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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时,发现母亲得了癌症 | 三明治

雷大大 三明治 2021-09-06

文 | 雷大大

编辑|万千



那时,我还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在讲台上讲着PPT,而台下,大四学生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上面。我们专业是设计相关,除了偶尔抬头扫一眼老师的课件之外,我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紧不慢地排着自己的作品集,排着自己的人生。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8位数的电话号码,我原以为又是什么销售电话,一两句就会结束,便在座位上接起。


“你好,请问是XXX的家属吗?”那头的声音又熟悉又陌生。我小声应答,并弓着腰走出教室。


“你妈妈的病理结果出来了,是结肠癌。”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还有点懵,不依不饶地问他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是恶性肿瘤。赶紧去大医院看吧。”电话挂断,留下长长的嘟声。


我拖着身子回到座位上。教室里的同学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夕阳从百叶窗里钻进来,温柔得过了头,而我只感觉有暴风雨正要来临。


妈妈其实已经有所察觉。前阵子,她在电话里说起吃了我之前看胃病时候的药,但没有太大作用。又记得有一天我周五从学校回家,看到她躺在床上,身子蜷得像一只虾。后来她因为不舒服,去看过急诊,可什么也没看出来,后来又做了胃肠镜。


医生说胃里只是浅表性胃炎,几块小息肉也帮忙切掉了,不过说到肠子时,他停顿了一下,说肠子里长了肿瘤,把肠子都堵住了,肠镜通不过去。我紧张起来,“不会是癌吧?”医生说要等到病理报告出来才能下定论。


他给我们安排了腹部CT查一下肝,查完之后结果也不是很理想。医生问我们认不认识肿瘤医院的医生,如果认识的话,要尽快安排起来了。


我妈好像觉得有些不对劲,“不会是癌吧?”


但那时还没有定论,我说不会的,不愿惊吓她,希望她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在担心:万一是癌症怎么办?


我甚至想起了最坏的后果,妈妈会不会遭遇和大伯伯一样的经历?一两个月前,我听到大伯伯自杀未遂的消息。爷爷说是他六年前手术的直肠癌还是转移到了肺里,他现在呼吸也变得有点困难。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来往不算少,印象里他经常笑眯眯的,总是喜欢捣鼓一些相机、打印机。自从知道癌细胞转移了之后,他好像就患上了抑郁症,寻短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家里人已经把可见的利器都藏了起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找到自己工具箱里的手枪钻,然后往肚子上打洞。等到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地板上已经血淋淋一片了。马上送去急救。他人没有什么大碍。


听完之后我特别害怕,也特别难过,不知道他被救回来是好还是不好。最后在医生的建议下,他被安排进了临终关怀院。这种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一个多月之后,他终于走了。


而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做。接完电话,回到教室,想着,明天就带妈妈去医院。





看到病理报告上面写着“癌变”二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是很难过的。但妈妈却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生活健康,也不出去乱吃乱喝,不会得那些坏毛病的。”


9月8日是我的生日,本来也没什么庆祝的计划,没想要变成要去医院看病了。本来挂了消化科,医生说我们挂错号了,应该是去普外科。但是当天又怎么能挂得到普外科的专家门诊呢?消化科的医生给我们开了验血和腹部增强CT的单子,其他的只能另约时间。关于癌症,她只字未提,只让我们最近多食流质。今天的检查就这样结束了,我让我妈出去,我要单独和医生说些话。


“医生,我妈检查出的是肠癌啊。”


“从诊断结果上来看确实是这样的。”


“那你看她这样的情况乐观吗?”


“实话说不是很乐观。她现在查出来肝和肺都有问题,我们需要进一步确认肝里和肺里的是不是坏东西,不过她这样也算属于比较晚期的情况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长叹一口气,“我们该怎么办啊?”


“那些肿瘤外科的特需门诊可以先预约起来了。”她接着连珠炮般地讲了一大串,我恨我自己一个都没记下来。


“我们在医院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些医生应该都很难约到吧。”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最后,我问她:“你觉得应该要让患者知情吗?”


