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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宜昌的村子里,我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三明治

Zita 三明治 2020-09-05



文|Zita




三月种高粱,四月种花生



晚上吃过晚饭,幺爹问“今天是初八吧”,我看了一眼手机:二月初八。一个月前的今天,本该是我和老公从宜昌返回深圳上班的日子,但一个月后,我们仍呆在他乡下爷爷老家。 


听说深圳今天已经28度,但我在湖北还穿着羽绒服,身上穿的羽绒服是腊月二十九穿回来的,本打算穿三四天,就返回市里,谁曾想要穿三四十天……没有外套换的日子,幺姑把她的衣服借给了我。草绿色的呢子短外套,再配上我粉红色珊瑚绒的睡裤以及一双紫色的毛线钩织的鞋子(鞋底还被火炉不小心烫歪了),这就是我的日常配搭,骁每次看到我这一身搭配总是毫不客气评价到“太土了!”我也懒得挣扎。我穿着这一套行头,每日坐在电脑前工作,和我在深圳的同事开会(谢天谢地不用视频。)也穿着它们蹲在门口的空地上(我们这儿叫:道场)看幺爹幺姑耕田,看田里水绿水绿的白菜一丛挨着一丛,看豆角藤顺着篱笆架一点点攀高,看着新犁出的土地干干净净等待播种。 


眼下我们在村子里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仰赖幺爹幺姑平日的耕耘打点,我们一家六口人,宅家一个多月,却几乎连菜也不需要买。家里有两台冰柜,一台冰箱,几乎全都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有上一季存下的干豆角、萝卜皮、冷冻的西红柿,待油炸的地瓜丸子、刚包好的腊肉包面、蒸肉、鸡、猪肉等等,偏屋的屋瓦下挂着十几二十块腊货,油黄发亮。鸡圈里每天都能捡回五六颗鸡蛋,偶尔呢,还能吃到两顿鲜鱼。


这些日子,尽管外面的世界震荡不断,但这里的生活仍在安静地进行着,幺姑他们在未来短期内的to do list清晰而明了。三月种高粱,四月种花生。地里的高粱,会在八月份收割,用来喂家里的两头猪和后院的十几只鸡,换取猪肉和鸡蛋。花生收起来后,冬天油炸成热的,夏天醋泡成凉的,佐餐下酒。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也必定有一些时间,是自然而然溜走了的,就像旁边从山洞里淌出的泉水一样。比如开电话会议静音走神的时候,比如忙完一阵之后双手撑在窗檐上看山的时候,比如周六的晚上和他们一起搓麻将的时候。有时候过了平凡而没有烦心事的一天,也觉得特别快乐,躺在床上睡觉时,还会想:和今天这样的平凡快乐,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一天了。也会因此有一点淡淡的不舍,接着慢慢睡着。 


门口池塘边,夕阳西下时刻的倒影





吃饱,不吃胖



幺姑幺爹家里,的确不缺吃的。田里有新鲜水灵正当季的白菜心,隔壁是长得滚圆的白萝卜以及即将成熟的生菜、莴苣、包白菜、扁豆。再往田埂下面走两步,是一片看似空无一物的池塘,平静的池水下潜着鱼和莲藕。


刚刚开花的荷兰豆


这两天我们这儿连日阴雨,他们都下不了田,就在家忙着把烟熏好的猪头肉、猪蹄膀拿出来收拾。幺爹坐在杂货屋的小板凳上,手拿着那种专门用来烧制熏肉的喷火枪,将笔直喷出的蓝色火苗对准猪头的表面来回燎,他说这样烧是为了让熏肉的表面膨胀起来。火苗所到之处,原来被熏制的干瘪的腊肉表皮开始一点点鼓起来,一层油亮的色泽从中分泌出来,我问:“要烧到什么程度,才能判断它烧好了呢?” 幺姑脸上露出一副“这还用问?”的笑容,大约觉得这并不好表述,也难以量化。只说“那看得到撒!”   


这边腊肉刚烧好,厨房里的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已经装满了一锅水,正待沸腾。烧好的腊肉,晾一会儿后,将要被放在锅里直到煮透。如果前面不把肉烧好,放到锅里后不论怎么煮,肉皮也还是硬的。具体的时间和火候,我都并不了解,只知道隔天晚饭时,一锅莲藕炖腊猪蹄端上了桌。


幺姑家里的饭桌,是这边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的圆形火炉,火炉圆桌的中间用来炖菜烧水,旁边一圈则绕着放菜,一般都是一些幺姑的家常菜:炕土豆,炒猪头肉,白菜心,玉米粒,小葱煎鸡蛋等等。旺火将腊蹄子火锅,炖得香气四溢,火锅汤上鼓出一个个“小温泉”,在莲藕和猪蹄堆成的嵩山峻岭下冒着泡。锅里的肉已被炖得烂熟,最好吃的大约是那种连皮带筋炖得松散而又彼此牵扯着的肉。夹一块到碗里吹吹放进嘴里,肉的油腻早已在各个工序下消解,只剩下腊肉的香味和软糯的口感。


