。在这熙攘的都市,我只觉得自己是一粒微尘。和其他人相比,并无不同。
早晨,我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飘进地铁,锁进写字楼。月亮升起的时候,从写字楼涌出,沿着和白天一样的路线,飘回巢穴。日复一日,微尘在混沌中浮起,或下坠。其实,你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父女。相遇,陪伴,分别。“重逢”是越来越少的时间节点,中间连着越来越长的等待。
周末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朋友说,在浦东有一座很小的道观,里面有一个看八字很准的人,还不收钱。这位朋友你也知道的,夫妻俩都皈依道门,平时也给别人看八字算卦。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凑热闹。
一位六、七十岁的男人,穿着整洁的衬衫,扎着腰带,腰板笔挺,我猜他年轻时当过兵。不需要八字,闭着眼睛就能“看事儿”,偶尔睁眼看一看燃着的香。沉默的时候,好像在听什么声音,然后突然开口,声音特别大,像生气了一样。他说的上海话我听不懂。但直观感觉,他和老弄堂里的上海大叔,并无不同。
轮到我。他问,你老家在哪?我说在哪哪。边上的朋友用上海话翻译。他声音生气,回去!你家祖宗叫你回去。你在上海没有姻缘,事业也在老家。
因为听不懂,我感受到的来自“祖先”的焦急也打了折扣。他急切地掏出马克笔,在发黄的横线本上写下两个黑字:游子。
回去的路上,我耳朵里响着“归来吧归来哟”的背景音。眼前是英俊的费翔,飘逸的长发。一行字清晰地浮现: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
我把帽檐压低一点,遮挡湿润的眼睛。
记得我来上海前,你对我说,当你对一个城市有“掌控感”的时候,就可以定居了。
掌控感,就是我想和你聊聊的主题。
惭愧,再过几周我就要而立。然而,成家、立业,一项也没有完成。说实话,我并没有过分焦虑这两件事。我想,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线,和你们是不一样的。在时间线上怎么安排重大事件,靠天意,靠自己。而不是人云亦云地屈从传统:“你妈在你这个年纪,你都上小学了,你在干嘛?”
我在干嘛?我在按部就班地学习,恋爱,工作。乖顺、安静的学生时代,不曾逃课、早恋、翻墙头被校长抓住。朋友三两人,也是和我一样的乖巧女生,从来都是放学后直接回家。即使放假,从来都没有晚于八点回家,哪怕家里并没有明确规定的门禁时间。在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省。
然而,我却惊恐地发现,26岁以后,我突然失去了我的掌控感。
2015年春天的那次分手,是失控的开始。
失控,与他有关,但不全相关。主要还是我自己。我的自信、自尊,我曾以为藉此在上海“成家、立业”的规划,一夕倾覆。更深层的,是来自对“无常”的震撼:原来爱情是会消失的,并且速度极快;原来倾尽所有努力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原来我只是个无力的普通人。
上周,当我以讲故事的心情和朋友聊起当年,发现每一个细节都如有烙印般清晰。朋友说,如果你在26岁才经历人生中第一次打击,算晚的,说明你之前过得蛮幸福。你父母很惯着你哦?
突然想起,四年前,在我分手后的前几个月。当我行尸走肉地上班,开电脑,开QQ,你的头像总是在蹦跳。点开头像,对话框里出现一段段“每日鸡汤”。例如,“你若盛开,蝴蝶自来;你若精彩,天自安排”。或者,“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到的,是珍惜当下。”
说实话,很感动,也很想笑。我怀疑你是不是微博关注了什么“失恋阵营”之类的情感号。每天刷新,复制粘贴。但我更惊讶的是以你的文学素养和审美,竟然看得上这种哄哄中学生的鸡汤文?
