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说要去冰岛,但他们从未出发 | 三明治
朋友圈里有好些人许过要去一趟冰岛的心愿,一年又一年,但是他们从未出发。在想象中,那是一个冰寒的、孤绝的地方。远方的人似乎总要为了寻找些什么才会踏上那块土地。极光,或者某一个问题的答案。
山月入海在2019年的时候以交换生的身份在冰岛居住了近半年时间。刚到那边时,每天要到晚上快11点时才天黑。天气好的时候,便去海边散步,天气不好时,就去超市囤够了咖啡和零食,和室友窝在客厅看电影。在她的笔下,冰岛有关的回忆是清淡、悠远又宁静的。
文|山月入海
编辑|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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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冰岛租的房子从每个月初开始算,因此,2019年8月下旬,我刚到冰岛时有两周住在Airbnb找的临时住所。三室一厅,刚满80岁的房东奶奶Birna住一间,我和朋友小朱住一间,还有一间用于堆积杂物。
Birna的房子很挤。挤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从天花板到墙面随处可见的工艺品,木雕,绿植,几大摞CD,数不清的唱片、画册、书籍、靠枕,多到可供几十人同时用餐的陶瓷餐具,奇怪的香料,以及铺满地面的印花羊毛地毯。
我是不喜欢穿鞋的人,因此在Birna家里光脚踩来踩去,格外愉快。
8月末天黑的很晚,我房间的窗口朝着海,也朝着落日的方向。每天洗完澡,头发吹到半干,十点多看着太阳落到海平面下方。到了十一点,整个世界都很蓝。Blue Hour和夜晚的敏感相互作用,堆叠出一天中最脆弱的部分。纤细、敏感、无处可逃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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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岛打伞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一把天堂伞远渡重洋跟随我来到这个与欧洲大陆隔绝的小岛,又几乎原封不动地陪我回去。
这里没有人打伞——来到冰岛不久后我就发现了这个事实。人人都有防风防雨的外套,一到下雨天,标准的姿势是戴着帽子半低着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不是伞不好用,只是风实在太大了,而冰岛不刮风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久而久之反倒觉得方便。不用担心忘带伞,还可以在雨天解放双手。
北方的雨水从高悬的天上落下,不轻不重地跌落在手掌心,然后粉碎成更小的水滴,放大了掌心的纹路。
那一瞬间是欣喜的。乌云在赠予,而我在承接。
更多的时候,雨天意味着一整天窝在家里。花园里有一个封闭式雨棚,我和室友常在那里看书。当暴雨落在铁皮顶棚上时,噼里啪啦的声响让面对面的谈话也难以听清,我们索性放弃沟通,一个人蜷在沙发里读书,一个人坐在书桌旁写字,就这样,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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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感"也是让人爱冰岛的原因。这意味着"居住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情绪资源消耗。
之前在加州时,邮箱里堆满了警局发来的安全警报。抢劫、骚扰是常态,枪击也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上演。后街的麦当劳住满了homeless不可以去;校园的某几个角落被学长学姐画出红圈,告诉我们十一点以后这里容易被抢劫;学校的校车通宵运行,后半夜甚至可以直接door to door送学生回家。
那时我永远感到不安,即使是白天走在路上,平均50米遇到的两个homeless也让我提心吊胆。或许是有些过分紧张了,但恐惧时时埋在心底,不停地消耗着看不见的能量,让人身心疲惫。
以至于后来在冰岛,偶尔遇到拿着酒瓶子喝的醉醺醺的大叔,也会暗自紧张加快脚步。
尽管事实是,冰岛在大多数时候平静得让人十分安心。在人均1.5辆车的冰岛,马路上的车不少,遇到上下班高峰期也堵车,可人行道总是空荡荡的。只靠步行和公共交通的我常觉得有些孤单。
