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里野营,我发现自己彻底成了“煮饭婆”
文 | Huiyu
编辑 | 恕行
六小时后,我们几个都有些困乏。孩子们在后座不停地问,到了吗到了吗?柴犬阿斯兰蜷缩在我怀里睡了醒,醒了又百无聊赖地睡过去。太阳早从通红转成了懒懒乏乏的淡黄色。而导航上显示离目的地还有一个多小时。
深山露营是从今年开始的。还记得第一次出行的时候,内心因为未知而存了许多慌张,一上路就遇上大堵车更慌了。原本4个小时能到目的地,开了6个小时才过一半。眼见天色不等人,先生已然每个毛孔都散发出焦虑的味道。前方是未知的山路、未知的天气,能不能找到扎营的地方也是未知,若是天黑后才进山……越想越令人担心和恐慌。
可我转念一想,大蓝的后面装了几天的食粮,何必一定要到目的地呢?于是我对先生说,咱们吃的住的都在车上,简直可以席地而卧,真不必执着于某个“目的地”啊。先生醍醐灌顶,夸我聪慧,随即下了高速,趁着暮色未深在最近的一座矮山脚搭了帐篷。在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里,我们一夜好眠。第二天五点一过,林间群鸟的大合唱就把大伙儿唤醒了。走出帐篷近观山貌,发现这座山体上,竟稀稀落落地露出好几座坟冢,着实让我们觉得有些愧疚。希望一夜没有打扰到此处的仙人们。
这大概就是露营的魅力之一吧,永远有许多的未知。而我们是多么习惯了安逸,企图逃避一切未知。出行前一定要知道住在哪儿、一定要吃好、一定不能有危险,就像面对孩子的成长,我们企图给他们妥妥地安排好一切,让他没有风险地成才。我放手让孩子成长,也期待未知。此刻,我满心期待着今晚的落脚处,也期待着未来几天未知的旅程,会有惊喜,也许还有一些惊吓。
狭窄的国道两旁坐落了矮矮的村子,稍远处已是绿意浓浓青山连绵。我贪婪地盯着窗外看。
“爸爸,你看那边!”随着我的惊呼,先生一脚刹车靠边停下。
车子的左侧是一座被溪水围绕的孤岛,沙石遍地,竹影疏斜,沙地上零星开了许多黄色紫色的花,水波折射着夕阳的倒影,泛着粼粼的波光。这样的景致对于坐在车中如此之久的我们,真是大大的惊喜。
先生一脚油门,越野车大蓝一头扎进水中,水径直漫过了车门,冲上了湖中小岛。车子的轰鸣声惊起几只硕大的灰色的水鸟,展翅从芦苇丛中飞身而起,掠过水面,滑翔至对岸的绿树林中。沙石地上织了许多的蒲耳根,亮黄色开得娇艳,一丛丛浓密的艾叶长得丰盛,而竹林在夕阳中摇曳生姿,曼妙起舞。移步至岛的另一侧,水域更加开阔,如镜般地倒影着群山。真是俗世中的桃花源呐。我立刻决定今晚就落脚于此了。
先生指了指数百米外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说晚上肯定会吵,但见我心已决,只好卸车扎了帐篷。
01
露宿群山间,我们很快见识了山里天气的瞬息万变。
第一晚舟车劳顿,大伙儿都很疲惫,很快沉入了深深的睡眠。而我尽管眼睛闭着,脑子却是无比清醒。先生的担忧成了真,小岛四周一圈是国道,每每有大卡车经过,“轰——轰——”的声音从头顶顺时针旋转大半个钟面后慢慢远去,一辆才过一辆又轰然而至,饱满的脑细胞被车轮细细碎碎一一碾压而过,睡不着。
帐篷外,鸟儿已经安静地回巢栖息,但蟋蟀和青蛙开启了盛大的音乐舞会,蟋蟀是高音的小提琴,而青蛙是低音的大提琴,演奏着动人的协奏曲。能有机会在夜晚听一场这样的自然交响乐,也便不着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被巨大的一道白光笼罩,营灯在顶上摇晃,突然又暗下来,只觉帐篷四周的尼龙布被拉扯着哗啦作响。起先我以为是过路车的大灯,过一会儿,光越发地亮而间隔却越来越短,中间还夹杂了轰隆隆的声音。不好,是电工雷母要给来山林露营的我们点颜色看了。
