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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消失的上海祥顺里,弄堂里的小裁缝已成白发 | 三明治

步尔晶 三明治 2021-12-18


在4月每日书里,步尔晶写下了自己和阿姐重新探访自己小时候居住的地方——位于上海老卢湾区顺昌路的祥顺里,因为拆迁的传闻即将变成事实。祥顺里已经有93年的历史,其中快要消失的老房子的砖瓦缝隙里,藏着几代人的生活秘密。重新踏回弄堂和房间,就像是进行了一场时间的旅行,只能拼命用文字和相机抓住旧日的记忆碎片。



文|步尔晶

编辑|依蔓



位于老卢湾顺昌路的祥顺里真的要拆迁了。这是十年前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旧闻,到了今年第二个靴子终于要落下了。自1928年建成以来,这条老弄堂已经走过了九十三年的路程,我曾在那儿居住了两年。


对祥顺里来说,我只是一个如流星般短暂的房客。它对我并不熟悉,可是我对它却记忆隽永。那些回忆,混杂着我对无忧无虑童年的深刻怀念,甚至让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夸大的。趁它还在,我约了阿姐回去再看看,毕竟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顺昌路是老卢湾区的一条小马路,北起太仓路,南至徐家汇路,最早唤做菜市路。据说在解放前有一个超级大的室内菜场,人气兴旺,甚至能与淮海路和老西门比肩。一路带动周边商业,至上世纪20年代末沿路逐步形成了成片的石库门弄堂住宅与商业混杂的模式,后正式以福建顺昌为路名,并沿用至今。


沿着顺昌路往南走,过了合肥路我就开始不认识了。印象中顺昌路小而整洁,沿路有著名的上海美专旧址,挂着黑白雷锋像的照相馆、永安中药店、大同南货店……都不见了。如今的顺昌路被各种海鲜直供、水果大卖场、上门回收和快递驿站占据得满满当当,连人行道都没法走了。直到在弄堂口看到熟悉的裁缝铺,才猛地停住脚步。


弄堂口几十年如一日的裁缝铺啊,看到裁缝铺,祥顺里便到了。


祥顺里的门头依然很清晰


门口的小裁缝变成满头白发的老裁缝了


裁缝铺旁边的小房子是整个弄堂唯一的电话亭,记忆里弄堂里总是回荡着悠扬地喊声:“某某号某某某,电话!”听到喊声的人急吼吼跑出去接电话,有的人心不在焉地绕着电话圈线踱来踱去,有的人一边捂着电话一边警惕地看着旁边裁缝铺等待的客人,还不时侧身让着跑来跑去的小赤佬们。悠悠岁月,当年弄堂里踢踢踏踏走过的小丫头当了妈,门口的小裁缝也变成了满头白发老裁缝了。


据七爷叔讲,祥顺里当年的大房东是顶顶厉害的大老板,附近整片弄堂的石库门房子都是他的,那必须是和黄金荣、杜月笙这种能攀上关系的人物啊。我们的太阿爷花了两根金条从大老板手里顶租下来,没过多久新婚的阿爷阿娘就在祥顺里32号生下了他们的长子,然后是次子、长女、次女……一路生了七个,到我爸爸行六,弄堂人称阿六头。

 



弄堂,就跟自家屋里厢一样


到阿六头能够在弄堂里呼啸来去的时候,也已经是解放后了。爸爸总爱与我们说起,他的五哥在弄堂里拜老大的故事,老大就是拳头最硬,脾气最大,跑得最快,脑筋最活络,带着弄堂里的小巴拉子与其他弄堂干架。阿六头是老大的弟弟,头上有亲哥罩着,跟着混一样风生水起。