“这个看你们自己了。不过她现在好像完全不知情,即使要说,也是要一步一步来的。”


她很温柔,但是也很残忍。


CT的检查单是在周五晚上,意味着下一次看病只能在下周,一周的日子又会这样过去。我不知道一周后她的身体又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一场和时间的斗争,而我一分一秒都不想落下。我再一次来到诊室,恳求医生帮帮我们预约到更早一点的CT。医生说这是系统里她能约到最早的时间了。


妈妈听说我约了下午的普外科门诊,让我取消,说自己下午要回单位继续工作,今天只请了半天假。


“看病重要还是上班重要?”她也根本不明白她的病情有多严重。


“我昨天刚和单位签了合同,难道你希望我就此丢掉工作吗?”这是她退休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全职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很轻松。


我也犟不过她,陪她一起走向地铁站。路上,她问我午饭打算怎么解决。我回答她说随便吃吃。


“吃点好的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报销!”妈妈说。


我拒绝了,我的生日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已经收到了最糟糕的生日礼物。





验血报告出来了,许多肿瘤标志物检测数据都比正常范围要高出几十甚至几百倍。


我妈问我检测结果,我只是讲回家再说。她好像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再严重也要面对的呀。” 一切都还没成定数,不必要的信息也只会造成恐慌。在癌症面前,千万不能慌了阵脚。我和她说要等CT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判断。


后来,她自己接到了体检中心来的电话,说她癌胚抗原很高,建议她去进一步检查一下。


她知道自己得癌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一旁的我,只能连忙安慰:“你是胃不舒服顺便做了肠镜才发现的,说明这还是早早期,好好治疗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其实我早已预演过被她发现的情形,自己只是重复了一遍遍在心里彩排时的话术。


我也知道情况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今年8月29号,黑豹的扮演者因结肠癌去世,年仅43岁,世界互联网里哀声一片。“啊,唉。英年早逝。”我只是瞥了一眼新闻摘要,然后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评论。知道我妈生病之后,我开始在互联网里用力捕捉和结肠癌相关的信息,黑豹的新闻又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黑豹在四年前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结肠癌三期,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四期。


虽然仅凭现在的报告根本判断不出她现在的肿瘤分期,不过有一张肠癌发展图里清楚地展示了从肠息肉一步步演变成肠癌的发展过程。如果说引发梗阻,肿瘤的大小也不可小觑。对照那张图,我想至少是三四期,中晚期。


互联网里的悲剧大于喜剧。翻阅着一个个别人类似的病例,治愈是几乎不可能的,能够带病生存已经是万幸,大多数还是难逃死神的镰刀,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四五年。


看得越多,在情绪的泥淖里就会陷得越深,希望逐渐变成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东西。


“每个人的病情都不一样的。”别人也只能这么安慰我。


我问了一圈人,大家都不认识医院的人。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自己爬。


于是,自己像个HR一样,凭着APP里几句简短的描述来挑选合适的专家。有些面露凶相,不行,有些又过于憨厚,也不行。看到一位许医生的介绍,特别符合我妈的病情,于是我预约了周一下午他的特需门诊。


之后的那几天里,妈妈的状态也一切正常,和自己没生病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直到那个星期一下午。“喂?我已经提早离开单位了。你大概还有多久到?我现在很难受。”


那些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虚弱的她。医院里也座无虚席,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个上面没有人、也没有东西的座位。座位很硬,她要我把书包放后背给她垫着。她原来眼睛很大很大的,现在好像怎么样也睁不大。她的眼角有时候会轻轻地皱起来,戴着口罩,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腹胀、恶心。


我叫了两位嬢嬢来陪同。在诊室里,医生让我妈躺在床上,拍了拍她肚子,“肚子是挺涨的。平时要多运动。如果肚子很痛要马上挂急诊开刀。”然后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另一个年纪轻的医生带出了房间,他关照了我们最近的一些饮食注意事项,让我们在隔壁房间门口排队。隔壁房间的医生给我们开了七八张检查单,我也像小学的时候抄黑板上的备忘录一样,把一张张检查单上的时间誊写到纸上。


“做完这上面的检查之后,打电话给林医生,林医生会安排你们住院的。”挂上了特需门诊就像坐上了直通车,300块钱的挂号费只换来了许教授的三句话,但也值得。


检查里还有一项PET/CT,需要自费7000元。当时消化科的医生也有提到,不过在了解完我们的经济情况之后也不是特别推荐。既然医生让做,也不能不做。能治就已经很幸运了。





住院了,即将准备手术。医生和我说了很多。“你母亲的肿瘤是在升结肠、肝曲的位置,已经侵犯到了肝脏,PET/CT报告显示肺转移也不排除......” “我们手术主要是解决她的肠梗阻问题,肝脏暂时不切。吃得下去东西,营养跟上了,才能够进行后续的治疗......” “我们采用的是腹腔镜手术,会切除一部分被癌细胞侵犯的那一部分大肠,然后再两端相接......”“有些东西我们也没法保证,我们也只能依据两百多年来外科手术的经验......”


