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发客软件上认识的德国华裔男孩,他让我看见彩虹|三明治
“在Couchsurfing中邂逅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如果你遇到你的沙发主有任何不恰当的行为举止,请及时向我们报告。”
Couchsurfing是一款沙发客软件。出去旅游,但预算又有限,可以选择选择入住沙发主的家中,在沙发上留宿,运气好的话,还会有机会住进主人的客房里。我家是螺蛳壳,也做不了道场,不能做沙发主的我,只能选择做做地陪,带他们在上海兜兜转转。
这是一个认识世界的方式,但我总期待着在这里能有其他一些可能。我当然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写自己是在找男朋友,不过自己在选接待沙发客的时候也会像选妃子一样,只会选那些长得好看的外国男孩。
那是一个叫 David Li 的男孩子。先是打量了一下他的简介:25岁,德国人,华裔,汉语很糟糕,这次来上海玩一个月。然后点开他的相册,把他的照片都看了遍。照相机好像给他的年龄减了十几岁,他看上去就像个初中生,还有着一点点的婴儿肥。他把自己黑色的头发染成了黄色,好像攥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偷偷地跑去最便宜的一家洗剪吹里做出来的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当初出于什么原因给他发了沙发客邀请。他好像很惊喜的样子,马上就和我交换了Instagram和微信。谁知道微信上没聊几句,他就问我说:“我看到你有在支持LGBT社群。你是gay吗?”
他突如其来的提问像一道闪电一样突然扎进来。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别人这种问题,尤其是初次见面彼此还比较生疏,尤其是同性问到我这样的问题,我甚至都止不住自己去想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我缓了一缓,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吧。我觉得性取向是流动的,我不想限于二元的桎梏中。”
“没事,我也是双性恋,我特别能理解你所说的。”这道闪电好像也划开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们自此以后无话不聊。
他到了上海之后,我们会隔三差五地见面。许多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我的陪伴,自己一个人都可以自得其乐。作为一个外国游客,他却知道更多上海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有一次还做了我的导游,带我去看了我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假货市场。
“和我一起来蹦迪吧。我在这里要无聊死了。”他之前也有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被我以做作业为由挡了回去。
和家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生活变得循规蹈矩起来,连张口说要晚归都得思索一番找个合适的理由。而且夜店高昂的入场费和酒水费也把我拒之门外。
不过之前我之前也有和朋友去过夜店,只有一两次,我每次去都只喝一杯酒,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朋友则站在舞池中央,和异性眉来眼去,准备开启一晚上的狩猎。她们邀请我过去,我过去扭动了一会儿。头顶的球灯闪烁出晃眼的亮光,伴着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音乐戛然而止的那几秒的时间好似凝固了起来,我想拨动时钟让它重新流动起来,但我拨不动。身体摇摇欲坠,我仍努力将其摆正。我不喜欢这种失重的感觉,没待多久又回到了一旁。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夜店如此聒噪的环境下结交新朋友。
“那蹦迪就不无聊了吗?”