我叫醒先生,告诉他雷雨来了,担心万一溪水暴涨,我们的帐篷会不会有事。先生竖起来,打开手电检查了下帐篷四周缝隙处是否黏合牢固是否漏水,检查完说:“没事的,咱们搭帐篷的地方在高处。”说完倒头继续打呼噜去了。相较于我,先生有很丰富的户外生存经验,所以他这样一说,我就放下了心。
雨声滴滴答答。睡不着。许多的思绪滴滴答答地落进脑袋。前两天,我还在城市中心的办公大楼里和印度人激烈地吵着项目上的对与错,认为他们独断,不了解中国国情还试图指挥一切,可是很快就传来了印度疫情爆发的消息,印度的同事们陆续将邮件自动回复设成了“I am not well”或者“I am sick”。看着邮件,耳边传来的是同事热络地讨论去迪斯尼玩还是去外滩吃人均三千的套餐,我有些恍惚,隐隐觉得思想在被撕扯。尽管有些印度同事抱恙,但那些健康的人依旧执着于项目的对错,而我依旧那样激烈地与他们争论对错,是为了什么呢?在生命面前,那些工作上所谓的对与错,究竟算什么呢?雨点从滴滴答答很快变成了啪啦啪啦,闪电仍似金蛇般一条条爬上帐篷。我把睡袋往头顶拉了拉,身子再往里钻进一些,闭上眼。
此刻,一米之外正呼啸着狂风和暴雨,但我却很心安。大自然总让我心安。睡袋给身体带来了温暖,而帐篷帮我们挡去了风雨,听着身边孩子们安稳均匀的呼吸声,我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幸福。人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欲望呢?
雨声很快变成了哒哒哒哒。我伸手摸四周,确定帐篷不漏水,把书和电脑手机放到气垫上,才又躺下。山里的雨应该很快会停吧。我安慰自己,带着浓重的倦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妹妹睡眼稀松中惊呼她的睡袋湿了。我一看果真湿了一小半,不仅是睡袋,两张气垫的底部全都浸在了水里。仔细检查水漏之处,原来是连接帐篷顶盖的绳子没拉紧,雨水沿着缝隙一点点渗了进来。还记得开春第一次露营的那晚,我们就受了帐篷没搭好的苦。夜间山谷里温度降到了冰点,帐篷里却没有感到更多温暖。我钻在睡袋中,脚往里蹬的每一处,都仿佛踩在冰块上,只好往回缩。冰冷乘机更猛烈地扑袭上来。我逐渐地全身开始发抖,简直冷到透彻骨髓。在发现另外三个人同样被冻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候,我们将四只睡袋并成了两只,另外两只打开当作双层被子盖上,才勉强聊以取暖。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一早拿着帐篷的每根线仔细研究推敲,终于发现是线拉错了。正确的方式可以保证帐篷密实不透风,但错误的方式嘛……一言难尽。反正,扎帐篷是个技术活。
为了避开嘈杂的国道,早饭后我们又朝山林更深处挺进,找了一处极为幽静的溪水边搭了帐篷。
遭遇了昨晚扎帐篷漏水,先生在临睡前敲敲打打,确认每一根绳子每一颗钉子都紧固了,才睡下。谁知半夜又遇暴雨。雨注如倾又急又猛,很快溪水流过石头碰撞出的哗哗声听不见了,改为一种低沉浑厚的水声。是溪水上涨把露在外面的石块都沉到了河底。我暗暗担心,要知道哗哗声虽响却代表着光明磊落,而这样低沉的几乎听不到声音的水流实则是暗流涌动,说明水位已经上涨了许多。我们的帐篷离溪水不过二十公分,也不确定暴雨还会下多久。
我一直担心地不敢睡。两个多小时后,雨点终于转小,我又听见了明显的溪水和石头撞击的声音。突然那么深刻地体会到了“水落石出”四个字的真切含义,真是令人身心轻松的一个词语啊。
02