末了,跟着一句,“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字吧。”


主刀许医生也来找我谈话,说她这已经是很晚期的情况,如果不处理肠梗阻的话,到时候发生肠穿孔,就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但是手术过后加上靶向治疗,还是可以有效延长生命的。


回到病房,病房里的其他家属让我不要害怕,把医生说的这些话都当放屁好了。手术时的突发情况固然可怕,但我更害怕的是手术后的未来。


主治医师也和我说过,像她这样的情况,5年存活率也只有11%。癌症总是用5年存活率来衡量,如果在5年内没复发,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了,但她病灶的范围已经很广了,5年也只是一个统计学上的指标罢了。


“无法治愈”、“延长生命“。他们给我安上了一个定时炸弹,我不知道这个炸弹什么时候会引爆,我希望它永远不会。


医生也许也是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嘴里是吐不出一句安慰的。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给过我希望,癌症可以是像高血压这样的慢性病,最理想的状态是通过药物控制病人能够长期带癌生存。


如果人的运气总是守恒的话,此时这么多不幸和苦难都垂青我,那我也有理由相信,彼时的我妈能够幸运地落入那11%中,甚至落入长期生存的更小范围中。


一步一步来,走一步是一步吧。





手术那天早上,我先于闹钟醒来,我下意识地想叫我妈。尽管她经常很早出门上班,平时也会出去旅游,但空气中还是有一丝微妙的不一样。


从我出生到现在,我和我妈一直都是睡一间房间的。她睡靠近门的小床,我睡靠近窗户的大床。


我妈醒得早,醒来之后总是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玩手机,直到上班前一个小时左右准备起来洗漱。


工作日的时候,如果我的闹钟在她出门前响起,她最多会宽恕我十几分钟,然后反复喊我的名字把我唤起。她才是我最好的闹钟。以至于有的时候她不在,我就会闹钟响起后毅然关掉闹钟,昏睡一两个小时过去。


有时候自己会早于闹钟醒来,或者节假日不设闹钟自然醒。在那种半醒半不醒、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状态下,自己总是喜欢试探性地叫叫“芳芳”。等到房间另一头的回上一句“组撒”后,再继续问她几点了。手机其实也可以告诉我答案,不过点开屏幕之后就很难再睡着了。如果是六七点,她会让我再睡一会儿。八九点的话,她大概会说爷爷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我该起床了。


手术前那天,我走进病房,我妈一直在若无其事地玩着手机。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睡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事了。医院里的师傅来接人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和我们家猫说过了,它愿意把九条命分给你一条的,不要担心。”她把手上的串交给了我。我送她到电梯口,她还躺着和我挥了挥手。


没有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场景,我选择去旁边种草已久的咖啡馆杀时间。咖啡馆老板也很健谈,和我聊了一个半小时的天。


时间差不多了,我来到医院专属的家属等待区。那是另辟出来的一片玻璃房,置身其中好像也少了几分紧张。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病人们的手术状态,好不容易才找寻到我妈的名字——“手术中”。我坐在座位上,盯着屏幕也很乏味,想用手机来打发,但又必须时刻抬头留意屏幕上的变化。屏幕上终于出现一行大字,通知我去看标本。


我急急忙忙向手术室赶去。一边疾走,一边在互联网上查去看标本是好事还是坏事。手术室门口很暗,也很安静,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医生把我叫了进去,告诉我手术还是很顺利的。


原来标本指的是切除的组织。切下来的那部分结肠大约有一个手肘那么长,血淋淋的一片,切开还有黄脓流出。我问医生肿瘤生长了多久了,医生说两三年。真是难以相信这么恶心的东西在我妈的肚子里滋生了这么久。


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阳光在病房里跳跃着。


她终于被推回了病房。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她像是打了一场败仗回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床边放了机器检测基本生命体征。术后她也不能喝水,只能拿棉签沾沾水湿润一下她的嘴唇,也需要人常常按摩小腿,防止静脉曲张。


护工关照我说麻醉醒后的两个小时内需要让她保持清醒。病房的天花板没什么好看的,我妈看着看着眼皮就会粘起来。我也尝试了用很多方法唤醒她,叫叫名字、拍拍被子、摇摇床杆。她说她在手术室已经醒了一会儿了,现在很想睡。她好辛苦,不过请再坚持两小时吧。


她睡去,我也有时间可以去吃饭。我走在中山医院的长廊上,所有人都在疾走着,对两边还算漂亮的绿化不闻不问。长廊连接着一幢幢大楼,连接着一个个病区和科室,也连接着不同的痛苦和人生。