“不会的,和我一起跳舞会很开心的。相信我!”我大概是勉强相信了他的话,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享受其中,我答应了他。
“我得早点走哦。”印象里迪厅都扎堆在淮海路静安这样的市中心,一旦时间弄得晚错过了末班车的话只能打车回家,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夜店基本上要晚上十点以后才会比较有意思……”
他约我十点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夜店见。在地铁站见到面后,他问我有没有带充电宝,我问他手机还有多少电,明明还有百分之七十,就这么迫不及待。
进去之后,他让我全程不要和他说中文,然后跟着他走就行。他先是找到了一个人,说我们是谁谁谁邀请来玩的。那个人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检查了一下他的护照,确实是外国人。我也将计就计,凭着我天然的微卷短发,佯装成韩国人。那个人让我们寄存了包之后,把我们引导到一个卡座上。满桌的酒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入座的贵宾们开封。他毫不犹豫地就叫服务员打开了那些酒,还问我要喝什么。我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他俨然一副老熟客的样子。
在吵闹的音乐下,他用手机备忘录和我解释道:“这些地方会专门找一些外国人来撑场面。外国人可以免费入场,还有无限量的酒水。”我们边喝边打字,陆续座位上也来了其他一些外国人,不少还穿着复旦的衣服。
我们喝了两杯之后,他便拉上我离开卡座前往他的主战场。我挺喜欢那里的弹簧台的,在上面蹦蹦跳跳很有意思。他已经卸下了浑身的戒备,身体和音乐早融为了一体,我却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适时地挥一下自己的胳膊。我们最后刚过十二点就离开了那里,David拉着我又去了下一场,我没太大兴致,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也有可能我去的都是直吧,总有一种“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的感觉。他更喜欢在一些直吧里跳舞,他感觉那里更像跳舞的地方。我有一次半开玩笑地提出想去gay吧玩,他也没去过上海的,不妨和我试一试。
一到周末,全上海的gay会分成两拨,一拨涌向Lucca,另一波涌向LG。他第二次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去了Lucca。在别的场喝完几杯入场后,店里早就人山人海,舞池也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空间,David不是很喜欢,拉着我跑到了吧台旁的小桌子前玩起了游戏。即使空调开得再足,也不抵室内闷热的空气,我们没有久留。
还有一次是LG举办的派对。那晚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也来了。嫌里面的酒水贵,我们跑到外面全家买了两大瓶伏特加,还有一些软饮来兑。喝了几杯之后,我的话好像也明显变多,整个人像一坨棉花一样变得松弛起来。回到楼上。人少了很多,舞池也变了宽阔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头就不由自主地随着鼓点摆动,身体也开始像一条蛇一样扭动起来。David向我会心一笑,他像个经历数万次失败实验后终于看见电光火石的科学家。我放纵地舞蹈着,我依旧能够感受到失重,但我更拥抱失重带来的惊险和刺激,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同行的另一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得有人送他回家,这场派对也就样草草收场了。
我这才醒悟,原来我之前在夜店里像个傻逼一样,只是因为我喝的还不够多。
本来以为他回到德国之后,我会像和其他沙发客一样失去联系。他的一句“德国真无聊啊”打破了我俩两三天的沉寂。于是乎,我们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其实我和David是很不一样的人。他喜欢亚洲的时尚,他可以如数家珍地和我讲他喜欢的牌子,诸如卡玛、以纯、美特斯邦威等等。我却更偏爱欧洲的一些样式。他平时听饶舌、嘻哈,还有一些R&B,而我喜欢乡村、民谣,也会听一些流行乐。他听的都是韩文歌,我听的都是英文歌。
时尚、音乐都没得聊,我们好像只能聊聊男人了。不过我喜欢欧美twink,他喜欢亚洲小鲜肉。他说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欧洲人看上去比较老,他不希望自己的对象实际上和他岁数差不多,但是看上去长得比他大10岁。
为了多认识一些亚洲gay,他手机里下载了blued、探探,Tinder他也有,他在上海的时候我们还配对了。我们会经常分享在软件上看到的好看的男孩子,中西的审美好像总是不能达成一个共识,除了一个叫Fynn的男孩。
在David来上海之前,他就和Fynn在探探上认识了。Fynn一直想要和他见面,但David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有一天,David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Fynn就跟了过去。第一次见到Fynn的时候,David觉得他长得和他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中国人都很会拍照,或者说很会photoshop。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了一起。激情过后,Fynn躺在他身旁睡着了,憨憨的样子像一只考拉。David拍了一段视频发给我,就像一个大将军一样向我展示他获得的勋章。我开玩笑和他说如果你这个男人没泡到,那让我做备胎吧。