吃好早饭,先生带孩子们进竹林,选竹子做“打狗棒”。竹林的周围是各色的植被,鲜黄的蒲耳根星罗密布,粉白的野蔷薇一簇簇地探出头来,紫色如飞鸟起舞的翠雀点缀其中。先生手拿斧子从花草丛生的沙路开道而上,进了竹林。竹林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败叶,嗞吧嗞吧地吸了一夜的雨后,软绵绵地从鞋子周围汪出很多水沫来。明媚的阳光被竹叶切得细细碎碎地铺洒出一粒一粒透亮的光斑。充盈的水汽蒸腾向上。拔地而起的新笋,裹着红褐色的外衣,尖上露出嫩绿的芽。
先生目标明确,要找寻适合孩子拿在手中的翠竹,但孩子们看什么都新奇有趣,只图好玩。见一根身体刚刚褪壳的窜得老高老高的嫩竹,竹尖尚裹着壳并盛了许多露珠,妹妹双手握住使劲左摇右晃起来。嫩竹在空中如丝带乱舞,露水飞洒到各人头颈中,引得大伙儿都嘎嘎咯咯脆生生地笑。谁知,晃着晃着,嫩竹不堪重负,咔吧断了。
笑声戛然而止。两秒钟后,竹林里爆发出更为疯狂的笑声,冲开了林上笼罩的氤氲水汽。
妹妹笑着捡起断竹,指甲在萤绿的竹肉上抠掐了两下,递给我说,“妈妈,竹子很嫩,晚上给你加个菜!”
加个菜?我立刻收住笑容,难道又到吃饭时间了?
每次进山前,我畅想的情形是这样的——山峦起伏、花树摇曳、青竹幽幽、流水不息,而置身于此环境中的我正斜斜地坐在一卧石上看书作文章。可是,现实与理想是有差距的,差距有一整片太平洋那么宽广。
入了山,理应不食人间烟火的我,总在做饭。
每次都重搭炉灶。为了省空间,户外的燃气灶极小并且还是折叠的,所以除现装现搭外,还需要在鹅卵石遍地之处给小小的三角灶平出能站稳的地方。犹记得第一顿煮面条的时候,边煮水边撕蔬菜。等东西都下锅了,才发现少了肉少了油少了盐,开始手忙脚乱找肉找油找盐。东西都在大蓝的后备箱放着,但启程的时候先生只一心将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去,对于什么东西在哪儿,他才不管。后来,肉找着了油找着了,就没找着盐。没盐吃啥都没味儿啊。索性只好关了火,耐心地努力地从后备箱把东西一样一样挪出来。结果,地上堆成了山后备箱空了,盐还是没找到。这时先生突然说,有个包被他放在后排座椅下了……多气人呐。又只好将东西再一件件放回去。
孩子们吃饱,便自由自在地去玩了。入水抓鱼、踩石头抓蜻蜓,或者是去竹林挖笋,哪样都是体力活,很快就会听到“妈妈,什么时候吃饭呀?我饿了。”
于是我便进入了下一轮的搭炉取锅碗灶切菜煮面炒鸡蛋的流程,之后又是洗和收。
进了山,“吃”的地位扶摇直上,成了生活中顶顶重要的大事。山中到处都是惊喜和趣味,在吃以外,我们都喜欢往未知的空间探索,所以除却吃饭,便是在河边弯腰捉鱼虾,或者是溯溪徒步,上山摘果,运动量不小。大伙儿一喊“饿”便提醒我“吃”这个顶顶重要的事情又出现了。头几天每天的循环是这样的:做吃的——吃——劳动——做吃的——吃——劳动——做吃的——吃——睡觉。
当我发现自己彻底成了煮饭婆的时候,便恼了。
“老爸,怎么到了山里我就一直在做饭哩?”我坐石椅上,一手炒菜,一手使劲在背后捶腰。所谓石椅,不过就是借山中一方顽石来临时做椅,二十来公分左右,加上同样高的三角炉灶,可以想象我每次都是以怎样齁背弓腰的姿势来倒腾饭菜的。在做饭之外的上述“劳动”,内容是指——弯腰抓鱼,弯腰采茶,弯腰摘果,弯腰挖笋……
“要不,咱们这次回去就买一个高一些的工作台?”先生为了显示对我的关怀,建议道。
想到本已经被塞成了大胖子的大蓝还会装更多的东西,我立马打住他,“可千万别。你要再经验主义泛滥,只会在物质的路上越走越远。”
先生笑道:“行吧,那就既来之则安之了。”说着蹲下来替我。
他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抱着期待一切未知的心态而来,腰酸背疼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趁先生做饭,我站立起来久久长长地舒展身体。阳光脆亮春风酥软,溪水汩汩涌流,溪水之上的山腰如丝带裹绕一圈紫色的牡荆。一只老鹰在山顶展翅安静又平稳地滑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迟迟自带醉意,终于轮到我歪在椅子上看书做文章了。
