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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女儿带来的白砂糖时刻|三明治

莫舟 三明治 2021-09-06

写给我的女儿莱亚,这个用她自己的话说即将成为"a young woman"的11岁女孩。



文|莫舟




01

读书时间


她跳到床上,顺着床垫的弹性弹起,拉上被子把自己裹住,喊“我不见了我不见了。”她明明是来我床上读书的,却要先装小孩玩一会儿。让她赶紧打开书开始读,她又说“要妈妈读”,嘴里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说自己是个小baby,还不会读书。


我把被子从她身上拉下来,她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在床上滚,滚了一会儿才滚到我身边,说“求求”我读给她听,最后两人讨价还价,才以她读一篇我读一篇成交。


阅读灯打开,把靠垫放在枕头上,两人找到各自最舒服的姿势坐好。她坐我的左边。


读的书是学校里中文课上布置的《童年河》,她先读。读到芦苇和紫云英,我在网上搜了图给她看,她回想起在外婆家的溪滩边见过芦苇,是“高大版的狗尾巴草”。我告诉她芦苇可比狗尾巴草的用途大多了,秋天,晒干后的芦苇可以扎起来做成扫把。我也给她描述溪滩边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花开的情景。她听得不耐烦,自己继续往前读,遇到不认识的词就用“咕咕嘎嘎”代替过去,我还以为那不认识的是好几个词,原来只有一个字或者一个词。令我惊奇的是,她需要咕咕嘎嘎的地方并不多,比我预估她所认识的字居然要多。


她读的时候,我的眼睛从书本游到她的脸上:她的翘鼻子上有冒出来的小粉刺,扇子睫毛一闪一扇,嘴角的酒窝一隐一现。她的侧脸好看得让我总想拿出手机拍下来。只有这样的一张脸,一张自己小孩的脸,才会怎么看都觉得美。


轮到我读时,她把头靠到我的肩膀上来,锤子下巴硌得我肩膀疼,鼻子呼出来的气吹得我脖子痒痒,我把身体往右挪一挪,她也跟着往右挪。“你把我挤下去了,”我冲她喊,她却说“我就要挤就要挤”,说着把大半个身体都压到我身上。这样的事情,恐怕这世界上只有她会对我做,我也只容忍得了她对我这么做。


我们俩讨论书中的内容。我说我认为《墙上的画》一文中“咖啡色的鸟”这个词里用“咖啡色”并不合适,因为故事是从从乡下奶奶家初到上海的小男孩雪弟的视角写的,他的词汇里肯定没有“咖啡色”一词,用“土黄色”更合适。她说那么雪弟在墙上画大象这个情节也不合适,因为雪弟一定没见过大象。不过在下面的故事里读到原来雪弟的父亲有给他买过图画书,我们达成一致意见:雪弟可能在书上见过大象。


这个故事的最后,雪弟的姆妈接受了他在墙上画画的做法,并给他重新买了蜡笔。我问女儿如何评价雪弟的妈妈,她拍我马屁:“她是个好妈妈,但比不上你。”






02

The Circle of Life


“啊,亲婆死了?!”她大喊一声,把书往床上一扔,说,“我不读了不读了。” 转过身来时,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童年河》里主人公雪弟的奶奶“亲婆”从楼梯上摔下来,见了雪弟最后一眼就与世长辞了。尽管之前莱亚好几次嫌这本书不够有趣,读到最后一章亲婆去世时,她还是被震动了。这是文字的魅力。


“为什么?为什么?”她故意装出哭腔,做出哭天喊地的样子,试图掩盖这似乎是不真实的悲伤。


我用英文回答她:"This is the circle of life."


"It's the circle of life/ And it moves us all/ Through despair and hope/ Through faith and love......"她接过我的话,唱起《狮子王》里的“Circle of Life"之歌,唱着唱着,竟哇哇地哭起来。


我抱住她,她顺势把头靠在我胸前,眼泪顺着脸颊流向发际。我抚摸她的脸,用手把她的眼泪擦干,自己的眼泪也要滚下来。


“你好幸运,我小时候,都经历过外公外婆去世。”待她平静下来,我告诉她。她把头从我身上移开,趴在床上,用双手支撑起脸蛋,眼睛盯着我,问:“那时候你多大啊?”


我跟她讲了外公如何在我七岁时的春天里的一个星期六早晨,挑着担子外出卖菜,突然脑溢血摔倒在路边,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走了。


我说得几次哽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事情,说起来依旧像刚刚发生过的。莱亚移到我身边,头枕在我的肩上,头发摩挲着我的下巴,像是给那个7岁的我无声的安慰。


问过我的外公,她又问及我的外婆,我的爷爷——老家她没见过的每一个老人。我们时而低声细语,她有很多问题;我们时而又沉默地依靠着,她的右脸贴在我的左胸口,想必她在听我熟悉的心跳声。


靠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挪开去把扔在床尾的书捡起来,说:“我还是把书读完吧。” 可是,再次打开书到那一章时,眼泪又冒出来了,她把书递给我,问:“妈妈,还是你来读好吗?”