开始,我自己看,常常鼻酸。后来,我每天截图,发给好友,两个人一起“哈哈哈哈哈!”“干了这碗鸡汤”“咱爹真可爱”。
后来的很多年,我没有再恋爱。倒不是旧情难忘,我想,也许内心深处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我以“享受孤独,我很快乐很骄傲”的态度,回避下一次无常。可是,即使我的脑子告诉我,不要屈从传统,不要听任长辈逼婚。但当我看到别人问我妈,你女儿多大,有没有结婚,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还是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我不够努力?
我可以努力学习,提高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努力找一份收入尚可的工作,让自己过得看起来体面。可是对于恋爱、婚姻,我该怎么努力?
我想,如果每个人的价值追求是一个三角形,大部分传统女性的三角形顶层,有关爱情。对于我妈,传统的六零后,她的三角形顶端,应该是“爱情沉淀后,家庭的完满”。可是,我就是那个造成不完满的存在。她无法实现她的顶层价值追求,她无能为力。这是她生活里的失控。
而我的三角形顶层,叫“自我价值实现”。对生活的掌控感,是实现这一目的的途径。我想,我不是抗拒婚姻与恋爱,我是需要有一个人的。这个人,可以听我的意见,想结婚可以结,想恋爱就暂时不结。他能够成就我的掌控感。
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是我对我妈误读了吗?
是我把自我透射在了他人身上,而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我的第二次的强烈失控感,来自两年后的失业。
我没有给你讲过细节。你只知道,我错信了他人,盲目裸辞,发现被骗。自己找工作时,发现求上不足,从下不甘。
我为什么会错信那个人?我想,除了她的工作能力令我倾慕,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以为,通过她,我可以在上海建立自己的“小圈子”,一个类似于“家族”的小团体。和她相识的那几年,每逢中秋、圣诞,七八个姑娘,接到邀约,聚在她家小小的客厅吃喝笑闹。这些姑娘和我一样,来自时尚、媒体圈。对纸醉金迷的行业表象不屑,内心渴求所谓的意义。
他乡,新友,偶尔视线相交,仿佛什么都汇成两个字:我懂。深夜回家的高架上,我看见万家灯火,明月高悬。我并没有感觉寂寞,反而有一种,离家起不曾有过的踏实感:我以为我在这个城市找到了类似“亲人”的存在;我以为我飘在半空的理想,通过邂逅同类,有了集体的重量,得以落地扎根。
我想,爱情无常,掌控感偶有缺失是常态。新时代的女性怎么能“恋爱脑”?事业与财富,才是值得踏上征途,去追寻的星辰与大海。
我发现我被利用了。她利用我的信任与崇拜,我冲动的“意气”,我低廉的劳动力。
但我不认为她是恶人。我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现在想,很大一部分,仍是感谢。她让我认识到一个人的色彩的多样性:即使全身布满最鲜活,最吸引人的亮色的人,也可能包裹着一丝晦涩的灰。这是她的存在方式,她的自保机制,她的掌控感。
她只是我失控的契机。我强烈的失控感,来自找工作时,感受到的“时代的耳光”。
半年时间里,我找不到工作。
我投出一封封自认为不算难看的简历,竟然还不如大学毕业时候,收到的回音多。那是2017年,互联网早已强劲多年,我所在的纸媒已不能称成为“夕阳”产业,“深夜”更为恰当。我想凭自己的传统媒体和广告公司的工作经验,趁此机会转型。去互联网公司,或甲方的品牌、市场部。如果前两个都难,最不济也是回到广告公司。我是这么规划的。
2017年,阿里大力推进时尚板块,收揽了不少来自传统纸媒的编辑。我的第一封拒信,却也来自他们。原因是,简历里跳槽经历太频繁。
但更多的公司,是不会给你拒信的。没有回复,已经是明确的答复。比如,我曾面过某传统百货的电商平台,还有3个月,他们的APP就要正式上线。将刚被京东投资数亿的英国奢侈品电商视为最大竞品,雄心满满。我曾面过生活方式类VR探店APP,职位是运营经理。面试过程中的数个问题,我磕磕巴巴:你认为一篇公众号多少的转化率是合理的;你会怎么策划,完成线上流量提高和线下流量变现。