少年阿六头跟着五哥从小呼啸来去的弄堂,实际上也只有狭小的一点点


我和阿姐走进弄堂,天空微晴,阳光不紧不慢地洒在弄堂的中央。我们走得不快,一步一步仿佛踏过了二十年寒暑,天空日夜交替,光影不停闪动,人们来来回回,一扇扇簇新的黑漆木门,转眼就刻上了岁月。我们走到32号门口,石库门的正门一般是一座高高的用条石砌成的门框和两扇乌漆大门。门的上方会有一些装饰花纹,花纹简洁流畅,左右对称工整,颇有欧洲古建筑装饰图案的风格,这大概是它所以被称作石库门的缘由吧。



记忆里的大木门总在一开一阖中轮轴嘎吱作响,如今看来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大门上装门铃的,自家人都习惯从后门灶披间出入。如果是外人来一般也都是哐哐哐地拍门,里面人的听到会从深远地里处吆喝一声:“来了!”然后吧嗒吧嗒过了好久出来拉门栓,嘎吱嘎吱地把门拉开。我们刚拍了没几下,立刻就有旁边闻声过来的爷叔过来了:“来寻撒宁啊?哦哟,是阿六头的两个女儿。”


弄堂里总归是这样的。总是有人在弄堂里闲聊,隔壁邻居任何一点闲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清清爽爽。搬把椅子门口一坐,托着饭碗双腿叉开门口一站,随随便便就能跟隔壁聊上几句。穿着睡衣拖鞋出来就已经是衣冠整齐了,到了夏天赤膊背心手摇大蒲扇的更是多了去,晚上弄堂口大门一关,整个弄堂都跟自家屋里厢一样,穿睡衣溜达再正常不过了。隔壁邻居爷叔对我们熟悉地很,指着我说:“小女儿,跟阿六头像得来。”再指指阿姐:“这是园园吧,刚工作的时候还天天住在这里来,**医院做的,对伐啦。”我跟阿姐一脸傻笑,频频点头。弄堂里的邻居爷叔们对我们无比熟稔,可我们不认识他们啊。


阿五伯伯从外面拎着桔子回来了,穿着宽大的条纹衬衫,一头白发,牙齿也松动了,但眼神依然锐利,身姿挺拔,依稀还留着当年那个拜老大的少年的影子。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推开大门,依旧是轮轴转动的嘎吱嘎吱声。走进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一个不大的天井,两侧高墙围住,墙角载着一棵老树,略添生气。可现在天井封上了顶,左边搭了个很小的卫生间,右边架着吃饭的方桌,还有一台小冰箱。六扇斑驳的镶着玻璃的红漆落地长窗倒还在,原本我们记忆中高大幽深的客堂间,现在成了阿五伯伯一家的卧室。


斑驳的镶着玻璃的红漆落地长窗倒还在



 

孩子们纷纷掉下楼梯,

没人真的受伤


上海石库门的基本格局还是符合旧时中国几世同堂的大家庭生活习俗的,父母带着老人并大大小小的小孩,三代人前厢房、后厢房、亭子间、楼梯间塞得满满当当,但好在独门独户,兄弟姐妹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更是吵吵闹闹、热气腾腾的。后来渐渐支撑不住了,亭子间顶出去、楼梯间顶出去,等到兄弟姐妹长大了各自成家,地方就更不够用了。上海人便想出各种办法来开辟空隙,螺蛳壳里做道场,在夹缝中井井有条地生活下去。


阿五伯伯指着正对长窗的地方比划:“喏,这里原来有张大方桌,左右两对共四把红木太师椅,卖相不要太好哦!靠门这里还有个书案,阿拉小辰光都在上面习过字的呀。现在都卖掉啦,都没啦!”太师椅和大方桌在我年幼时也是坐过、爬过、摩挲过的,现如今都不知所踪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衣橱、双人床和电视机了。


