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辞职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三明治

文｜沉舟

编辑｜二维酱

为什么辞职？

被问起这个问题时，总会有一大堆解释：给的钱不够，离家太远了，通勤时间太长了，工作环境不好，和同事有矛盾，感觉学不到东西……诸如此类。

我的辞职理由很简单：不快乐。

“体验一下企业加班文化”

我的第一份跨境电商工作是亚马逊运营，是在一家很新的公司，老板是一对很有野心的夫妇，公务员下海经商。公司开了几家店铺，每个店铺有一个组长负责，我被分到一个新设的店铺。刚去的第一天，老板就让我加班到八点再回，理由是“体验一下企业加班文化”。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就是给我个下马威。

那时我是个很绝对且理想化的小孩，还没有怎么被社会现实残忍鞭打。我信奉“绝不加班”。我一直坚持“你付我的钱就只够工作时间里的那些活，工作时间里我会认真工作，时间到了，我得按时下班”，我一直向往着按时上下班，认认真真地工作，拿自己应得的工资，然后下班以后快快乐乐地聚会，或者快快乐乐地在家看剧。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第一天工作是认识业务报告，没有人教，自己去百度搜索学习。我真就坐到了八点，然后去找总监解说自己学到的内容。晚上走路回家的时候，心里隐隐觉得，可能这份工作它并没有那么美好。

也许是起初就已经有了不太美好的印象，所以隐隐预示了我工作的不快乐。写listing，没有人教，做广告，也没有人教——其实不是没有人教，我随时可以请教我们组的组长。但当时的我，还是个很臭屁的小孩，臭屁且丝毫不主动。所以我就自己硬怼，自己去搜listing怎么写，学着写，偶尔被组长抓到了，教一些知识，再继续埋头自己怼。这样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做着一个亚马逊运营菜鸟。

为什么不主动？

我想，其实当时我自己心里都很抗拒吧，因为抗拒所以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学习的欲望。

后来断断续续地又加过几次班。我本是非常抗拒加班的，但是有一天早上我来上班时，我的女老板当着大厅那么多同事的面对我说，“你的组长没下班，你凭什么下班？他会的东西你都会了？你不会你还敢下班？以后他没走，你就别走！”于是后来接连着几天，我的组长加班到晚上十一点，我就真的跟着他坐到了十一点。晚上一个人走路回家还迷了路，杭州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我倒也没有很害怕。只是有点难过。

到后来组长都不忍心了，叫我早点回去。他们几个组长都是会加班到午夜的，六点半休息就去吃晚饭，吃完回来干活到午夜。总监甚至曾经加班到凌晨三点。所以你要说老板领导们一味压榨员工，也说不过去，因为他们连自己都在压榨自己。

那时我和设计部门的小姐姐玩得好，我俩经常一起上下班。后来她也没法和我一起下班了，因为运营部门的组长向老板提请，逢一三五设计部门集体加班到晚上九点。

有加班费吗？没有。问就是许诺以后会有期权。

但是会扣费吗？会的。用公司wifi打卡，迟到扣工资。

老板为什么经常教育我

此外，我的月薪始终是个模糊的概念。

说模糊是因为，我第一个月拿到的工资，和老板当着我姑姑的面承诺的数字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我知道同样是运营助理，我和其他人的工资水平也不一样；当我姑姑去问老板为什么没有按承诺付工资、而后给我恢复到了承诺的工资；当我每次被老板教育都会被提及姑姑的时候，我的不快乐就越发明显。

姑姑是引领我进入跨境电商这一行的人，她因为工作的缘故经常能接触到一些跨境电商行业的培训机会，就经常推送给我那些培训课的通知，并告诉我，只要我想，我就能去上。我现在这份工作也如此——姑姑创办了一个培训班，而我的老板们都在她的这个课程里上过课，对他们而言，姑姑是老师，是朋友，相对应地，姑姑有需求的话，他们也会帮忙。而我就是这个帮忙对象。

我并不勤奋。这是我最大的缺点。我也非常知晓自己的不勤奋。

每每被老板教育的时候，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老板是为我好。所以老板每次说起“你的工资比别的运营助理多那么多，我们给你发这么多工资是因为你姑姑”“你姑姑每次问我们我都说你很好，所以你要勤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非常非常难受，我觉得，是我不好，即便我名牌大学毕业，我也根本就不值得姑姑帮我介绍工作，也不配拿这份工资。我什么时候才能配得上让姑姑很骄傲地向别人推荐我，而不是跟别人说，“你那儿有岗位吗？我侄女最近在找工作”，而不是让对方在权衡我的工资待遇时，把我姑姑也考虑进去。

老板为什么经常教育我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过错。

有时候可能是因为我经常按时下班，而我的同事自发地在加班。那时候我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根本不想再加班。

有时候可能是因为我调整广告不及时，或者申请补货不及时，或者搁置了很多事情没有及时做。

我的时间管理能力一直很差。运营本就是个琐事很多的工作。我往往在写listing的时候，忽然物流跑来让我拉个表，拉表拉到一半，忽然组长让我开个case，开case开到一半，忽然财务跑来让我拉财务表格。每个人都很紧急，每件事都很紧急，当我好不容易把财务表格弄好了，组长来问我了：case情况如何？