孤单,却很自在。可以自言自语,可以大声哼歌,可以随时停下来拍路边的景色,不用担心挡住行路的人。晚上十一点突然想吃水果,直接裹上外套和围巾出门去24小时超市,除了结冰的路面容易滑倒,没有需要避开的地方。
这里对独来独往者十分友好。不需要在夜晚呼朋引伴地回家,也不担心一个人住会有危险。
这种"安定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我不必要的担心,而节约下来的这些情绪资源可以用来让其他事情做得更好。早起、坚持运动、用心研究一份菜谱、为朋友的生日准备贺卡和礼物,在启动这些事之前,都需要储备一定的情绪资源。资源在安全感方面消耗掉,自然在应对其他方面时感到力不从心,之前在美国时我常感到没由来的焦躁感也就不难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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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经常失眠,如果五六点还醒着,多半是在床上苦熬了一夜。在冰岛时也不例外。十一月开始,日照逐渐缩短,十一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就开始变黑,到五点已经像深夜了。一次晚饭后,直接回房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样子,觉得就这样睡了也没有一点违和感,作息完全乱掉。
我有一面大落地窗,面向着落日的方向。日落的时候,橙黄色的光通过窗子大量地涌进来,将我整个包裹住,树叶间隙的投影也落在每一寸墙面。有风时,整个房间的光都流动起来,像一片光海,而我是在温暖海水里溺水的人,闭着眼下坠。
这时,我会感觉自己的是真正被爱、被接纳的,因而所有脆弱的情绪都可以安全地释放,让它们温柔地在我的脑海里游走。同时感到自然与我前所未有的亲近和它无限包容的精神,感到一种无尽的精神能量,像潮汐一样涌动着。
想起,有好几次,我在冰岛追落日,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当我从超市或电影院里出来时,看到落日处的海平面上爆发出浓烈的颜色,常常是橙红,偶尔是玫瑰色。那时我总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奔跑穿过街道和海洋,追去海尽头处光消失的地方。可我没有跨越海洋的能力,也跑不过太阳落下的速度,只好看着一整片天空烈烈燃烧着。
燃烧总是美丽的,因为它意味着消逝,意味着所有美都必定在这一回里迸发,甚至带着争先恐后的意味。而火焰则是消逝的预兆。地尽头的金黄色刺痛我的眼睛,提醒我这是一团在宇宙中兀自燃烧的火焰,是走向消逝的意思。
因此我总是在这样的灿烂落幕时感到悲恸,仿佛这是一场纪念太阳消逝的古老仪式,在过去的45亿年里日日上演着,并且在我微小的生命尺度里,会一直不停地演出下去。
这样美得虚幻的天,总让我感到惶惑与不安。这是感性打败理性的结果,我无力抗争,唯有虔诚地等待。等上一整晚,才知道昨天不是散场时,只是一幕落下,待另一幕又起。
轮回着,也消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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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雷克雅未克不远处的小岛上有一束光,一束直冲向四千米高空的光。
小野洋子为了纪念约翰列侬,在Videy岛上建立“Imagine Peace Tower”,每年10月9日列侬的生日亮起。那天晚上,免费的轮渡把雷克雅未克搬空,人们挤到小岛上整夜狂欢。以野外的凛风、摇滚乐和啤酒作为燃料,到12月8日列侬的忌日这束光才堪堪熄灭。
雷克雅未克的房子大多平矮,不超过5层。只要天色暗下来,那束光就是我的灯塔。它总是不分昼夜地在那里,安静地、忠诚地,像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有时候夜里我走的晕了,看见它就能很快辨别方位。
深夜我站在空旷的荒地里,四周空空没有阻碍,便能看到那束光最完整的样子。三束并作一束的蓝光,从对岸海平面上的一个点出发,我仰起脖子直到后脑勺和颈部的皮肤贴在一起,直到感到喉咙处的呼吸有些哽住时,才能看到它的终点。
通常,它止于一片云,一片流动的云。北欧的天是整片漆黑的,只有那一小片云在极高处以可见的速度流淌着。这使我感到心安,为很远处有一片云同我一样,同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居无定所,渺小孤独。