穿过客堂间有一扇黑色玻璃腰门,现在成了阿五伯伯家的隔断门,两边一关就自成空间,互不打扰。穿过腰门是一条极窄的过道,过道左边的墙壁上一溜挂着各家的买菜篮子,地上堆放着各种不知名的杂物,几乎堆了一辈子。宅子住久远了总会这样,随便个物件都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走过路过都没人会费力瞄上一眼,直到快拆了,终于将成为货真价实的垃圾。过道上曾铺着宽横条的木质地板,经过近百年的踩来踏去,地板几乎被踩穿,裂着几个大口子,总是让我们这些跑来跑去的小孩绊跤。如今索性撬了地板还原成水泥,倒也不绊人了。



过道连接着所有的重要区域,但却只剩窄窄的一线天


过道右侧的第一道门是一间小小的楼梯间,再过去一点是一条极陡木楼梯,尽头是公用的灶披间。虽然很久没回去了,但我们攀梯而上的动作依然流畅。上楼的时候最好不要正面对着楼梯,否则很容易因为两手无处着力而形成手脚并用的笨拙姿态。最好的是侧身,小孩可以依次抓着小竖柱,大人则可以虚扶光滑的扶手,脚掌侧踩楼梯板,左右交替,逐级而上,那就算是优美而安全的姿势了。下楼的时候也是这样侧身,成百上千次的爬上爬下,家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形成了各自习惯性的妖娆扭姿,即使手持重物也灵活自如。



几近垂直的木质楼梯让住在这里的小孩子们纷纷脚滑掉下去


一说起老宅子里的楼梯,沉寂了许久的家族群突然又热闹起来了,几乎很少发言的堂哥堂姐们纷纷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欢乐经历。归纳起来遭遇大同小异,开场先是滑脚,七荤八素一路滑下来,一屁股坐在最底下一格的石头墩上,一脚踢到对面灶披间的木门上,哐当哎呦一声收尾。长达近百年的岁月中,这么多曾在宅子里奔跑的小孩子们噼里啪啦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大都只是屁股疼个几天,居然没有一个真正受伤的。


在楼梯的侧边有一个层高1.5米左右的阁楼,实际就是一楼楼梯间和二楼后厢房的中间夹层。站在楼梯中段拉开移门,侧身从扶手上翻越进去,便是一个7、8平米的空间。成年人进去直不起腰,只能坐着或者躺着。那里住过我和爸爸妈妈姐姐一家四口,也曾住过大孃孃家的两兄弟,还曾住过小孃孃家的两兄弟,或许还有曾经和阿姐对视过的耗子一家。从爷爷这辈数起,家里前前后后有30多口人在老宅子里各个角落里居住过,平均下来每间屋都至少住过三轮。


老宅承载了我们这么多后代的纷纷扰扰,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老宅也要休息了。



从上往下看,阁楼就在楼梯左侧


阁楼再往上的转角处就是亭子间。亭子间对上海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甚至出现了两个专有名词——“亭子间文学”和“亭子间作家”。从位置上来说,它位于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正房后面,楼梯中间,朝向北面。它是石库门房子里比较差的房间,也是租金最便宜的房间,曾经涌现了一批作家,著名的有鲁迅、叶圣陶、沈雁冰、梁实秋等,他们租住亭子间,在里面笔耕不辍。


当然,我家的亭子间没有诞生过大文豪,只有笑眯眯的“亭子间孃孃”和她沉默寡言的丈夫,还有他们又高又胖的儿子“蚊子哥哥”住在楼下的楼梯间。




住在厢房里的大小姐阿娘


过了转角的亭子间,再往上就是最重要的前后两间厢房了。


前厢房是整个宅子黄金位置,位于客堂间的正上方,正面朝南,与对面的房屋隔着一个天井和一条弄堂,间距足够宽阔,六扇明亮的大开窗能够最大限度的接纳户外的采光。天气晴朗的时候,满屋的阳光简直让人心花怒放。后来我看了资料才知道,像祥顺里这样上下直筒的石库门建筑还是比较简单的样式。再上点档次的弄堂里,会出现两厢两天井的石库门,那么亭子间也成了双亭子间。那个格局就更复杂了,经过各家房客精打细算地搭建后,最初的格局大概只有专业人士看得懂。