流量、变现、转化率、运营、社群、IP、VR、KPI、SEO、SEM......不知不觉间,这个时代被新鲜词汇充斥。而我旧词库里,熟悉的仍是选题会、拍摄方案、发稿、校对、下印日。我并没有懈怠地对待我的工作,甚至可以称得上勤奋。但仍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时代完成优胜劣汰。我感觉到自己被丢弃在时代的流水线上,贴着“不合格”的标签,滑向未知的洪流。
某个阴天,我去面试一家书友会性质的小互联网公司。两班地铁换乘公交,来到城郊的居民楼附近。面试我的是我的直属上司,某总监。九三、九四左右的男生,带着校园气息的认真和专注。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听完,问我有没有相关运营经验,我摇头,但表示行业有共通的东西。他皱眉,问我要不要面一个我没有投递的部门。我拒绝了。
走出公司不远,下雨了。我看见不远处一位摇着轮椅的白发老人,磕磕绊绊地。我走上前,帮她推轮椅,问她住在哪里。她大概因为生病,神智不清,或者把我错认成她的家人。一路上,喊着听不懂的本地话,大声斥责我推错方向了,应该是哪边哪边。
老人的家就在临近的小区深处。雨下得大了,老人的女儿在窗台望见我们,跑下楼,向我道谢。转身离开后,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蓄满眼眶。我躲进一个居民楼里,跑到三楼的位置,猜测此刻不会有人上下楼梯。我蹲在楼梯上,无声大哭。
神明啊,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是我最接近崩溃的时刻。我知道的,一辈子那么长,失业只是暂时的。可当时的我只能在被动中焦灼,伴随日复一日的自我怀疑。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和我妈,我失业半年,快要交不起房租。我怎么能让你们知道我的落魄?
爹爹,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小丑。怀揣着演员的梦想,扛着打着补丁的行囊,来到盛大的舞台。我技不如人,也没有门路。小丑,已经是能够得到的最好角色。聚光灯亮起,我带着快乐的面具,表演滑稽的热场戏码。我很快退场,让位给舞台的主角。在我身后,观众的掌声、欢呼不时地响起。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舞台存在过。
不久,我找到了还算满意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但也许是害怕了。我的掌控感,似乎一直在摇摇欲坠。就像那句歌词一样,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纳闷生活为何总是这样。我知道,想要百分百的掌控感是不切实际的。众生存活于世间,总有些不可抗力,要顺受,要妥协,要像河流那样,顺流而去。
你曾给我上一篇文章留言,感谢生活的磨难让我丰富。可是啊,生活的磨难也让我困惑:为什么我,包括比我年轻的朋友们,总是怀揣着庞大的焦虑,一边步履匆匆,一边恐惧被时代抛弃?
我想,在“掌控感”之外,也许还有一个“安定感”。即使在爱情、事业,生活分崩离析的时刻,握住它,内心不至于溃败。我想,这份安定,应该来自我此生最想要的东西,所谓的,此生的意义所在。能够为之死,能够藉之生。除它以外,一切都是“谋生”,唯有它是“立命”。
我甚至想,不能与时俱进,又有什么关系?这个时代,值得我们去跟上吗?跟上了,又会怎么样呢?谁能够跑得赢时间?你我只是光阴里的一小段插曲,一次眨眼。时间决绝地流逝,我们终将死亡。
当然了,你也知道,我属于道理都知道,路还是走得磕磕绊绊的人。偶尔要撞到南墙才会回头。我不再是满腔热望的小时候了,这些年,我“怂”了。
我并没有自信将这一生过得漂亮体面,我甚至开始说服自己,平淡平凡,不至于大起大落,也是成功。我一边恐惧着生命的无常,一边自责着自己能力的平庸,一边用生活总有不可抗力自我麻痹。我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庸,可是却无法面对自己对所爱的人的无能。此刻,我最大的恐惧,是未来某一天,你们老去的时刻,我没有足够的财力,和死神做交易。那时,将是我的“掌控感”彻底溃败的时刻。
嘿,爹爹。在这三千大千世界,漂浮着恒河沙数,微尘般的生灵。此生,我恰好遇见了你,成为你的女儿。茫茫尘世,缘分的联结与交错,又是谁在“掌控”着呢?