医院的夜晚比外面来得更早,到了八九点,病房里的灯就暗了一半。我问护工借了张折叠床,支在病床旁边。


病房里也很安静,只有我妈的仪器传出的叫声,她的呼吸率和血压并不是十分稳定。我倚在床上,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午夜一两点的时候,我已经睡得很沉了,我妈怎么喊都喊不醒,只能摇晃床杆惊动对面的人,让别人把我唤起。她觉得自己身上连着的负压球好像快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去求助也已陷入熟睡的护工。她拿来一个容器,打开负压球的口往其中一倒就结束了,顺道倒了一些尿液。我竟然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麻烦了护工,也挺不好意思的。


我妈其实也不喜欢打扰到别人,她也嫌半夜的仪器吵,想让我操作一下重新测一下血压,没问题就不会叫了。


看没什么事情了,我躺回床上,发现我的床上原来有一条毯子。本来应该是盖在我妈身上的呀,她说是她在我睡着的时候丢下来的。此情此景和无数个早晨重叠起来,我只盖着薄薄的毯子蜷成一团,我妈看到后悄悄给我盖上薄被。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枕头湿了。手术麻醉的缘故,她有些恶心,又没法起身只能吐在身上。我也只能翻转枕头,把餐巾纸和毛巾垫在湿掉的地方。


她对我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的,而我对她的照顾却总是欠了几分火候。


医院里的早晨也比外面来得更早。三点多的时候,护工就来给我妈擦身、刷牙洗脸了。


按照医生的话来说,术后第一天就应该要下地走路,至少要走3公里,防止术后肠粘连。我妈也也觉得诧异,术后一般都是静养呀。我叫护工来一起帮忙,先是把她身子立起来,床杆也得立着给她支撑,然后卸下一边的床杆,侧一个身,把鞋子摆好,再让脚伸进去。身上挂着的球和镇痛泵也得用别针或者吊绳挂在身上,还要拿一个晾衣杆,把盐水挂着。我和护工一人一边,帮助她重新感受地心引力。


步伐很小地,步伐很小地,我们迈出了病房。病区像是个操场,其他病人也都在一圈一圈地走着,有的神情凝重,勉强地向前挪动,也有人精神抖擞,步伐快得像是在竞走。每个病人身上连着的东西也都不一样,尿袋里的颜色也不尽相同,都不是令人愉快的颜色。她还是有点虚弱,走了不到一圈就觉得腰酸不已,重新回到了床上。


七点到九点是医生和护士查房的时间,家属必须离开。想回家洗把澡,顺便睡一会儿好觉,我说有可能要稍微晚点回来。她说不要,至少要有一个人在。她明明情况良好,护士和护工也都在,为什么还要别人陪护?她却埋怨我说病人这种孤单无助的心情我不懂。


生了病好像会对周遭的一切更加敏感。她总是觉得病房里又闷又热,我们就去楼层外的露台透透气。露台的视线也不算开阔,周围都被密密麻麻的建筑包围着,好像也只有对面楼屋顶的小花园能够盛放我们停留的目光。她突然说:“我终于可以明白大伯伯为什么自杀了,难受是真的。”这样的话竟然是从一贯乐观开朗的妈妈口中说出,我惊恐不已。


好在她后面两三天恢复得还不错,身上的管子拔掉了不少,也可以一个人下床走路、如厕。我还是会经常陪着她一起走,走的时候她会挽着我的手臂或者她拉着我的手。她走路还是很慢的,我也只能随着她。轻轻地抬起腿,向前伸一点点距离就要落下,然后再停顿稍长的片刻重复,这样其实比正常走路要累得多。


想起我和我妈一起出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妈妈个子矮,步子小,每次都是我走一段路,然后停下来等她。


我有时候也抱怨让她走快点,她说走不动。现在生病了更不敢勉强她。


不过我还是会要求她每天走满5公里,有的时候不是全程陪同,就在微信运动上关注了她,要是没有满一万多步,也会说上她几句。





我还没有毕业。不过大四的课业压力本来就没有那么重,我一周也只有一门课,老师人也挺好的,请假也很方便。


我想我在病房里应该是最年轻的存在了,照顾病人好像也都是中年人的事。很多人也会问我爸爸呢。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他2011年生肝癌已经走了。很多人听后都觉得我妈不容易,我很孝顺。


我也没多孝顺,只是担子自然而然地压在了我身上,我也没法转交给其他人。有的时候我也在疑惑,我是不是真的爱我妈?还是说对她的好只是出于责任的驱使。


甚至我有几个片刻,为了安慰自己,我想过如果她哪一天真的不在的话,只是说如果,我或许也终于可以拥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了。我觉得自己恐怖得像个魔鬼。