老式住宅里没有纱窗,推开窗户后,阳光在没有玻璃折射和纱窗的掩映之后,直愣愣地扑进来,在深色的长条纹木地板上排列出不同的形状。夏天的时候也是门窗大开,蚊子乘着夏风毫无防备地在房间里穿梭来去,遇到喜欢的人就亲吻一口,只有到了晚上人人都钻进了蚊帐,才能略略挡住蚊子的热情。同样是姐妹,我身上的蚊子包无论质量和数量都要远超阿姐,每当我端详着我那赤豆棒冰般斑驳的小细腿,和阿姐那白嫩无暇没有包的腿,只觉痛心疾首,无比悲伤。


后厢房则相当于是前厢房的小套间。与前厢房之间只有一个不封顶的隔断墙,大约从前也是为了方便姆妈照顾小孩,隔壁后厢房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前厢房里的姆妈也就惊醒了。


现在住在厢房里的七爷叔开始给我们讲老故事:“我的姆妈,就是你们的阿娘,老早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进来的时候陪嫁就有三个丫头和一个奶妈子呐。奶妈子带着大少爷睡在后厢房里,三个丫头是没资格睡厢房的呀,都是睡在楼梯间的。”


“后来光景不好啦,家里小孩太多了。我的爹爹,就是你们的阿爷,赚不动钱。先是奶妈子回掉了。我姆妈心肠好,三个丫头一个个贴了嫁妆嫁出去。我姆妈原来有个三层的首饰箱啊,我小辰光都是见过的呀,里面都是手镯啊,戒指啊,放得扑扑满!”七爷叔讲起故事来总是眉飞色舞的,从前腿一蹬,眼一瞪,眉一扬,威风凛凛的样子,到现在依然还喜欢穿得跟小年轻一样,腰板挺直,神气得很。


“等到我的六个哥哥姐姐念书啊,嫁人啊,我姆妈就把那些漂亮的首饰一个个都当掉啦。我姆妈虽然没文化,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见识的!她说了,再穷也不能耽误小宁念书的呀。到阿六哥哥,就是你们的爸爸,考上北京工业大学的时候,我看到姆妈当掉了最后一件首饰,整个首饰箱就空掉了……整条弄堂里,谁不说我姆妈好,培养了好几个大学生!”


我和阿姐都听得惊叹不已。我们记忆里中的阿娘,是那个每天半倚在客堂间的大床上,骂骂咧咧,中气十足,得了癌症也把医生统统骂走,不肯治疗、不肯吃药的倔强老太太。原来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住在阳光明媚的前厢房里,身边围绕着三个丫头,还有奶妈子抱着珍宝一般的大少爷住在后厢房。


如此娇软的小姐,最后也慢慢被岁月磨得粗粝和干瘦了。


等到我跟着爸妈从江苏回到上海的时候,二楼厢房里面住的已经不是“大小姐”阿娘了,阿娘把厢房让给了她最小的儿子阿七头做了新房。或许也因为阿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再也不能灵活地在陡直的楼梯上来去自如,索性把雕木乌漆大床搬进了一楼的客堂间。每天坐镇客堂间的阿娘发号施令起来更便捷了,自此客堂间便成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最靠里间是大床,床脚拉着一个布帘,里面放着木质雕花马桶,大方桌移到了床边,八仙椅靠墙一溜排开。


彼时其他兄弟姐妹从老大到阿五头全都搬出了老宅,只余下七爷叔、七婶婶和女儿静静住在二楼的前后两间厢房。阿娘住在了客堂间,亭子间和楼梯间早已顶出去住了亭子间孃孃一家。只剩下逼仄的阁楼留给了我们家四口人。好在石库门宅子还是够大的,我们可以在公用的灶披间里烧饭,在后弄堂里吃饭,我和阿姐可以趴在客堂间里的大方桌上写作业,可以在天井里跳皮筋。堂姐静静和我年龄相仿,三个小姑娘晚上可以一起睡在后厢房里。虽然阁楼矮得叫爸妈抬不起头,但总算也挤挤塞塞住下了。