我想要谢谢他。
于一舟
闺女啊,
三十多年的父女情缘,此刻,面对空无一字的电脑屏幕,我竟然茫然不知所言。
我记忆中的你,还是刚上小学时的模样:爷爷接回家后,匆匆吃完饭,就心无旁骛开始写作业,按时起居,胆小而乖巧。还是刚上中学时的模样:因为一次莽撞的转学,你受不了教室里随时弥漫的菜饼和香肠的味道,又转回原校,班主任让你在讲台前做检讨,你妈说,从未看过一向羞怯木讷的你,竟然如此果决和健谈。还是刚上高中时的模样:每晚九点前,我骑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自行车,摇橹划船似地飘荡到校门口等你。晚自习下课了,我在千百个身影中寻你,你看到我后,赶紧紧跑几步。我们父女俩又趁着夜色飘荡回家。一番洗漱后,你似乎意犹未尽,依偎在我床边,我们一起聊时事,聊历史,聊地理,聊高考后你的去向、志愿和未来......
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天天向上的成绩单,是充满期待和憧憬的规划,是我孜孜以求的理想生活。
我记得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和你妈彻夜不眠,簇拥在电脑前等待查阅你的分数。乌龟般的网速,焦灼漫长的等待......终于,成绩公布了,是你12年心血和努力的终极结晶,但却不是我们理想的成绩。这个成绩打乱了我们预想中的全部规划,你从第一志愿的心仪学校滑落到第二志愿中、我们所陌生的南方一所学费昂贵的大学。当时,我们倾尽全家所蓄,竟然不够支付你的学费......
欣喜里掺杂着焦虑,希冀中裹挟着惶恐,不仅仅是因为财力和远行。望着你忧心忡忡又喜不自胜的母亲,里出外进忙不迭地为你打点行装的身影,只有我心中明白,我的女儿,从此踏上了一条于我们而言、陌生、特殊、无法预知的成长道路。
这条路,也许天晴日朗,也许阴霾密布;也许芳草如茵,也许荆棘丛生;也许天堑通途,也许此路不通......
潮湿而炎热。喧嚣而孤寂。那是你、我,还有你妈,我们仨人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一座钟楼高耸、线条生硬的仿欧教学主楼,一片空旷碧绿的草坪,还有正门口与录取通知书和网页上毫无二致的校徽及英文字母,便是我对你将在这里就学四年的大学的全部印象。
你的妈妈,我此生中遇到的最认真、最细心、最要强的女人,以她母性的温柔和责任心,为你精心铺筑床铺,那个你将栖息四年的窝巢。我们去万达广场采购隔潮的竹席,去学生食堂体验三餐。甚至,忙碌之余,我们还去了普陀山,拜访圣神灵的所在。无论是在浑浊的海上航行,还是在香烟袅袅的佛像前祈祷,萦绕在我们心间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那团对未来的忧惧和困惑:何处是我女儿的未来?
我们一起去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购物广场,品尝当地的特色饭菜。厨师推荐的是腌肥蟹。一小碟,颜色是深灰中浮现出肥白。我们各自小呷了一口:极肥美,极鲜,却又极咸,我当时有种预感,这似乎是对我们的某种隐喻或暗示。
在这种忧惧和困惑中,终于到了分别的时辰。从未离开我们独自远行的你,执意要送我们去机场。电梯降落到一楼时,突然又改变主意。
我们带着疑惑回首挥别,六目相对,只见从不婆婆妈妈的你,在缩回电梯间的那一刻,突然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们都明白,纵然是骨肉至亲,今后,已经分属各自的轨道,各自运行、起落、明灭。
我曾经以为,以你内向、慢热的秉性,谈情说爱的时节会来得较晚。谁曾想,大二时候,你跟我们商量说,要带个同学来家里串门,男同学。
男同学来了,北方人,属于貌不惊人的那种。我们嘴上虽没明说,心理却一直嘀咕。这段不冷不热的恋情,一直到延续了四年画上句号后,我和你妈还在内疚:是不是我们不经意的挑剔和冷落,影响了你的情绪和想法?