书翻开,没看几个字,就有一股怪味飘进了鼻孔。是厨房的味道,还是刚刚炒过菜的厨房的味道。端起书来,只闻得油墨的清香,那么怪味从哪里来?仔细嗅努力嗅,才发现味道从我双手而来。
为了不污染当地的水源,我们进山便一概不用化学清洁剂。每次用湿巾擦拭再用溪水一遍遍冲洗,然后把碗筷放在太阳下曝晒消毒。看来,碗筷的味道易散,我双手的味道却是日久弥新。真要在煮饭婆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03
所以妹妹一提到菜,我立刻双眉紧蹙。做饭做饭!谁再给我提做饭我都和谁急。
“妈妈,说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嘛。晚上要不咱们做点不一样的?你看这些嫩竹笋,烧起来肯定好吃。”先生眼见我脸色不对,笑着宽慰我。我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向竹林。酥雨润了一夜,竹林中随处都是新生的笋子,半截埋进败叶,半截露在空中。看着……的确很可口啊。对了,昨天俩孩子采了一大把沙葱,也能入盘做菜。要是再有点活鱼活虾就更好了。
“爸爸,我们去抓鱼好吗?”我的要求还没出口,妹妹已经丢下断竹,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地上蔓延的各种植被入了水。她对水塘里的游鱼觊觎很久了,昨天站进深及腰间的冰冷溪水里用一只装锅的塑料袋捞鱼。捞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见他们又要去抓鱼,我仿佛就闻到了小葱爆炒的油锅中鱼肉呲呲散发出来的蛋白质的郁香。
昨天的方法不行,今天先生决定来个瓮中捉鳖,围网捕鱼。先生观看水域,用手指划了一个圈,说就这儿。看着先生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愈发觉得溪中的鱼很快就是锅中之物了。
先生用铲子在溪水底按照设定的圈挖洞。水流湍急,挖开的沙石不一会儿就被冲塌下来,于是只好塌了再挖塌了再挖,又吩咐孩子们从岸上搬大石块,筑坝阻截流沙。孩子愚公移山似地搬运着石头,先生一块块垒进水里,逐渐围出了一圈石坝,缺口处挖出与溪水相通的水道作为鱼儿入瓮之用。妹妹歪身低头观察石坝,对爸爸说石缝太大,鱼儿可以随意穿梭。先生想了想又吩咐俩孩子抓水底的细沙将石缝一个个堵住。激流连砂石都能冲垮,何况细沙。我站在一旁嘲笑他们。
三个人把我的嘲笑当空气,倒腾来倒腾去,折着腰足足干了快一个小时。
“成了!”先生直起身子捶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
“静静地等待。”妹妹眉开眼笑,仿佛看到了满盆的鱼。
说是等待,先生实则躺在石块上沐浴阳光去了。妹妹却是真的等待,巴巴地蹲在圈边守着。
“爸爸,怎么鱼一条也没有进来啊?”过了十几分钟,传来妹妹的喊声。“耐心点。”远远传来先生的声音。妹妹等了好一会儿,又幽怨地说:“还是没有啊。”
我好奇地走过去。圈里水清如许,圈外小鱼如织。但小鱼游来游去,总是止步于口子处,就是不进圈。的确急人。