到了晚上,后厢房就成了三个小姑娘的世界了。我们在腰上围上毯子,假装拖曳着最华丽的长裙,在宫殿里——床上一圈一圈地练习着优雅的步伐;或者是踩着床架翻出窗去,窗外连着晒台,爬上晒台溜达一会后,再翻窗爬回来,假装高贵的公主出门办了点事,气喘吁吁地又赶了回来。每天来回折腾,不亦乐乎。一直到前厢房的爷叔婶婶,或者是下面阁楼里的爸爸妈妈,忍无可忍冲进来吼我们睡觉,三姐妹才能消停些躺下来。又是叽叽咕咕地说好一会话,最后沉沉睡去。




灶披间、晒台和奇妙的梯子


从前上海有个著名的小段子,让外地朋友学说上海话必须要学这一句:灶披间里额幺尼郭落。外地朋友必然舌头打结,然后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其实翻译成普通话也最简单不过了,就是“厨房里的犄角旮旯”。据说本来上海老棚户区的灶披间大多是搭在房间门口的边上,面积比张桌子大小差不多,往往是用油毛毡盖顶,灶披间的“披”字解释为“覆盖或搭在肩背上”,所以上海人就把这搭在边上用来做饭的房间叫做“灶披间”。


但是祥顺里的灶披间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灶披间直通后门,八九个平米正经房间的样子,天花板上拉着横七竖八的电线,上面盘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无人清理。靠墙摆了一溜各家各户的煤气灶,另一侧墙边则是两个摇摇晃晃的纱橱,里面摆放着干净的锅碗瓢盆,有时候也会储存一些不怕隔夜的饭菜。


杂物堆放的就好像一幅油画


后门旁边开着两扇木窗,木窗上的玻璃和四周的墙壁一样,在积年的油烟中被染得污黄一块,乌黑一块,呈现出天然的烟熏效果。大约是怕煤气中毒,当然也很有可能是没人想碰这两扇油腻到极处的物件。在镶上了不太牢靠的铁条之后,就自以为有了防盗的效果,于是木窗便常年洞开着。



灶披间里乌漆墨黑的木窗常年洞开着,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无人认领的菜篮子


木窗下建着一个石砌的水槽,水槽很深很深,水龙头倾泻出粗粗的水柱,噼里啪啦敲击在水槽底部发出很响的声音,配合着旁边同款石砌案板上剁肉切菜声,与各家煤球炉上炒菜起油锅滋啦啦的声响,自成一曲无伴奏的伊卡贝拉。整幢宅子里所有人用水都在这方石砌水槽处。早晨起来大家轮流在这里刷牙洗脸,忙的时候前一个人刚接好水,就立刻腾开位置给后面的人,自己出后门到后弄堂的下水沟旁吐刷牙水。有的时候水沟旁能陆陆续续站上一排大人小人,大家一边刷牙,一边含着满口的白沫,口齿不清地和隔壁邻居点头道早。



水流打在石砌的水槽底部,发出响亮的噼里啪啦声


水槽前有一个圆圆的石头墩子,大家站在圆墩子上洗脸、洗头、洗菜、洗衣服。可是我很恐惧这个圆墩子,水槽又深又黑又脏,我总是担心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司马光也砸不开这石缸吧,肯定完蛋。


石库门房子顶上一般都会有个晒台。晒台阳光灿烂,风雨兼程,是家家户户晾晒衣物的好地方。我们发明的从后厢房翻窗进入晒台当然不是正常通道,但是晒台的位置又很奇怪,在亭子间上头,不通楼梯,晒台门直接悬空,要上晒台必须要翻下平时挂在墙壁上的悬梯。这种设计真的是奇妙,充分使每一寸空间都不受距离的限制。只是如果有人放下梯子上晒台,想回厢房的人就会被堵在楼梯口。或者是有人上了晒台,而下面不知情的人又把梯子挂回墙壁去,上面那人又下不来了。