在后来每日长达20个小时的漫长黑夜里,它常是我走夜路时唯一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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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南部的Vestmannaeyjar,“西人群岛”,15个岛屿均形成于海底火山爆发。主岛上有着不到5000的常住人口,残留着上世纪70年代那次火山大喷发的遗迹。
我去时正好赶上十月的风暴,风速13m/s,连带着暴雨一起刮断了路边的树。我和couchsurfing的host一起被关在家里一整天。待到第三日风暴稍微平息了些,我便准备背包出门爬火山。
火山离host家很近,走过3个街口就是山脚下。虽说有为游人设计的旅行步道,但只能根据前人踩过的痕迹来判断路线。起先我还能勉强分辨出哪里是路,可越往山顶走,苔原越是杂乱生长,脚下的路也逐渐和黑色的山体融为一体,让我辨不清方向。
当我转过一个弯道,看到远处荒凉地斜立着一个三米多高的十字架时,一切都开始变得魔幻起来。
整座山空空荡荡,我这一路上来竟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唯一可见的活物是远处青黄的苔原。地面上散落着颜色鲜艳、形状怪异的火山石,在黑色的火山灰上显得异常刺眼。风依然猛烈,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耳朵里灌了风,生疼。
我胡乱在这座沉寂的火山上行走,越走越接近海。风不断从背后推着我走向悬崖边,我几乎要站不稳。既不能逆着风往回走,也做不到站直不动——只有半跪在地上时才能平衡重心。
我开始感到恐惧。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场无望的行走。没有地图,没有方向,看不见终点,也不能回头。只能怀着恐惧,一个人不停地走着。我甚至不敢奔跑,一步步行走能给人谨小慎微的安全感,因为奔跑常常意味着一场追逐,意味着敌对、冲动和慌乱。
小心地走过靠海的这一段,风渐渐变弱,至少我可以正常地行走,耳朵也不疼了。小镇重新出现在视线内,偶尔也有运货的卡车从我身边开过。好像,得救了。
当我重新踏到柏油马路上时,竟有重回人世间的感觉。
我想起在冰岛景点常常看到的这些牌子。它们以“Missing”为标题,排列着两三个年轻人的名字和一些日期。
它们是无坟的墓碑,是没有情节的故事书。看到这些牌子时,我总被强烈的绝望裹挟,忍不住去想他们是怎样的两个青年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为何来到这里,当时做了怎样的选择,最后又消失于何处?
我仿佛回到2007年8月1日,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最远的转角处,他们还交谈着调笑着,浑然不知自己即将承接的巨大命运正从山坡上滚下来,就要落到他们头顶。最终,无措地迎接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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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岛,我的房间窗外是一片海。每次透过窗户看它,便想起三岛由纪夫写屋顶上的镀金铜凤凰,“别的鸟在空间飞翔,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 海也是这样超越时间的存在。几万年前的人类看到的,与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一片海景。
奇妙地,因为这片不变的海景,21世纪的我和远古的人类具有了相同的视觉记忆。这种微妙的连接感让我舍不得移开目光。
因此我总是盯着海发呆。也不想什么,就只是看着它。
海在时间里永垂不朽,而我在这时间的永恒性面前感到自身的渺小。就算我再长久地盯着它,对它来说也不过一瞬而已。
我看着海平线,茫然地,错愕地,平静地,孤独地,困于一种凝固的状态,身体僵硬着无法动弹。空调吐气的声音,冰箱电流的声音,脚趾摩擦袜子的声音,异常敏感地传入耳朵。好像整个房间和我一起停滞了。温热的空气不再流动,而是结成凝胶状停在半空。我盯着一个点,很久很久,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变样,它们浮动起来,从固体转换成液体的状态,又像风一样流动着。
若是时间再久一点,我想我会永恒地凝固在这里,变成一块丑陋的石头。或许我固执地觉得,凝固如雕像是长久不消亡的体现,如金凤凰在时间里永远翱翔。
它是不动的,也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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