太阳西沉,看来我的晚饭是等不了活鱼了。幸好还有一盘虾。这盘虾是我们四个昨晚打着手电在溪水的石缝下抓到的。夜晚的山坳里,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溪水之上的草丛里,停了几只绿莹莹的萤火虫。抓虾的分工是这样的——我打手电,先生一手平底锅一手棍子抓虾,妹妹端杯子,姐姐牵狗,队伍浩浩荡荡。白天溪水中只见游鱼,但一到晚上,手电一晃,就能照出石缝里许多的小小的粉红色亮光。那是虾的眼睛。我是追光师,保证手电的光一直跟着虾,它到哪儿光到哪儿。先生俯身用棍子赶虾,虾受惊往后弓腰弹开,正好撞到早就候着的平底锅中,然后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平底锅哗地端出水面,虾就有了。听着简单,其实吧,我们折腾了一晚上,也就那么一小盘。
我又开始搭灶做饭。
竹笋剥去壳,沙葱折去老根,切成段备炒,接着准备煮饭。之前都是以面为主食,在野外煮饭是第一次。考验来了,该放多少水呢?平时水量全靠电饭煲上精准的刻度。聪明的人因为效率舒适的需求发展了工业革命,但科技的发展,是不是也让人越来越懒惰和依赖呢?这不,我看着手中的一碗米,究竟应该倒多少水才合适,真是一筹莫展。先生嘲笑我:“简单,煮饭的水么,用你的小指量一下就好。像这样,到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刚刚好。”对呀,怎么就忘记了传统老办法呢。即便是用电饭锅,我的父母还是在用手指丈量水份的。生活上累积下来的经验,自有其智慧。
夕阳从山头下去的时候,我的三个炒菜上了桌。沙葱碧绿,青笋如玉,还有一小盘饱满如弓的虾。为了填饱肚子,又从车载冰箱里取了半只鸡出来煮了鸡汤。尝了一口用小手指做量杯烧的米饭,喷香扑鼻软硬适中,贴锅的地方,还有焦黄酥脆的锅巴。
此时,夕阳在东面的山顶留着一片橘黄的光亮,四周松木嘉禾环绕,不时有清亮的鸟鸣和浑厚的蛙叫,而我们,居然在深山老林中倒腾出了这样一桌饭菜,虽然手上的油腻味越来越重,但内心相当澎湃。后来,我们还倒腾出了竹筒饭。从用斧子砍竹削竹、到用小刀扣洞眼灌米,到搬石块搭灶,找干柴生火,四个人围着石灶熏着不断改变方向的烟火,干得是热火朝天。尽管在竹筒劈开的时候,发现一半的米成了粥,一半的米还没熟,但我们还是尽可能把能吃的都塞进了肚子,毕竟……这是午餐仅有的食物了。
吃了一半,阿斯兰突然对着溪水尽头猛吠。
远远地一位穿了制服模样的人朝我们走来。我心一提,低低对先生说,该不会是地头蛇,要来赶我们走?在入山前听说最近两年涌溪搞旅游开发,水道山林都在做保护和改造。虽说我们行动已经极为环保,但若遇到蛮横的人,讲理显然是行不通的。先生立马起身,堆着笑走过去与那人打招呼。
“你们到这里来玩?”来的人平头黑脸,身上是迷彩的制服,袖口上贴了城管的标志。此处深山老林的,也有城管了?我更加紧张了。
谁知城管摊开手掌,露出一把红色的果子,边拿一颗扔进嘴里,边也让我们都尝尝。
看来不像是来找麻烦的,我稍稍放下心。先生拿起一颗果子也放进嘴里,又接他的话说,“对,我们来山里住两天。”城管观察我们生活的区域,看看桌上又看看桌下。桌上是刚刚做出的几道菜,桌下是干湿分离的几袋垃圾。巡视了一阵,城管拿起电话和那头的人做汇报:“放心吧,人家文明得很。”
我也彻底放了心,招呼他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城管讪讪地笑,说吃过了便转身离开了。
妹妹吃完饭下了桌,来到溪水边,惊喜地发现上顿洗碗时候留下来的几小根面条吸引了一大群鱼正在啄食。于是她立刻从我这里要走了宝贵的一小盒米,装在碗里,把碗沉在水底,守株待兔。口中念念有词:“小鱼小鱼,你看,我都拿这么多好吃的给你们吃了,你们也要给我吃。知道么?”
结果么,当然是空空如也。
后来,先生决定再次出手帮助妹妹实现心愿。他从竹林里找了根又细又直的老竹,砍去旁支,削尖头部,站立到水中,学渔民徒手叉鱼。
结果么,当然还是空空如也。
再后来,妹妹总是傻傻地守着溪边,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发呆。我在想,她这是改祈祷模式了?