“好的呀,”我答应她。





03

牙仙子来过


早起时,看到公共洗手台上的橙色靠垫,瞬间想起来我得去把牙仙子请来,把靠垫下的短短的、中间带一丝干的血迹的乳牙取走,换成一枚硬币。


靠垫是前一晚莱亚放上去的。牙齿上周末就带回来了,一直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放在洗手台边。昨晚,我俩同时出现在洗手台边,我才想起来忘了去请牙仙子了,嘴里"oh!"了一声。没等我往下讲,她便咚咚咚跑去客厅,拿了这个靠垫,将牙齿从塑料袋里取出放在洗手台上,把靠垫压于牙齿之上。


若在平时,随意给她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她多是不在乎的,已经知道一块钱买不了什么。可是,每次掉了牙,放在枕头下,看到牙齿“变成了”硬币,她就开心地喊上一阵子“耶耶耶,牙仙子来过了。”


至于是不是牙仙子本人来的,她在心里一定疑惑过。比如,自从去住校后,牙仙子就没有准时过;她的好朋友Lili说曾经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见过她妈妈把手伸到枕头下替牙仙子工作;她还在我的首饰盒的角落里翻到过自己的小乳牙。可是,这些疑惑都没有久留,也许她依旧相信那个长着小翅膀、挥着魔法棒的小仙子,真的知道她每掉的一颗牙,并且有着世界各地的硬币。也许,她是反过来逗我玩儿。


“妈妈,圣诞节的礼物不会是你和Daddy买给我的吧?”这样的问题她倒提过,却也没追究过答案。安说,他在八岁时就知道圣尼古拉斯是父亲扮的,但是他依旧每年都盼着圣尼古拉斯来给挂在窗台上的袜子里塞糖果的日子。


“我们要不要告诉她圣诞老人的事情?”我和安讨论了过这个问题。莱亚都11岁了,天文地理的书读过了许多,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许多事实与虚构,恐怕是时候知道多一个事实了?这是事实,是否从她最信任的父母处得知更好?


“有一天她会自然而然地发现,”安坚持认为,“到那时,她也会自然而然地接受。”


——在那之前,就让她享受揭开枕头、看到牙齿变硬币时的喜悦;就让她记得在每个圣诞夜,抬起头,寒冷的天空里,有个老人骑着驯鹿,大老远来给她送礼物。





04

小鬼妹


打开储存面粉的橱柜时,我看到一小袋低筋面粉上,一支圆珠笔扣在袋口。这一定是莱亚做的事情。她前些天在家做过巧克力曲奇,这袋低筋面粉就是她买来的,她肯定是找不到夹子,就顺手拿了有夹扣的圆珠笔来夹袋口。


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小鬼点子。


嫌自己房间的墙太白,她在上面用水彩画了蜡笔小新。我警告她说她爸最不喜欢人在墙上乱画的,她满不在乎地说:“我画的是我的房间的墙,白白的墙多无聊啊。”还好画出来的小新除了脑袋有点扁,其他地方都还挺像的。白色的匡威球鞋被她涂成了彩虹色,穿到学校里去,引得同学都来问这鞋是哪里买的,她骄傲地说“是我自己涂的呀!”


家里的礼品包装纸和硬纸箱,她也要全部收着。我和安有时候跟她开玩笑说她是垃圾囤积站。她也不恼,说自己是循环利用。她用硬纸板做成纸拖鞋,还穿了塑料珠子做当鞋面上。这些事从几岁时就开始玩,一直到现在还喜欢。


这段时间迷上了史莱姆,安的剃须泡沫、家里的沐浴液,动不动就消失了,都被她拿去做史莱姆。配方哪里来的呢?网上查来的。做巧克力曲奇的配方也是网上查来的,做出来曲奇松软酥脆,还有巧克力豆装饰其中,她自己并不怎么吃,而是看着我和安一块接一块地吃,然后说:“你们看,我上网也不全是浪费时间。”


就连我买东西时收到的一个有弹力的宽发带,也被她开发尽了。一会儿戴在头上,把整块布拉开,盖住了大半个头,就像戴了吉卜赛风格的头巾。一会儿围在脖子上,当成运动围脖。她甚至还套在自己的胸部,拉开当抹胸,就在疫情期间的3月里,她就“穿”了这样的一片小抹胸,下面配一条短裤,招摇过市。我和她一起外出时,恨不得脸上写着“是她自己要穿成这样的”!