幺姑边吃边说:“要少吃一点”、“要控制”。说这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前两天上了称。家里没有电子称,唯一能用来称重的是一台古老的磅秤,一般是用来称猪和粮食的。前几天,我们几个轮流去称了下,幺姑称完当晚便决定管住口。其实算了算相比之前也就涨了四斤左右,但她一副绝不自我放弃的状态,吃完一碗饭之后就地收手。今晚,面对诱人的腊蹄子火锅,依然如此。幺爹便在一旁鼓励她多吃点,但坦白说,他给出的理由,完全没有信服力:“吃肉不长肉,吃米饭才长。” 听了这话, 我和幺姑都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家里最受欢迎的菜



不敢多吃肉,也不敢吃太多米饭,但有一道菜,全家上下都可以吃得毫无负担,那就是“炒白菜苔”,几乎顿顿都是从田里新鲜摘起的,炒熟的菜苔里总能尝到丝丝清甜。尽管每一顿都是一大盆,但依然可以干光。田里的菜苔,目前还有八成。幺爹说“吃到三四月份没问题。”


靠着农田支撑伙食的感觉与往日倚赖城市里便捷的超市货柜很不相同。像我这样做饭总是挑选大众食材也懒得花时间和功夫去钻研菜式的人,无论什么季节,总在超市里采购那些常见菜,并不敏感每个季节最新鲜时令的食材是什么。但是在这里,却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春夏秋冬与舌尖滋味的关系。


农田里,我们过年刚回来时,每日吃的泛甜的大白菜现在已经稀稀落落在田里打蔫儿了,它们会变成猪和鸡的饲料,而萝卜也已经过了好吃的季节,在一个多月前,就早早将最新鲜的那些从地里拔起,而在已经枯黄的大白菜旁边的是正在生长期的生菜,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新绿的叶子却都还生的很窄,正待变得更加饱满而宽阔。扁豆藤才刚刚开出白色的花,距离结出第一批豆角还有个把月呢。还有一些干净而打理整齐的田,是正待春耕佳期撒籽耕种的。


其实这偏僻山村里的农田质量并不好,处处都是山,山上都是石,土质很薄,经常用锄头锄着锄着就挨到石头了,农田也是在错落的在不规则的坡度走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尽管如此,大大小小形状不规整的田埂加起来的农作物,细数一下,在四季更迭中收获的农作物一年也有数十种呢,我把我观察到的这个数字说出口,幺爹不以为然“嗨,在农村,就是勤劳一点多搞一点,就饿不着。”


傍晚,幺姑在田里采摘第二天吃的白菜苔





那些吃不完的当季菜,去哪儿了?



昨天的生活,依然平平无奇。不过说来,也有奇的地方:那就是昨天家里难得吃了一顿午饭。我们这一般只吃上午一顿和晚上一顿,中午随便对付一下,白天如果下地,常常要赶时间,来不及做午饭。昨天吃午饭的原因说来惭愧,是因为我起来晚了没吃早饭,幺姑他们上完班回来得知后,便决定中午还是简单做一顿饭,让我这个没吃早饭的人,填个肚子。我心里既谢谢幺姑的照顾,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回来四十多天后,第一次一家人在中午围桌吃了顿正餐。 


吃过午饭后,幺姑一直在厨房收收捡捡没见出来,我无事时便进去瞅了一下,她正在用柴火灶上的大锅,煮着白菜苔,旁边的簸箕里晾着刚刚捞出的青菜,我一看煮这么多菜,想起之前他们说吃不完的菜便要喂猪喂鸡,便问“这是给猪吃的吗?” “这是给人吃的。”幺姑照例爽利的笑到。原来,这些菜是要被储存起来的。说话间,她又把锅里的青菜捞出,用幺姑的话说,就是稍微“掸一下”。每一批青菜只“掸”一下便可捞起,颜色还是最新鲜的那种绿。掸好之后的菜,平摊在两个簸箕和一大盆里,放在门口通风的地方,晾着。忙完这一阵,她便坐在门口休息了,一旁的幺爹正在整旁边的田,那是门口的一小块地,大约只有六七平米,说是用来“并苕”的,我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听他们的解释,大约就是先把苕的种子放倒土里,等它长出秧苗了,再移去另外的田里慢慢生长。 


休息的间隙,两人就坐在门口的长条木凳上,木凳有点高,他们悬着的腿轻轻摇来摇去,看着正在“巡视”菜田的我和骁,给我们两个扫盲,“这是莴笋”,“那个是莴马菜”(方言,学名我也不知)“这是球白”一边说一边笑话我们。“知识分子是不认得田里的东西啊?”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剃头的话题,幺姑便起身了,她要把晾的菜收拾起来。


洗干净手,将簸箕里的菜一根一根捡起来,握在手里理顺,握够一把菜时便用手压出里面的水分,将菜叶和菜梗里的水挤出,呈现半干的状态,就把这一把菜放进干净的方便袋里,系好袋子,如此一袋一袋整理好,便可搁到冰柜里保存了。待到白菜苔过季之后,便可让它们出场了。这种存储方式,是幺姑作为家中主厨所拥有的魔法之一,常令搞不懂奥秘的外行人纳闷,“怎么眼下这个季节,还有新鲜的白菜苔吃?”幺姑说。这种存储方式下的菜,依然是“活”的。她称这种有水分的存储的菜,为“活”的,大约那些干菜,就是“死”的了吧。 