04
城管说自己姓陈。一脸黝黑笑起来嘴角眼角堆着褶子,后来每天都穿着城管的衣服开着小摩托前来和我们絮叨两句。
“像你们夫妻俩这么朴实的城里人现在很少见呐。”小陈打量着我们说。朴实?听他的意思是在夸我们。我低头看自己——白色的T恤上因为流汗和劳作布满一道道灰色的印迹,牛仔裤湿答答的,一条裤管卷起,脚光着,刚刚淌过水的湿鞋子正东一只西一只在石头上晾着。再看看先生,也差不多,不过更加汗流浃背,且皮肤的颜色更深了起码三个色号。
小陈说再往山里走景致更好,坚持要带我们去看看。行车途中遇见了在一大块正在施工的工地,工地紧靠一滩绿玉般的溪水,地上堆了许多砖块和水泥包,建筑外生锈的脚手架上套了绿色的网子,网子上挂了一张建筑施成效果图——一座面水靠山绿意环绕的林中酒店。我深深地叹息。想起前些年在巴厘岛看到的情景。当地人为了迎合大量涌入的外国人的喜好,将一亩亩水田填埋,上造了红砖白墙的楼房专门租给外国人。本是水天一色的景象里到处可见半截建造中的房子。
“我们这儿现在还是一片净土呢,但领导说了要大力开发。这家酒店投资了三千万。”小陈不无骄傲地说,“这条路也在筹建中,未来两年就能和小川藏线接通了。”我心一沉,也不知道这片净土还能净多久。但能过富裕的日子,谁都不想苦巴巴的吧,所以山里的人盼着旅游业带动经济,只是人向往舒适生活的本能罢了。
说着车子已经开到了狭窄车道的尽头,我们随小陈下了车。一条沟壑横在眼前,沟里潺潺泉水,上架了一排撂倒的树算是桥梁。桥的那边是丛幽密绿陇的竹林,林子间的土路上茅草丛横。我赶紧给只穿了短袖短裤的孩子们喷了防蚊液,才放心跟着小陈往里走。一路上,小陈教我们辨认可食用的各类红色黑色的梅子,采了许多鲜嫩的粽叶,指了头顶一只硕大的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马蜂的蜂窝说这是正宗野生蜂蜜,吃了特别补。我心生戒畏,低头匆匆而过,暗暗说我们不缺营养,你们且安心待在巢里就好千万别被惊扰。他又拔下土路边一棵半人高的绿叶植物,采下叶子递给我们,说是野生茶叶,入嘴立刻能让人唇齿生津。我听他这么说,马上接过放进嘴里嚼起来。什么嘛,又涩又凉,一点不好吃,我拧了眉呸呸地将茶叶吐出来。小陈看我的窘样,大笑说不是这么吃的。原该是将一整片茶叶放进嘴里只含着,每次咬下一点点,让叶缝间隙细微的滋味弥漫于整个口腔,便可顿觉生津止渴。我尝试了一下,果真如此。真心佩服从经验里来的智慧。
“你看哦,这石头下面,肯定有洞。轻轻一搬……瞧见没,一只虾!”回到营地,小陈不愿走。他的绿色回力鞋熟捻轻巧地踩在水中半露出水面的石块上,俯身扒开一块又一块石头。孩子们与他不陌生了,自自然然地围着他身后。扒着扒着,小陈直起了身,手伸到孩子们眼前。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出现了一只黑背的大虾。他把虾递给孩子后,又俯身去扒石,一会儿功夫又有了一只。
孩子们惊叫连连。太神奇了。想起我们浩浩荡荡的抓虾队伍,倒腾一晚上也就一小盘。而此刻,小陈抓虾就跟变戏法似的。
“以前更多,还有很多螃蟹呢。”他继续低头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搬,“还有很大的石斑鱼,有这么大!”他抬头用手比划着鱼的大小。
实在难以相信。要知道,我们所见的,就只有潭子里那些几公分的小鱼。
“来,看我找到什么了!”小陈突然大叫,转身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姐姐手上。
我们探身过去。只见姐姐手上有一条黑漆漆的东西,统共二十公分长左右,尾巴却占了一半,四条腿,脑袋尖尖的,两只眼睛乌溜乌溜的,慢悠悠地没头没脑地往前爬。姐姐不停地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才能不让这东西掉下去。
