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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广州的996工作回小城,我选择进入体制内 | 三明治

柚子 三明治 2021-05-10


不想再在一线城市996,作者柚子决定回到当初她嫌弃的“养老等死”二线城市,并进入剧团单位。这是让人艳羡的工作,近距离接触演员与舞台,还有更多自由时间可以支配,但这似乎依然未能解开柚子的心结。一头是内卷,另一头却是“从入职那天就能预见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样子”,许多人或许都和柚子一样,一直在寻找两者之外的最佳生活方式吧。



文 | 柚子

编辑 | 童言



01


我来自二线小城T市。那儿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座“养老等死”的城市,按照父母的意愿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天做着简单重复的事情,十年如一日。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所以从国外留学回来后,我便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到广州闯荡江湖。


“广州有什么好的。”自从我提出要当广漂一族后,父母时不时就在我耳边嘟囔。我知道他们不想我离开,去受苦受累。可是很快,我便拿到一家广告公司的offer,头也不回地奔向梦寐以求的大都市生活。


工作一年后,我跳槽到一家上市公司,工资翻了一番。正当我以为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职业规划顺利进行时,却遭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


来到新公司后,我感觉能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业务水平跟不上上司的要求,经常熬到凌晨4、5点,最终做好的方案却被全盘否定。加上部门之间内斗,互相消耗严重,本不擅长交际的我一时无法适应大公司复杂的生存环境。起初我以为自己还在过渡期,可是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我逐渐失去掌控私人时间的自由,因为焦虑频繁失眠。最严重的是,我对上班产生了生理厌恶,连打开手机看到上司的头像都会感到头晕和心悸。


某员工过劳猝死的新闻又刷爆了朋友圈,网友们隔着屏幕愤怒地敲打键盘,痛骂资本家的无情,发泄完又一头栽进工作中,奋战到深夜,顾不上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新闻头条的主角。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办法给出答案,只能苦苦坚持,直到上司告诉我,我被解雇了。


“我想你应该看出来了。最近公司部门架构在调整,人员变动比较大,所以……”


“嗯好的,明白了。”没等上司把话说完,我便条件反射式地蹦出这六个字,仿佛这只是她平时向我下达的一个工作任务。


“其实我也想把你留下的,可是老板不批准。”


“嗯好的。”我又机械性地重复了一次刚刚的回答。


没关系,我也想辞职很久了。这句话从喉咙窜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同事间早就传出公司因为经营问题出现财政赤字,准备大量裁员的消息。最近业绩不佳的部门被纷纷撤走,也隐隐坐实了之前的传言。收到辞退消息,我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有种如愿以偿的窃喜。就像是小时候盼自己生病住院,最后躲过了期末考试一样。


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了。


那一刻我仿佛得到了赦免,只想着赶紧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02


原本飞速转动的生活忽然来了个急刹车。


过去这一年半,每天光顾着应付成堆的工作,不知不觉地思维也越发变得模式化。总想着趁年轻要多积累经验,即便很累很苦,我也告诉自己要忍耐,坚信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可回头仔细一想,所谓的回报不见得有多少,身体却被熬坏了。


不想再赌上健康没日没夜地工作,想在生活上多投入一些时间。我边思考着,边上网搜索求职信息,职位描述最后一条都会附上“抗压能力强”或是“能适应高强度工作”。我叹了叹气,又关掉了页面。


还是回T城吧。


因为有辞退补偿金,我回家后并没有急着找工作。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坐在窗台发呆,一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跟一条咸鱼一样。父母也不敢提工作的事情,生怕我哪天又跑了。日子就这样在百无聊赖中一天天流逝,钱很快就花完了,我从离职后无拘无束的惬意转而陷入了无业的忧虑中。


躺在家里工作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便发消息给身边朋友,问他们公司有没有在招人。左看右看,都不感兴趣。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发小推荐我去他们剧院工作。