我是离不开我妈的。我不觉得自己是妈宝,我可以独立自主地完成我身上几乎所有的决策制定,但有的时候就是连自己的衣服放在了哪里我都要打电话问她。


我妈也很依赖我。那种依赖程度是远超于母子之间的。有东西放在高处她够不着,就会语气柔弱地找我来拿,其实她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自己完成这个动作。有点像女孩子“发嗲”吧,尽管她不承认。除此以外,她什么事情都会要听我的意见,大到家里要不要重新装修,小到新购置的橱柜选什么颜色,我被她当成了家里的意见领袖。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她散步,那时候我爸也刚走,她问我有没有想过万一是她生病了我怎么活。我没有回答她。我们都知道答案的,我有可能会活不下去,没有夸张。我爸吊儿郎当的,除了给我零花钱以外,没给过家里多少钱。我妈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一直都是。


我们在病房里走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刚从房间里出来,然后就把头别过去。眼泪的阀门一下子打开了,他雪白的脸变得通红。他戴着眼镜,又戴着口罩,眼镜片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家的大人安慰他说生病很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妈看到之后,问我经历了这些怎么这么坚强。


我爸那时候,我就当他是和往常出去喝酒一样一样夜不归宿,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去世之后我有时候也会想他,还会梦见他活过来了,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梦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的事情到现在,我好像也没落过几滴眼泪。缠绕着我的是比悲伤还要再沉重的一些东西,但我不能因此而崩溃,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来做。


其实生活没有给我太多选择,我也只能选择坚强地走下去。


大医院里病房都是很紧张的,病人周转也很快,基本上病人如果没有什么大碍的话,手术后五六天就可以出院,术后两周再来病房拆线。


护士交代了餐后饮食的注意事项,给了我们一张出院小结。小结里写满了复杂的手术和病理报告,还写到了下一次复诊的时间。当天还要去挂门诊,开其他检查单,需要在下次复诊前完成。


回家路过居委会的时候,她想问问有没有其他补助,居委会的人也很疑惑,问我们家是谁生病了,殊不知病人正站在她面前。


她看上去和健康人也无异,只是肚子上多了几根线和订书钉。她和往常一样每天出门散步,有时候还会骑骑车。有的时候在微信运动上的步数特别多,还被亲戚很严肃地教育到要好好在家休息,最多楼道里活动活动。


这她可怎么受得了啊,她也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啊。





我的妈妈好像谈恋爱了。或许对中年人来说,用“和人交往”这一说法更合适。


我最初发现是因为无意间瞥见她聊天列表里置顶了一个人,看不清头像,但从名字上看应该是个男人。


医生最开始打电话给我的当天,我刚告诉我妈第二天要去看病,她就拜托了一个朋友拿到了病理报告。她说朋友就住在医院附近,很方便。


后面我和我妈在医院里四处奔波做各种检查,几乎抽不出时间去原医院拿病理切片。她又拜托了那个朋友送到这儿来。她派我去接应,还嘱咐我要见面了一定要叫人。


我们是在地铁站见面的。光头、粗框眼镜,他长着一副随处可见的中年人模样,我想他应该就是微信里的那个人。他也只是和我关心了一下我妈的身体,倒是我妈在我回去之后一个劲地问我我们是怎么认出对方的,他是怎么叫我的之类的问题。


手术当天,我妈把手机交到我手上。我是知道我妈手机密码的,我本来只是想把她的一些好友推给我,我来转告她们我妈的情况。后来还是好奇心作祟,点开了她们的聊天界面。我妈还拍给了他术前一天喝的石蜡油,和他说难喝。那些不和我说的话,都讲给了他听。


出院后的第三天吧,我妈盛装打扮,要去参加一场朋友的生日聚会。我和我妈说刚出院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叫她别去。她还是不听,说自己不吃,就和大家聊聊天。问到是谁的生日,她说是那位送标本的。


送标本的人,就是我妈口中的代号。唉,他是真心对待她的,但却始终只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我当然是没有意见的。她有权利去追求她的幸福啊。不过既然她不说,我也不多去过问。


在隐瞒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算扯平了。我也没有告诉我妈妈我喜欢男生。


最近这段时间,生活好像变得平静,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事情之后。毕竟癌症也不会让人暴毙。


但那颗炸弹始终都在,最近越来越高的癌症指标和我妈疲惫不堪的身体好像也在告诉我炸弹引爆的时间正在逼近。


眼睛不能往远处看,我们只能活在今天。


抗癌之路还在继续,我妈不会放弃的,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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