大概是2014年吧,你突然兴高采烈邀请我们去上海,是那种热恋中女性的兴奋和灼热。在你求学和就业六年后,我们一家三口,又在异地他乡相聚。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这座东方大都会,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出租车碾压到街心的窖井盖时,都未颠簸或传出噪音。远眺外滩,仿佛巨型航母驶向黄浦江口,而东方明珠电视塔俨然是高耸入云的桅杆。
在机场,我们见到了那个令你兴奋和灼热的男人。个头和面相都中规中矩,殷勤、严谨又不失礼貌,但缺乏那么一点点温度和亲和。以我男性的直觉,我感觉到他似乎属于那种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人很精明,但不适合你。
那天,你俩邀请我们到一家火锅城吃宵夜。我仿佛无意间窥见这座城市的隐私,为它的庞杂和纷乱所震撼。已是子夜时分,偌大的餐厅里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热气蒸腾。作为父亲,我很认真地与你们沟通了我的想法,但你似乎毫不为意。有那么一瞬,我看着喁喁私语的你俩,恍若隔世。
耳畔和脑际充斥的,是无边的嘈杂和暄躁,是金属或玻璃撞击的尖锐轰鸣。我看见这座城市宛如巨大的黑洞,正在把奋斗和挣扎于此的外省人的希冀、青春和爱恋,狞笑着吸吮、吞噬......
之后不久,你们选择了分手。虽然远隔千里,但我能感觉到这次经历给你带来的挫败和伤痛。
那段时间,不仅是你、也是我们全家的低落消沉时刻。眼看着你为命运的漩涡和暗流所裹挟,在挣扎和哀号中远逝,却爱莫能助束手无策,那种无力和无能的颓丧感,若非亲历绝对无法深察。我们再次跟你提起那个曾经屡次提及的话题:放弃上海,回乡发展。你沉吟半晌,给我们的回复是:再给我一年时间考虑。
一年过去了,你又恢复了往日的欢笑和达观,只是平添了几分内省和静思,那个话题又再次搁置了。于你,可能是拨云见日峰回路转;但是,爸妈的心就像风筝一样,始终悬浮在半空,起伏不定,没着没落。因为我们深知,如果没有结婚成家,没有相对稳定的生活,你就是长江口飘泊不定的浮萍,始终无法生根、发芽、结籽;始终是城市的打工妹、天涯的游子;始终是爸妈心中永远的牵挂和隐忧……
在一篇文章里,你谈到了出走的东北人和无法出走的上一代。是的,远行或逃离,似乎是自古以来人类青春期的永恒主题。在比你现在还年少的岁月里,我甚至写过一首诗,试图要传达出那种撕心裂肺、却又难以名状的挣脱与羁绊:
《褐色的吉他》
1
我不记得屋外的景色
也许现在已是夜色阑珊
蟾蜍张大好奇的凸眼
注视尺蠖谨慎的爬行
屋子里很冷,没有炉火
在宇宙的风里,我近乎赤裸
努力搜寻些铅印的信笺
幽幂中想着鸢尾花色的夜空上
今晚该是繁星密布
没有人能够回答紫罗兰的馨香
或硅藻石将在哪一个瞬间化为纯银
而从雷暴的黑色结晶里
已盛开三色堇的柔嫩花朵
此刻,我忖度着跳出窗外的途径
弹响吉他,弹响B弦的音符
柔和如水泡的乐音是我的心声
低沉如歌吟的乐音是我的心声
2
我匆匆路过黄昏前的商业街
去赶赴与恋人订下的约会
街道上人声嘈杂,夕阳西下
或者她已经怏怏离去
心灵已经习惯于空怅
路很远,我得追上下一个奇迹
有一颗彗星向地球挨近
天风疾吹,我在星体之间
狭窄的空隙中疾行
在无穷大的世界里
有时候部分能等于全部
惶惑紧张的漫长人生
是A2至C5间黑白琴键的距离
随意奏响你的乐章吧
不管是高音华彩
还是转位后的摇曳音型
我要听一段从未出现过的乐句
我要听一首神秘的无词歌曲
我要在小镇的一个下午横穿宇宙
我们选择出走或远行,实际是要逃离自己的平庸,逃离与生俱来的宿命。如果肉身不能脱俗,就属意于精神的髙蹈飞逸。然而,当灵魂的跛足沉陷在现实的泥沼里踯躅辗转难以自拔,我们又能走出多远?
