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 is my partner"，我的人生合伙人｜三明治
文｜梓鹤
编辑｜二维酱
约会软件推送给我一条消息：我收获了一枚“特别喜欢”。
在这个叫做Coffee Meets Bagel的约会平台上，“特别喜欢”是“喜欢”的升级版，需要使用虚拟货币“豆子”购买。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女生的“特别喜欢”。
心一跳，既好奇又心动，还有些虚荣。我抓起桌上的手机。双手操作：右手拇指扫指纹，左手食指双击消息推送，在一秒钟内点开了对方的页面。她叫伊伊，170+的姑娘。封面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温柔安静，有点婴儿肥的脸颊两侧显出一对可爱的酒窝。她的一张脸蛋让我想起中学时亲昵朋友之间爱玩的捏脸游戏，又不禁立刻觉得自己好笑：第一眼看人家姑娘照片，怎么想些这么幼稚的事情？
伊伊的自我介绍我是逐字读完的。从第一个单词起，她关于自己性格和爱好的描述像是对照着我“理想中的伴侣”的要求量身定制的。我慢慢读着，沉浸在喜悦中，不想太快读到结尾。读完文字，再回头去看她照片：越看越喜欢，她是我爱的“姐姐型”。
就这样，我们开始互发短信，并约定在一家城里的美式中餐馆见面。
提起我们的初次约会，伊伊总会嘲笑我穿得太过随意，我则会毫不羞涩地宣称自己对她一见钟情。
其实我那天的穿着是精心挑选过的：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一双白色无鞋带板鞋，还自以为是地搭了一件藏青色的背心。我那时刚到加州没多久，见多了码农和嬉皮士，自以为已经掌握了硅谷穿衣潮流，决定酷酷地以“小T”的形象出场。没想到碰上约会的场合，立刻大败一场！
相较之下，伊伊的打扮要漂亮很多：口红涂了最亮丽的色号，厚厚的唇显得格外饱满；直发过肩，配一条修身的牛仔裤，显出了高挑的身材；她穿着藏青色的吊带连身裙，外搭一件黄色开衫。整个人从上到下色彩十足，让人的心情都亮了五个色号。
我到时，伊伊正倚着门等我。见我来了，主动给了我一个拥抱。脸颊温柔轻触时，我闻到她淡淡的香味，像春天夜晚散步时偶遇的谁家墙垣里的花儿。我的心里荡漾起好大一阵涟漪。我引她穿过餐厅，熟门熟路地走到正门，请前台带我们入座。伊伊事后回忆说，我带路时，走路的姿势很“Man!"，看起来特别自信。
前台让我们选择坐吧台还是普通座位。普通座位上已经陆陆续续坐上了不少人，他们面对面坐着，端庄又安静地小声交谈着，看上去既拘谨又有些无聊。我指指吧台，问伊伊，咱们坐吧台吧？伊伊说，好！我也这么想。在吧台入座后，我立刻有些窃喜地意识到自己选对了座位。吧台的座位空间狭小，我和伊伊几乎是紧贴着彼此邻座着。有意无意地，我好几次触碰到她的肌肤：温热的触感，光滑，饱满，每次都带给我一波极强的荷尔蒙rush，这是我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更要命的是，伊伊的声音像好听地让人上瘾：像是深夜十一点调频时偶尔遇到的情感节目女主播，舒缓、低沉、宽广，安抚着灵魂，让人忘却了一整日的忙碌细碎。回过神来，我变着花样对她表白：“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声音特别好听？” 伊伊有些惊喜，“没有呢！你是第一个。”
等待上菜的间隙，我瞥见吧台左侧墙上挂着十来块复古的竹板，每块上都写着一样点心。我指给伊伊看，问她：“Hey! 如果只被允许选三样，你会点什么？” 她很配合，仔细斟酌了一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兴高采烈地做排除法。事后，伊伊时常提起这个小游戏：“That was classic!” 她会这样评论，“整晚都觉得你很幽默，you always made me laugh。”
餐厅的复古竹板点心菜单
饭后转场，我们走在小意大利区。路灯上印着绿白蓝三色国旗，披萨的香味追着我们走了好几条街。街角一转，伊伊带我走进一家鸡尾酒酒吧。“这家酒吧上个世纪初就开业了呢！你看他们的风扇”，她指给我看：一根铜杆穿过五串芭蕉叶一样形状的三叶螺旋桨。
我却只想亲她。
可我从没主动吻过别人，更别说是第一次见面的女生。
酒吧二楼，一只小型乐队正在演奏乡村爵士：一只大提琴，两把吉他。
伊伊面对着我坐着，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姐姐型的。”我几乎等不急地回答道。明知道她比我大，这已经是比暗示还要明显的告白。“我喜欢大我一点的，温温柔柔，会照顾我，让我依恋的女生。”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个小我八岁的弟弟——我从小照顾他，你是不是会更喜欢我了呀？”伊伊笑吟吟地说着，一边仔细看着我被爱慕和酒精染红的脸。我没想到她这么会挑逗，除了傻笑，竟突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束手无策中，只好低头去摸我的威士忌酒杯，小声应了句，“嗯，是呢。”