况且走这样的梯子还是需要有一些技巧和勇气的,梯子就是这么浅浅地搭在晒台口,稍稍走快了都会一颤一颤。而且上晒台的人们一般都挎着装满衣服的木盆,根本看不见脚下,每迈一格都有踩空的恐慌。即使是这样,大人们也从未想起过要叮嘱家里的小孩不要随便上晒台,可能他们从小也没有大人叮嘱,毕竟从没听说有谁从梯子上掉下来过。这把梯子就在漫长的岁月中成千上万次的翻上翻下,从建造初起便从未损坏过,也从未修缮过,真真是个好质量的物件。


这架梯子平时用一个搭链挂在墙壁上,需要上晒台的时候再翻下来,梯子正对着的木门,便是亭子间了


挂住悬梯的老搭链,九十多年来从未松动过

 

据说在晒台上一登,就能上屋顶,住在弄堂里的小男孩,大多都有爬屋顶的经历。这个我和阿姐就不晓得了,毕竟我们都是乖小囡,翻个窗户就已经是极限了,从来也没想过屋顶还能爬。少年老大阿五头有没有带着他的弟弟们爬过,我们也不晓得。长辈们调皮捣蛋的事体怎么能多问呢?但是电影里还是看到过的,和祥顺里一样,老百姓石库门顶上的瓦片大多是灰色的,拱型的,爬上去大概也是蛮吓人的吧,两边都是斜坡,要么掉到天井里,要么掉进后弄堂,断手断脚,性命交关。


这次登上晒台,把我和阿姐都吓了一跳。七爷叔已经把晒台搭建成为了集卫生间、杂物间、垃圾房、晾晒区、花草于一体的奇怪空间,抬头再也不是开阔的天空和太阳了,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缝和望出去的对面屋顶了。




最是热闹后弄堂


祥顺里的石库门房子,有点类似联排屋,四户或者五户并联在一起。几联排之间,间隔着一人宽的狭小通道,穿过这个通道,便能到达后弄堂了。


除了家里来客人,或者是白天前门正好敞开着,大家一般都习惯走后门。一来是因为后门穿过灶披间,就是直接上厢房、上阁楼的楼梯,不会惊动到别人。二来也可能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后门大部分都会习惯性的敞开着,不时有人穿来走去。



小道只有一人来宽,奔跑穿梭的时候会有风声越过


石库门的后弄堂里总是脏兮兮的、油腻腻的,堆放了各种物件也显得不太整洁。太阳只有在正午当头的时候才能照进来,其他时间总归是笼罩在阴影里。就好像从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上海人,裸露出来背后深藏的隐私,有点不那么规矩。野猫也在这里出没,无声无息地蹲在后弄堂的墙头上,静静地俯瞰着。


如今弄堂里的人少了许多,白天的后弄堂也变安静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一切又活络起来了。各家姆妈都开始忙活了,量米烧饭炒小菜,自来水笼头开得哗啦啦响,钢钟锅子端来端去,盖子打开关上,做完作业的小孩奔进跑出,姆妈在后面举着锅铲骂小赤佬再跑当心腿也摔断掉……从各家灶披间里弥漫出来的烟火味道,低低地飘荡在整个后弄堂里,简直要钻进人心里去。


夏天的时候,各家小桌板、小板凳都搬到门外了,小孩子们在自家的小桌旁扭着屁股坐不住,一会被旁边婶婶招手过去喂一口,一会又去孃孃家来一筷子,一长溜一家一家吃过去,样样味道嗲。吃好夜饭,万家灯火,大家又拉出竹躺椅来,点好蚊香乘风凉,手中蒲扇摇啊摇。


夜风凉爽,入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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