但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疯子,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好看的。有时候她把没梳直的头发随便一扎,乱蓬蓬地搭在后脑勺,竟有一种随意的慵懒的美。我想她大概就是套个麻袋也好看的人。


“天生丽质”这个词是她网上学来的。就在前两天,她说自己天生丽质,我说“你还真自信啊”,她说:“那你解释给我听,天生丽质什么意思?”我说那是形容天生就很漂亮的人。“那不就是我吗?”她反问。





05

“我只想躺在床上”


晚饭后我和安还坐在桌前说话的时候,莱亚从房间里走出来,换上了一件白色T恤,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原来她已经冲完凉了。


“哇,你自己会编这样的麻花辫了?”我感到吃惊,就上个月她还要我给她编辫子的呢。


“是呀,我在学校里学会的,刚开始我只会给别人编,然后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就会了。”她走到桌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接着说自己给宿舍里的哪些同学编过辫子。


我转过去看她。她的两条小辫子似乎没有完全吹干,头皮附近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到了辫子尾端就成了黑色,配着明快简洁的白T恤,乍一看像极了初出道时的张柏芝。


坐了一会儿,她起身说去房间。我和安继续坐着说话收拾晚餐的残局,收拾桌子和厨房。一切完毕,还不见莱亚出来。我们解散,安下楼做他的3D打印,我去备课。


等我备完课,莱亚还在房间里呆着。我决定去探个究竟。门一开进去,不见她的人,喊了一声,才见她从衣柜上方的床上缓缓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你怎么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啊?”我问,“不舒服吗?”


“没有啊。”她答,“我在床上躺会儿。”


“躺着干嘛呢?”我还是不甘心。


“不干嘛呀,就躺着,听音乐,发呆啊。”她答。


我只好退出来,心里纳闷:这完全不像我的女儿啊,她可是随时随地都要热闹都要陪伴的。我跑下楼去拉了安上来,让他再次去莱亚的房间刺探。


安故意大张声势,啪啪地踩着地板,嘴里大声嚷嚷:“你妈派我来看看你为什么躺在床上!”


房间里面一阵哈哈笑,随后房间的门关上,安咚咚地走出来,大声向我宣布:“你的女儿就在床上躺着,就躺着。”


“难道她这么快就变成多愁善感的青少年了吗?”我问。


安耸耸肩说:“早晚会来的。”


“那我们做什么?”我问他。


“要么······ "他用手撑着下巴,作思考状,说:“我们也去床上?”





06

大姨妈


“妈妈,你给我一包姨妈巾好吗?”我在院子里浇花时,莱亚站在门口喊。


“好的呀,”我回她,说完又有点吃惊,难道她来初潮了?“等等,你来例假了?”我依旧站在院子里,冲着门口喊。


“没有啊,先预备着嘛!”她喊回来。


我松了一口气,生怕自己错过这个重要的时刻,又想两个人大声地说这事儿,楼上的邻居都能听见,似乎不太合适,便吩咐她先等我浇完水再说。


回到屋里,我问她是否最近身体有些征兆。她问我会是什么征兆,我说大概会有下腹下坠的感觉。她说没有。我又告诉她用不着担心,第一次来月经时应该不会很大量的。


一旁的安听到我们俩的对话,也凑过来问:“什么什么?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我很好奇!”


“并没有啦!”莱亚拉长了声音说,仿佛我们俩才是大惊小怪的小孩。“我只是想预备着,以防万一嘛!”


“万一什么呢?”我故意好奇地问。


“万一侧漏啊,座位上有血啊!那岂不太尴尬了。”


她已经在网上或者从同学那里学来了很多专业术语,连“侧漏”都知道,这从来没出现在我和她的交流中。还有“大姨妈”、“姨妈巾”,都不是我的词汇。我和她讨论时,通常说“月经”、“例假”或英文中的"period"。


晚上一起散步的时候,莱亚问我什么时候第一次来月经的。我跟她讲了我的故事。那是我十三岁的秋天,我并不知道那叫月经,我甚至不知道女孩的身体长到一定年龄就会流血。我告诉她我的母亲从未跟我讲过这些事情。我是在晚上换内裤的时候,发现裤子上一团黑痂,怎么抠也抠不干净,母亲第二天洗衣服时就发现。第二天晚上,她当着父亲的面说我已经发育了,我感到非常羞愧。之后母亲拿出她的月经带给我,教我怎么把草纸垫到里面。在初潮的第三天,我终于垫上了草纸,夹着一堆硬硬的纸在双腿间,我感到那是一个沉重的见不得人的秘密,令人身体和心情一同下坠。当然,我没有告诉莱亚这样的不安。


“那你有没有肚子疼啊?”她听完后问我。


我告诉她肚子疼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我一直比较幸运,来例假时的身体疼痛并不强烈,她也不用担心,没准也没什么事。


“嗯,”她答应着,一蹦一跳地走在我前面。


我想我真的不用担心什么。她对于做"young woman"已经有所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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