她倚过来，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已经彻底缴械投降，只想躺进她怀里去，任由她带我进温柔乡。
那晚城中无雾，走出酒吧时，月光托着轻云挂在天边。伊伊来牵我的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这段路全程上坡，可我满脑子想着的却都是她主动来拉我手这件事。
我更想亲她了。
“到啦！”伊伊对我低语。远处，璀璨的金门大桥悬在海面，安详的城市万家灯火。惬意幽静的空气中，唯有偶尔的虫鸣和我俩的气息。我从背后搂住她，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蜻蜓点水。她认真地回应我，在唇上更施加了一些压力，用舌头撬开了我的唇，在我的齿尖留下了鸡尾酒的味道，是青柠檬的甜和龙舌兰的热辣。
约会次日，伊伊邀请我去她三天后的生日Party。
派对定在一家墨西哥餐馆。伊伊发短信告诉我，她还没到，但她的朋友已经来齐。我扒在玻璃上往餐馆里看：狭窄且深的布局，灯光有些暗淡，看不清楚脸孔，也猜不出是哪一桌客人。我踌躇地站在门外，开始怯怯起来：自己不认识她的任何朋友，这样进去好尴尬！又该怎么介绍自己呢？说是朋友还是约会对象？不知道伊伊有没有对她的朋友们出过柜？这样东想西想，觉得不管是"friend"还是"date"，都该让伊伊决定怎样介绍我。“干脆站在门外等她到了再一起进去吧！”我打定了主意，开始在店门口踱步。
"Hey! Are you…?" 在门外没站几分钟，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扭头回去看时，是一个满脸笑意的亚洲女生。她亲切地招呼着我，“嗨我是Joy，”她一边说一边拉开餐馆门，“伊伊知道你到了，怕你认生不进去，让我来找你呢！” 我听了心里很开心，大方地承认：“是呀！我正在外面徘徊，有点不知所措呢！”
入座不久，伊伊也到了。在我身旁坐下后，她向大家隆重介绍：“这是我的date! ” 她的朋友们故作夸张地惊叹欢呼着，一边八卦劲儿十足地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看他们的表情，似乎除了Joy之外，没人知道伊伊在约会女生这件事。
也难怪，伊伊在大学时，曾和前男友有过一段四年的恋爱。她认为自己的性取向是bi，不到一年前才开始尝试约会女生。
饭后照例转场。在这个灯光更加昏暗的酒吧中，不知不觉冒出更多陌生的身影，亲切地来和伊伊打招呼。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她还邀请了更多的朋友。人太多了，名字和面孔已经对不上号。我觉得有些吃力，快要跟不上震耳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伊伊忙着招呼新来的朋友们，我也不知可以和谁说话。瞅准洗手间的方向，我起身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向酒吧里唯一能避开喧嚣的去处走去。还没走完一半的距离，两只手轻轻搭在了我肩上，"Hey!"，一扭头，是伊伊。“太吵了吗？”她问我，一边从身后揽住我的腰，亲昵地贴着我。“嗯，有一点……你不用招呼朋友吗？” 惊喜之余，我还是不免担心败兴。“我想来陪陪你嘛！” 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想不想来我家？” 生日派对结束后，我们牵手在城里散步。
伊伊去了客厅，只留我一人在她卧室。房间不大，一张Queen Size的双人床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床，床单，枕头，被子，浴袍…… 满屋的物件都是为了这一件事：“睡觉”。
我突然有些忐忑：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几乎是从和女生约会的第一天起，我就在为眼前的状况做准备— —更积极地擦身体乳和去角质。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我又突然紧张起来。她会不会嫌我的皮肤不够光滑？会喜欢我的身材吗？在技术层面，我一点也不懂怎么办？