存储菜,对幺姑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很多菜过了季节就没有了,但是当季的时候,家里平常三口人,又吃不完,浪费太可惜。于是许多青菜,都是在它最好的季节被采摘下来,用某一种方式保存,便可以拥有长久的赏味期限。 


比如萝卜,便是在一个多月前,把田里最水灵的那些收割起来,趁着连日的大晴天,将切成片的萝卜铺在屋檐下的空地上晾晒,必须要是大太阳的天气。上午晒,下午收,让新鲜萝卜的水分在一天之内迅速蒸发。一整日晒完,然后隔天烧大锅煮热水,将晒过的萝卜干焯水,也就是“掸一下”,“掸”过的萝卜,要再次被铺开晾晒,必须又得是一整个大晴天,让过水煮过的萝卜,彻底变成干萝卜片。如此便可装袋打包存放起来了。吃的时候用水“发”一下,再放点调料,用来煮腊蹄子腊排骨火锅,那是绝配。 


吃不完的大白菜则可以做成酸菜或盐菜,前者是过水后加盐用水泡成的,可下火锅煮腊肉。后者则是抹了盐,直接晒制成的干菜。盐菜可和腊肉丁一起搅拌成馅儿做大肉包,包子出炉后,能让平日高举着减肥大旗的人,放下戒律,趁着热气连吃两个。


幺姑幺爹正将刚蒸好的包子,从蒸笼里拿出


自家种的小西红柿,虽然大小不匀,青黄不齐,但收进冰柜,等它冻硬后,就无敌了。随便放个几个月不成问题,要吃的时候从冰柜拿出来,虽然起初它们一颗颗都像麻将一样硬,彼此碰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也和搓麻将时极像。但是把它们放在水龙头的热水下一冲,表面的薄皮就自然褪下了。西红柿很快就会变软,炒个鸡蛋,或者用来煮鲜鱼、土豆汤也都是很提鲜的。 


还有苦瓜,大个儿的新鲜的苦瓜,摘下来,用刀把苦瓜从中间破开,掏出里面的籽,再用手稍微压实,挤出水份,装袋保存。吃的时候拿出来与新鲜青椒清炒便可。这样保存的苦瓜也是“活”的,与腌制的又是不同风味。骁爸作为一个“苦瓜党”,昨天盛赞幺姑炒的这种苦瓜,问怎么做的,幺姑随口说“就是拿出陈苦瓜和青椒这么一炒就行了”,骁爸不敢相信,“感觉这味道绝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惹得幺姑张着嘴连连大笑,笑得从椅子上起了身站起来挪了两步,才歇了一口气。 


另一道好吃的干菜,是炸土豆片,这是最好吃的下酒菜和零食,是这乡村里的手工薯片。做法也与其他菜相仿,将新鲜土豆切薄片,过水煮,煮到七八分熟(也就是拿起来吃,感觉已经不是生的了)捞起来,放在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之后收好便可,这样晒干后的土豆片保存个一年半载全然没问题。吃的时候,把油烧热后,下土豆片,只需几秒钟就要立刻捞起,炸好一小盆洒上十三香、食盐这些调味料,摇匀就可。这样做出的土豆皮酥脆喷香。若切的薄,没有牙齿的老人也能吃。 


至于四季豆、豆缸子、魔芋、豆腐、红薯等等也都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保存。 


当上一季的新鲜蔬菜退场之后,这些各种各样的储存菜、干菜就会陆续登场,与农田里新长出的其他当季菜一起,凑成一家人丰富日常的伙食。幺姑说“这样才能陈接新,新接陈。”如此,一年到头才有各种花样端上桌。 


太阳落山,灶火燃起,又到了家里的饭点时间。幺姑做饭,幺爹生火。高压锅里炖的是海带腊排骨,香气顺着出气孔窜出。已经有点饿了的我,正在欣喜等待着。爷爷坐在我的旁边,看着厨房的方向,不知为何忽然对我说,“人这一辈子,最难的就是弄饭。” 这忽然说出口的话令我有些意外,他接着说“天天弄饭比做什么都难。原来你奶奶在的时候,我就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你难得弄。” 


看看爷爷的脸孔,也像某一种被时间蒸发了水份的干菜,褐黄色的脸上,布满了一条条沟壑,颧骨微微凸起,颧骨下的脸颊浅浅凹陷。接近两鬓的皮肤上有些隐约可见的黑色斑点,据说那是幼时染上天花后的痕迹。他口中的奶奶,在四十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家,埋在山坡下的坟茔里。 


据说奶奶是因为旧时操劳,又因为那些年日子太苦,走的时候才五十多岁,而如今爷爷已年满九十。 


那晴天里的霹雳和痛苦的记忆,也被压实了水份,储存在爷爷的脑海里。


眼前的饭桌上热气腾腾, 如果奶奶知道今天的晚餐如此丰盛,我想她一定舍不得离开这个家。 


幺姑做的晚餐,海带炖腊肉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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