她当初也是辗转几份工作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来到剧院,一待就是三年多。点开她的朋友圈,几乎都是各种演出活动,还有她跟艺术家的合照,看着照片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不用说,肯定都是些大人物。我手里翻看着朋友带来的演出宣传单,瞬间就被这份自带光环的职业迷住了眼。朋友说,她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我,问我要不要试一下。不过工资不是很高,大概就是四千块左右。


四千多块刨去五险一金,到手就三千块左右。跟广州的工作相比,少了不止一半。在T城来说,不算是很丰厚的工资,但因为不用出去租房子,也不用负担家里的日常开销,到手工资全部可以自由支配。我默默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嗯先试试看吧,也不一定能被录取。”嘴上答应着,但终究还是有落差感。又得重新来过了。


剧院是局属事业单位,进去要经过统一考核,程序跟考公务员差不多。开始还担心自己不是艺术专业没有优势,但朋友跟我说,考试主要内容是公共常识。她让我把时事政治都记熟,做主观题和面试会用得上。


正如朋友备考攻略所讲的,考题几乎跟职位、经验和专业无关,我最记得笔试中有一道选择题问,高铁车票上G字头列车代表什么。答得对不对,全凭第六感。唯一能跟工作扯上关系的,是面试中被问道“你为什么想来剧院工作”。熟悉解题套路的我将回答拔上了政治高度,一切要从群众出发,为人民创造更美好的生活。一顿口号喊下来,对面的考官满意地点了点头。


十几天后,成绩出来了。朋友先收到消息,第一时间给我发来了喜报。我感叹了一下,估计是运气好。


接下来的手续,就剩体检和政审。而正式入职时,离考试结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03


说实话,第一次真正走进剧场还是在上班第一天。出于对小城市的刻板印象,一直以为这里的文艺节目都是80年代画风的歌舞晚会,自然也从来没关注过这个地方。


办完入职手续,办公室主任循例领着新人们参观剧院。从办公区下来,绕到舞台后方,后台的走廊细长细长的,两边白墙没有任何装饰,七拐八弯地将剧院围了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诸如我这种没有方向感的人,肯定很容易迷路。我们紧跟在主任背后,边走边听他讲解剧院的基本情况:占地面积5XXXX平方米,建筑面积4XXXX平方米,大剧场座位数1XXX个……我一碰到数字就昏了头,似懂非懂地跟着同行的小伙伴一起发出惊叹声。


主任说,剧院上演的节目涵盖了音乐会、舞剧、歌剧、话剧、音乐剧等各种类型,包括郎朗、杨丽萍这些大家熟知的大咖都在这个舞台演出过。


由于资金、专业人才等各种复杂的原因,剧院一直没有经营自己的演出团体,节目都是从演出经纪那里采购回来。经纪扮演着中介的角色,他们掌握了演出节目的资源,负责帮演员和演出团体联系国内剧院,制定巡演计划。我所在的岗位——演艺策划,就是负责与经纪沟通,将节目带到剧院的舞台上。


部长向我介绍部门工作时,特意强调了我们是“龙头部门”。每年年初之前需要物色节目,安排接下来一年的演出排期;跟经纪签订合同后,着手准备演前工作,包括演出报批和节目宣传等;演出前一周,还要出方案组织协调各部门的职责。


听上去都不是太费脑力的活。


入职时已经接近年中,当年定好的节目早已分配到部门各人手上推进,一个节目交给一个人统筹执行。以前工作都是由小组协作完成,在组员的带领下开展业务,同时工作中又能学习他人的优点来弥补自己的不足。脱离了团队作业,一下子让我有点无从着手。


没过几个月,一位同事意外重病住院,原本由她负责的节目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那天正好在广西出差。微信对话框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是Y主管发来的。“演出接待表流转了吗?”我看着短信反复读了三遍,确定自己每个中文字都认识,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接待表?这是什么?要写什么东西?我发动所有脑细胞,试图从这句话里面读出我想要的信息。