印象中，我基本没有过和父母之外的人同床睡觉的经历，更别说是另一个层面的“睡觉”。站在这个才认识了不到一周的姑娘的房间里，我突然有些拘谨，杵在床尾不敢走动，仔细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件陈设。也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因为喜悦，我拿出手机偷偷给这间卧房拍了两张照片。
伊伊回房间后，招呼我上床休息。我拘谨地换上了一条运动短裤后才去她身旁躺下。躺下后，她才意识到我穿着一条短裤作为睡衣。“唔，你都穿着裤子睡觉吗？” 她一脸疑惑，话说了一半，似笑非笑。但夜已深，我们都很困顿了。关了灯，我握着她的手，心里觉得很踏实，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醒来时，她已经做好早餐，在摆盘了。我支着厨房的桌子给她拍照，看着她把牛油果去皮，放在蛋旁，再夹来两根炒好的芦笋。“别光拍照，帮我拿两双筷子，”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用胳膊指了指左边的抽屉。
时间突然流淌得很慢，生活变得延绵温柔。
次日，我在上班的路上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My shirt smells like your dior perfume."
"Oh boy I miss you."
恋爱偷换了时间的概念。
回头望时，那段日子过得飞快，我俩像两只圣诞小鹿一样拉着雪橇，披着彩色装饰灯在雪中飞驰，沿途留下一路的欢笑。我们相拥躺在床上时，时间又仿佛定格。窗外树叶摇动的速度变得缓慢。猫咪悠哉地躺在我俩怀里，时不时甩甩毛茸茸的尾巴。
手机相册里食物的照片成倍增长。味觉的满足和一起进餐的仪式感成为了谈恋爱的重要环节。
11月的一个周日，伊伊带我去她就读的MBA校园。那天有一场特别的Diversity主题活动。
Sam不是那种第一眼看见就会触发gaydar的人，但他却是个很好的演说家。他开口的那一刻，我和伊伊同时坐直了身子。Sam来自泰国，自小移民美国后，他就隐约觉得自己和别的男生不同。但直到成年前，他都并没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敢像父母告白。直到那个暑假，他在旧金山与母亲看新年烟火：“妈，你知道那个你很喜欢的男生Tom对吧？他其实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交往。”
"Don't tell your dad." Sam的妈妈愣了一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别告诉你爸！”
一年之后，Sam的妈妈打来电话，“我终于告诉你爸了！” 她长舒一口气，“你爸说：难怪呢！一切都说得通了。”
Sam的故事来得正是时候。
尽管我和伊伊都曾经对女生心动，我俩谁都没出过柜。为了隐藏自己的性取向，我从来没有正式谈过恋爱；伊伊则是双性恋，曾交往过一个四年的男朋友。我们从未对父母提起过性取向这件事：我害怕父母伤心，伊伊则因为谈过男友而不必要出柜。亲耳听到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顶尖学府的讲师的出柜故事，带给了我俩不小的震撼和勇气。
结束校园活动的当天下午，我和伊伊去附近的宜家逛店。那时，我刚搬来这座新城市没几个月，一直眼馋想要添几件小家具。与伊伊搀着手流连在一间间样板房里时，宜家的亮黄暖蓝组合让我感到十分亲切。我总是忍不住拉伊伊来每把沙发上坐一会儿。样板房间里的各种摆设更加可爱，让我不断有奇思妙想。我会从花瓶中抽出一束假花，背在身后，然后突然跳到伊伊面前给她献花；又或者抱起一个大象公仔，搂在怀里，让伊伊来和我自拍。我还在给宜家给消费者提供的购物清单卡片上给伊伊写情书：
“Item: 伊伊
Price：∞”
虽然我们才约会了一个月，我的脑海里已经不自觉地浮现出我们共同生活的场景：一起逛宜家，购置家具，买玩偶，买植物。我猜想，伊伊也许也是一样。因为我俩逛的区域远远超出了给我的新家添置物件的范围：从床，到衣柜，厨具，甚至挂钩……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偷偷幻想着我们的未来呢？我悄悄瞥眼去看她脸上的神态，猜测着。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我和伊伊在宜家逛了好几个小时后，终于在打烊时分离开。
当晚，我在伊伊家过夜。
伊伊和我并肩躺在床上。“最近的生活变得好棒呀！”她自得地感慨道：“工作没那么糟糕了，MBA也开始上课了……” 我握着她的手，听她依次罗列着美好的事物，却始终没等到我想听的答案。“难道就没有那么很小很小很小的一点成分是由于我的出现吗？” 我不高兴地努努嘴，尝试挣脱她握着我的手，心里很有些失落。难道我对她这么强烈的情感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多情吗？