我曾经花了一天时间，把我做的每件事的时间都记录下来，然后拿着那张排得满满的记录去问我的组长，为什么我没有摸鱼，却还是做不完这些事？我已经忘了组长是如何回答我的了，但是我知道，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我也不知道如何解决。

我们店铺从刚刚开始上线到每天营业额近一万美元，那不是我的成就，那是组长的功劳，是组长选的产品，是组长做的推广方案，我只是个干活的，我只是个把组长的决策付诸行动的人，我不是思考者，不是决策者，只是个执行者。可就算仅仅只是执行，我竟也做不好。

我开始掉头发，我的生理期开始无限推迟，我开始无缘无故胃痛，我开始失眠。我开始逃避，开始宁可扣工资也要请假不上班，开始把上班视为最痛苦的事。我害怕见到老板，害怕见到组长，害怕上班玩手机，因为老板会忽然在我身后出现，说，“不要玩手机”，甚至害怕背后没有任何隔墙的工位。

直到现在我在公司搬工位的时候，都只有一个要求：你给我安排在哪里都行，我背后一定要有墙。没有墙我会很焦虑，焦虑到我无法正常工作。

“每个人都很难，你不要再抱怨”

由于和美国有时差，有些秒杀活动往往是国内时间半夜。我经常会为了盯活动而熬到凌晨，然后借机请假，下午才去上班。其实并不是为了补眠，而是单纯不想去公司。

2018年末，2019年初，杭州为期三个月的阴雨让当时医院里抑郁症病患数量剧增。我很爱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去公司的阳台吹风，看天空，看晚霞，看附近的楼层，和大楼里那些和我一样的社畜。可是连绵的下雨，让我去阳台上，也看不到什么漂亮的风景。

我曾经对同事说，如果整个世界都是玩具场，我们是巨人的玩具，你说巨人会先折腾谁呢？答案是先折腾我们。把我们的大楼拎起来，抖一抖，从窗户里抖出无数戴着眼镜的社畜，慌慌张张地抱着电脑和笔记本翻找文件。因为我们是最不值钱的社畜。

我记得那时候，一个午夜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给我喜欢着的男孩发消息，我问他，为什么日子这么难过。

他给我推了一首歌，是Fall Out Boy的《Champion》，他说，“像歌里唱的，If I can live through this，I can do anything”。他说，“每个人都很难，你不要再抱怨。”

所以我不敢再抱怨，我只能想，你凭什么抱怨，你不要再抱怨。

2019年初，在老家过年的我，哪里都没去。因为要每天上线，和像在公司一样，拉表格，做报告，半夜爬起来盯秒杀活动。过完年回杭州，出了东站打车回家，我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忽然就想辞职了。

辞职得很仓促也很干脆，甚至没有多待一个月用来交接——其实想想也是，我的工作能有多重要呀，还需要一个月来交接吗？组长也没有说什么，只说既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就走好吧。总监和我谈，问我对公司有什么想法吗？我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我身体素质太差了。

依然想过我理想中的生活

直到现在，我也一直觉得，当初的辞职是非常正确的做法。

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一家发展非常迅速的公司，现在它已经是跨境电商里的翘楚，利润也是非常高。我也并不想为自己的不勤奋不努力开脱，那么多创业者，那么多努力工作的人，为什么人家吃得住苦，而我却吃不住？为什么人家通勤四五十分钟没问题，我就叫苦不迭？为什么人家加班到半夜觉得自己很好，我就不这么觉得？

我也曾多次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你不行？是我吃苦太少了，是我没见过真正的吃苦是什么样的，是我从小娇生惯养大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那时的我，一边感觉很痛苦，一边又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感觉痛苦。

那时的我，甚至会羡慕抑郁症患者——即使我知道抑郁症患者是真的很辛苦。因为觉得抑郁症患者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你看，我是辛苦出病来的。可是我很清楚，我没有抑郁症，我很强烈地想活着，我有很多很热爱的东西。所以我的痛苦只是娇气的痛苦。

可是，我就是不快乐呀。我骗不了自己。

我不喜欢单休，不喜欢连接wifi打卡制度，不喜欢领导上下等级分明，不喜欢没有加班费的强制加班，不喜欢被拿关系户的身份不停地说事，不喜欢被画大饼，不喜欢听人说什么狼性文化，不喜欢听同事咬牙切齿地在背后骂老板“死妈脸”，不喜欢听同事八卦老板如何当面对我姑姑说自己从不网购、背后又让我的同事帮她刷淘宝买东西。

所以，我不是个好员工。我一直都觉得，我的离开对公司而言再好不过。

我不是骄傲的人，我只是个社畜。

如果说有什么开心的事，大概就是，决定辞职那天，我消失了一年的大姨妈再度光临。可能我的身体也隐隐觉得，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开始吧。

我写到这里都还在怀疑，怀疑是不是一个无能的人在抱怨。

我依然不肯妥协，依然拒绝强制加班（当然强制加班和主动加班是两个概念），依然讨厌长时间的通勤，并且不愿拿自己和别人比，并且依然想过我理想中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机会能完整详细地把这段时间的心情讲出来，今天能写个痛快，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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