慌乱之中,我赶紧拨通了同事J的电话向他求助。J是个热心小伙,我刚开始对业务不熟的时候,都是向他请教,而且他心态异于常人地好,就算开演前出现突发状况,也能嘻嘻哈哈应对自如。在J的解释之下,我才知道演出前一周要通知办公室安排演出团体的交通和住宿,并做成表格发给领导审批。


我看了一下时间,还有一小时下班。得赶在下班前完成,可是电脑没带出来,只好拜托J帮忙。


等安排稳妥后,我才给Y主管回了消息,“对不起主管,我不知道要做接待表。”正午的太阳过于热烈,晃得头脑一阵晕眩,拇指摁了几次发送键都没点成功,“我现在在外面出差,已经跟J协商好,他做好以后流转。” 


“好的,下次不要忘记了。”冰冷的文字让我读不出对方的语气,是生气?是责备?接下工作时应该先清楚的,我下意识地想。但这不是他们事前应该告诉新人的吗?心里一阵纠结,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朋友跟我说,这是他们一贯的做事风格。没有新手培训,除非自己主动提问,不然没有人指导你要做什么。大家习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


剧院的工作者大都跟我一样,不是念艺术出身。他们或是从其他政府单位调过来,或是为了讨一份稳定的收入而来,大部分职员从踏入社会就在这里工作,有些工龄比我年纪还大。对他们来说,这份工作只是用来“填饱肚子”,跟人生理想无关,跟青春热血无关。




04


后来才知道,“少做事,不犯错”是默认的生存法则。


这里继承了体制内特有的古板和专制,领导决定的东西,没人会问为什么,也没人敢问为什么。久而久之,大家都形成了保守谨慎的工作风格。


有一回,我被安排跟进某部儿童音乐剧。演出前,要事先跟经纪确认演出所需的舞台设备,包括灯光、音响、投影等。每场演出的舞台要求都不一样,剧院基本上只能提供一些常用设备,不足以满足所有的演出需求,特别是舞剧、音乐剧、歌剧这类大型表演。理想的情况下,当然是由演出团队带过来。


刚把剧院设备发过去,经纪就传来了设备需求清单。我点开文件,里面写着长长的设备名称和型号,字母和数字毫无章序地拼凑在一起,像一串暗语,只有专业人士才能解读。


我把文件转发给技术部P主管,得到的回复是,这些设备剧院基本没有,只能让团方自带。我一阵小跑冲到技术部,把打印出来的清单举到P主管面前,指着上面唯一能看懂的一行中文字,问道:“干冰机和雾机不是有吗?上一场演出的时候明明有用。”原本在刷抖音的P主管抬了抬眼,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团方自己带的。这些设备都很专业,我们没有。”


“都没有吗?剧院有没有可以替代的?”我又继续追问。“没有,让他们自己带吧。”P主管斩钉截铁地说,粉碎了我最后的希望。还没等对方说话,我大概已经猜到了答案,“否定三连”是他们的口头禅:不行、不会、没有,两个字就将所有的工作推得一干二净。 


再扯下去,设备也不会凭空长出来,于是我拨通了经纪的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对着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人说,“老师好,”我们这一行,所有人都互称对方为老师,“您发来的设备清单我跟技术部的同事核对过,因为太过专业了,剧院提供不了。您跟团方沟通一下,让他们带过来吧。”


“他们不带。”话语简洁了断,像一个锤子重重敲下,让人感觉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剧院实在没有,要不您跟团方商量一下,为了保证演出质量,用自带的专业设备效果更好。”大概是我语气过于温和,不论怎样死缠烂打,对方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几番毫无意义的拉锯之后,我便败下阵来。


挂掉电话之后,我离开办公区到外面广场透透气。日常办公的地方跟密室差不多,没有通风的窗户,在里面待久了会缺氧,让人喘不过气。


这种情况下只能外借了,我想了想。舞台设备租赁的费用相当高昂,一台设备租一天的价格从几千到上万块不等,这时要请示上级领导拍板决定。经部长的建议,我同时让P主管和经纪提供一份设备租用价格方案,然后进行比较。