“宝贝，当然不是啦！” 伊伊意识到我是真的有些不开心了，赶忙解释：“你的出现是让这一切都变得美好的最重要原因呀！” 我其实明白，刚约会一个月，我们还都不习惯说这样vulnerable的话。因此，伊伊解释完我也就释怀了。
她去洗手间那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在我的眼皮就快要合上的一瞬间，伊伊终于回到卧室。她从背后拿出两件东西：一个蓝色的施华洛世奇的小盒子，还有一张卡片。
惊喜涌上心头，睡意全无，精神抖擞。我从床上一翻身爬起来，激动地打开盒子：是一枚心形的吊坠。再去看那张卡片，蓝色的封面上是星辰宇宙；翻开卡片，我有些无所适从地不知道该从哪段读起，生怕错过了最重要的那句话。还没开始读，眼睛就扫到了最后一行：
“Will you be my girlfriend?”
我心里好惊喜，再回头读全文。
“I've been waiting to do this for some time. But I really can't wait. I feel the stars have aligned for you to show up in my life. I have never felt this supported, cared for and loved before. I know there will be rainy days, there will be sunny days too. I know I feel stronger when you are by my side. And I, want to be there for you too. Will you, Zihe, be my girlfriend?”
“我愿意！” 我大声喊，扑上去抱她。
直到今天，我都很佩服伊伊出柜时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尤其是在听到她父母的回应后，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双性恋，出柜有更多一层困难。
“你之前和那个男生谈了四年恋爱！说什么喜欢女生？是不是因为感情受挫导致的？”
这是伊伊的爸妈最先发来的反驳。明明和男生谈过不短的恋爱，为什么偏偏要去喜欢女生？父母那一辈大多没有听过性取向流动这个理论。也因此，这成为了最让他们不解和不满的重大因素。我可以想象他们的猜测和担忧：感情受挫？故意为之？耍酷？向父母挑衅？心理病态？我想伊伊的父母大概猜测过所有这些可能。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妈明确地对我抛来了上述质疑。
我是在伊伊出柜后的第二天，对妈妈告白的。“妈，其实我和伊伊—— 我们不仅仅是朋友关系。”
次日凌晨五点，我和妈妈打了一通冷冰冰的越洋电话。随后，她对我发起了持续数月的冷战。那段日子里，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怎么也拧不紧。我时刻都会哭，伊伊也哭，我们交替着哭泣和安慰对方。担心失去，害怕未知，各种情绪像耳机线一样总是打结缠在一起：羞愧、愤怒、孤独、恐惧、自责…… 我的唯一对策和出口就是哭。
我们虽都是在孝道文化里浸泡着长大的人，却终于在这一次决定为自己而活。我感激且深爱我的父母，最不愿做的就是伤害他们。他们目前为止的不理解让我难过自责，但我坚信他们希望我过得幸福。此时此刻，我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位伴侣。她滋润着我，爱着我，呵护着我，是我在大洋彼岸的亲人。我不会丢开我们牵着的双手。
过去的两年间，我们见证着彼此的成长。我们共同创业，双双跳槽，薪水翻倍，同时也都即将完成各自的硕士学习。与同事聊家长里短时，我时常提起自己的女朋友伊伊：我会骄傲地称呼她为我的partner，因为她不仅是我的伴侣，更是我的拍档，是我的人生合伙人。
我甚至开始偷偷憧憬称她为my wife的那一天。每当想到自己短暂的一生在宇宙星辰中只是沙粒一般大小时，我会倍加珍惜，想要为自己活，努力无保留地爱。我希望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相互扶持一路走下去，走到彼此地人生尽头，她依然是我的little gi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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