自那之后,他们经常想方设法见面,尽管他们住在相距90km的不同城市。David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每次见面也都是例行公事,Fynn什么都不说。直到有一次,Fynn看到David还在用交友软件之后很生气,David这才知道原来他在Fynn心中是重要的。他们后来决定一起卸载这些交友软件。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David的Story里发了两个人的合照。
他们在一起了之后,我们之间的聊天就少了许多。在聊天的时候会经常用Fynn的表情包,Fynn的称呼也慢慢变成了BF。哦,有时候还会叫他哥哥,因为Fynn喜欢被这么叫。
他们在一起了一年半,印象中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当中也分分合合了几次。
自疫情爆发以来,Fynn就一直住在David那里。他们不必再来回奔波,本来也许会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吧。但是后来David发现他们的性生活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再也不能吸引Fynn了。David很想找Fynn好好谈谈,但每次严肃的对话最后都会不疾而终。他们都受不了了,决定分开一段时间。
分手之后,David的一个朋友告诉他,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Fynn的状态有时候依旧是在线的,不过他也不知道那时候Fynn有没有和其他人约会。
David又重新下回了交友软件,和一个中国人匹配了之后,他发现那个中国人在Instagram上和Fynn正互相关注着。在德国的中国gay本身就不多,没想到他却和这么多中国gay有千丝万缕的联系。David很难过,觉得自己太卑微了。
David知道Fynn是很喜欢他的。Fynn是一个不会轻易落泪的人,而他唯二两次哭,也都是因为David提出要分手。Fynn或许也没有背叛他,德国的中国gay圈子这么小,做了什么事情一定会不胫而走。交友软件只是感情出了问题之后,下意识的一个出口。
我很遗憾他的初恋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收尾,他却很释然的样子,“也没有都很糟糕啦,好的回忆还是大过那些不好回忆的。”
“不过那些不好的回忆,是真的很难过。”
有一天,我收到他的消息,他说他和他母亲出柜了。我本来以为他早有打算,然后是在安静的饭桌上慢慢地吐出那句话。
不是的。他那时候正在开车送他妈去医院,他们在和往常一样轻松地聊着天。那段时候正好是他和Fynn的热恋期,一个月里至少会住在外面七八次。他妈妈也知道他恋爱了,David以为他妈妈知道他喜欢男孩,所以就告诉她自己在和一个男生约会。
他之前就有和他妈讨论过这个话题,那个时候他有提过他有可能是一个双性恋。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开放的人,觉得这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妈听到之后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伤心。尽管生活在多元、包容、开放的德国几十年了,他妈本质上还是一个中国人,接受这些的确需要一些时间。
不过令我不解的是,如果按照传统价值观的标准来看的话,作为一个双性恋应该要比同性恋好很多吧?毕竟没有抹除和正常异性恋一样生活的可能。
“只有当我决定和女孩结婚的时候才会更好。”
他妈知道了之后,也告诉了他爸,她觉得还是由她来开口比较好。他爸爸则是一个更加传统的中国人,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本想让他当一个正常的男孩,只要正常就好,不过儿子也是个成年人了,他们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也和他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我们要和你断绝关系。”“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支持你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想参与你的人生了”“如果早知道这样,我们就生个二胎了”......
我问他有没有和父母好好谈过这件事情。“如果他们这样说话的话,还有什么可谈的呢?”David那段时间心情也不是特别好。不过他也下定决心了,大不了自己搬出去住,然后和父母不再联系。他的父母其实是没法承担这个代价的,David是他们故土以外8000多公里初唯一的依靠。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三个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相处。
既然知道自己的父母一时无法接受,为什么还要冒然出柜?他却觉得我这个问题很奇怪,“难道一家人不应该有什么事都说吗?难道要我一直骗着他们,直到最后我和一个男人结婚?”
即使要出柜,也可以选择更柔和的方式,或者以一种循序渐进的节奏,比如说让他们偶然看见你在使用润滑油之类的。
他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他还是喜欢直截了当的方式。
他爸妈一直都觉得他这样的决定太自我了,甚至还有一些幼稚。他本身就是一个在德国和中国的裂缝中长大的男孩,那些传统的价值观也只能束缚住他们,束缚不住他。有的时候我也很羡慕他,羡慕他可以活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