前几天,家乡一位画家的死讯给我带来的震惊和错愕之强烈,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叫王画画。也许不是真名实姓,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打我记事起,他就是小城文化馆里令人羡慕的为数不多的馆员之一,少言寡语却才华横溢。他每天的营生就是画画,画花鸟蔬果,画寒梅古莲,画山水田园,无不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他事业上的鼎盛时期,是在上世纪84年代,作为一名资深政协委员,与一位高中校长竞争无党派副县长的官位,结果当然是落选了。后来,听说他辞去了文化馆馆员的铁饭碗,去南方某城市下海经商赚大钱去了。
再次相遇,已是本世纪的第三个深秋。单位要找一位“画大墙”(墙面宣传画)的画手,有人向我推荐了他。灰白掺杂的乱发,木讷结巴的谈吐,掩饰不住的寒酸失意。这些年,为生计所迫,他是给钱就干,甚至有个老板每月给他开不到2000元的工资,条件是每天都要求作画,准备等他死后这些画作升值。
——追忆至此,我蓦然顿悟他的早逝给我带来的震惊和错愕之强烈的缘由了——他是我们的“出走失败版”!
在他身患肠癌已至晚期后,小城的文联组织为他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深知大限将至的他,表现出异常的兴奋,素常少言寡语的他,此时敞开心扉,滔滔不绝。他说,他要在生命的最后完成一幅画:血红的夕阳下,是无边的青山叠翠,山河草木都在夕阳里滴血,仿佛是天地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青山依旧在,夕阳依旧红,只是世间再无王画画。
写作过程中,闺女屡屡提醒:别偏了主题,别太煽情啊。妻子揶揄我说:跟孩子相比,文笔和风格都明显落伍了。
而我,我只是觉得难以用语言恰当、准确地去复述此刻的矛盾和纠结。
我希望你出人头地,又担心你因为先知先觉而招惹是非;我希望你不要重蹈前辈的旧辙,又不愿看到你因为标新立异而乖张另类;我希望你拥有不平庸的生活,又害怕你因为殊路殊归而孤独终老。
你现在的生活,是我们在宁波那座著名的购物广场品尝的名吃:用极咸支撑和烘托起甘肥与鲜美。但我们知道,这种咸味,是心血、汗水和眼泪的结晶。
我们不要这道滴血的美味,我们只要软硬适中、咸淡正好的家常饭菜,清爽可口、开胃下饭即可。
你是我们的心肝骨肉,我们生命的延续,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去珍惜和把握,去牵手或放飞,像小时候那样......
我是谁
你心中也有一个“理想笔友”吗?
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一位存在于朋友圈里的“熟悉的陌生人”。
不妨趁着这次机会,向TA发出邀请,来十月每日书参与共写班,用文字彼此了解。点击了解:每日书是怎样一个世界,或前往“三明治写作学院”小程序报名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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