虽说两边价格相差不大,但最后还是采用了经纪方的。一方面设备可以随其他道具一同运过来,省掉一大笔运输费;另一方面不用再费心跟第三方沟通,顺理成章地把这个烫手的“锅”丢回给经纪。这事就算是解决了。


协调的工作都是吃力不讨好,往往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碰到难缠的经纪,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来回周旋,有时候不免还要跟各个部门大战好几个回合。一天持续苦战下来,正事没干多少,倒感觉身心疲惫,魂都被抽走了大半。




05


很多人跟我说,很羡慕我的工作,可以免费看演出,还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近大明星。近年来《声入人心》《舞蹈风暴》等热门综艺节目也给小众艺术带来了流量和关注。去年胡沈员来出演他编创的舞剧《流浪》,剧院难得出现了被粉丝围堵的盛况。看着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粉丝只能站在剧场外几百米处远远围观,内部人员早就乘工作之便溜到后台,跟演员要签名合影。


靠着跟经纪的关系,有时候我还能蹭到心仪演员的演出门票。前段时间因为看《声入人心》迷上了董攀,恰巧在某经纪发来的节目推荐上看到他的名字,旁边写着“袁广泉音乐会助演嘉宾”。经纪跟我说,深圳的剧院有意向接这个演出,如果谈下来了可以带上董攀,邀请我去看。当时激动得猛敲下一长串感叹号,心想也算是实现了赚钱追星两不误。


来剧院工作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改变。比起过去,我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情。这里不用996,也不存在内卷,下班以后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再也不必担心吃饭吃到一半被喊回去加班;再也不会半夜不睡觉,为了写一份客户满意的方案;再也不用连请假出门旅游,也要背着电脑随时待命。我重拾荒废掉的技能,比如摄影,比如日语,还意外发现了新的爱好。两年前,我开始跟着老师习练瑜伽。说不上能完成多高难度的体式,但每次训练,都会比上一次有所长进。微小的满足感填补了我对自我价值认同的空缺,原来也有我可以做好的事情。


前几周,部长召集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年轻人开会。她搬出长辈和上司的姿态,教育我们说,“年轻人工作要积极,不能整天浑水摸鱼。”

 

虽然不无道理,但大家都清楚,这份工作从入职那天就能预见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样子。不管怎么努力扑腾,到头来也有可能是一场空。这种无力感一天天地把热情磨蚀,将所有人都消解成一模一样的个体。总说体制内工作是“温水煮青蛙”,但很多人也甘愿耗在这盆温水里。


我不太愿意给工作赋予过多的意义,它像是给思想绑上了一道枷锁,控诉那些没有在工作上做出任何成绩、被社会上流嫌弃的普通人。然而偶尔跟仍在广州拼搏的朋友聊到现在,聊到未来,难免会焦虑。


迈入四月,新一轮的演出季又准备开始了。这是我在剧院工作的第四年,一年一个循环。


今年的忙碌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不由得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由于疫情被迫停演,只得坐在办公室里备受煎熬,每天盼着快点恢复正常。前不久新政策发布,上座率已开放至100%,经历一年的起起落落,终于回归正轨。


开演前一分钟,剧场内响起最后一遍钟声,“当——当——”。观众席上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着暗下的场灯渐渐消失,舞台一旁准备上场的演员正舒展身体,为演出做最后调整;此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息盯着舞台,流动的空气也安静了下来,一起等待开场的口令。


“3、2、1,起光。”舞台再次被点亮。


演员迎着如潮的掌声来到聚光灯下,而在没有灯光照到的地方,悲喜如常上演。



*封面图片:@bady abbas




作者后记


这是我在三明治写下的第一个短故事。埋头书写的十几天,很有趣,也很挣扎。不确定这些鸡零狗碎的生活是否值得被写下,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写好,一边写一边嫌弃,好几回都感觉要进行不下去了。不过导师童言每次的反馈总会带来新的思考和新的能量,让我在混沌迷茫中找到方向。最后感谢童言老师的指导,没有她我不可能坚持下来,很高兴看到这个故事最终呈现的样子。我想我会继续写下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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