“这是娃娃鱼。长大后有这么大!”小陈解释,用两只手比划,“还会发出像孩子一样的叫声。”娃娃鱼可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遇见是多大的缘分和惊喜。
妹妹嚷着也要,姐姐不让。俩孩子正吵着呢,小陈居然又从石缝里找到了一条,捧起来放在妹妹的手上。妹妹随光滑的娃娃鱼在手上手臂上爬,咯咯笑不停。
靠着祈祷,妹妹竟然当真抓上了鱼。这我还真没想到。
在那几天里,我们常沿着溪水往上溯游探险,途中遇到了各种颜色的蜻蜓群。起初是一只蓝色的挺在石头上,接着看到的蜻蜓越来越多,飞舞的,停在水面上的,停在草叶上的。抬起头来,发现溪边一棵参天大树上,闪闪发光星罗密布地停了无数蜻蜓。身体乍看是不见的,只有透明的翅膀反射着太阳光,暴露了它们的存在。孩子们顾不得踩着石子的光脚丫生疼,纷纷朝大树走去,用打狗棒轻轻拍打大树。翅膀纷飞落入空中,像是大树忽然下起了晶莹的花瓣雨,翩翩舞着。有几只飞到了孩子的手上,腿上,或是头上,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前行,手不动了,脚不动了,头也不动了,都希望这些小精灵能在自己身上多待些时候。
后来,我们又瞧见了翅膀是粉色的蜻蜓群和翅膀是赤黄色的蜻蜓群,还见到了身子高高探出水面半米、有孩子拳头粗的白肚黑背的蛇。我们都被吓得不轻。小陈听到了,解释说这蛇叫乌公,没有毒的。但我们依旧心有余悸。
小陈带我们去山里的茶农家喝茶聊天,还带我们去看了他的村子。村落里几座白墙黑瓦的房子,绕着良田绿水,许多麻花的母鸡在田里随意地踱步啄食,抬头望远,青山拥揽。真还是一片净土啊。
临行前,小陈硬塞了两块据说价值不菲的徽派古砖让我们留作纪念。我们对他而言,带来了多少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呢,所以一定充满了善意的好奇吧。想起在溪边发现的那条有孩子拳头粗的白肚黑背的大蛇,身子探出水面足有半米高盯着我们瞧,是不是对我们也充满了好奇呢?还有吸附了一整颗槐树的灰白色的蛾子,久违了的青白条纹的大青蛙,以及随处可见的各种颜色的毛虫,包括那两条后来被我们放掉的娃娃鱼,天然呆的样子真让人爱不释手。
这些山林的居民们,大概世世代代都安居于此吧。想到大蛇带给我们的惊吓,我也在想,我们这些突然闯入者,才是带给他们更多更可怕的惊吓甚至破坏吧。
05
回程路上,春雷阵阵春雨绵绵,沿路不出所料地碰上了返沪的高峰。导航路线上断断续续地横插了许多条红线。相较于前几天在山中生活的各种未知,我们现在是朝着家的方向而去。世界再大再跌宕,家总代表着温暖与安全,所以即便车子时停时开,我们内心都很舒畅。后排的孩子们早就生成了一套打发堵车时间的游戏,有时画画,有时看书,有时掏出一张白纸画房子、画子弹、画小人玩纸上游戏,或者拆开一个睡袋蒙头睡上一觉,醒了再用睡袋扮蚯蚓打洞。总会不无聊。
先生边开车边总结此行收获颇丰,不仅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认识了许多动物植物,还获得了许多新的技能。新技能?我怎么不知道。先生说他学会了用竹叉捕鱼做竹筒饭,孩子们则学会了用西瓜子互相喷射。我笑问那你叉到鱼了么,竹筒饭好像也不怎么好吃,孩子们喷西瓜子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白我一眼,说你这人真是肤浅。谁说技能一定要有用呢,无用之用好不好。
挺有道理。
“对了,”先生想起来,“我觉得有一个遗憾。”
隐隐觉得不妙。
“烧鸡汤的锅太小了,回去要买个大一点的铁锅。”
作者后记
留几个野营的小贴士吧:
1、湿垃圾每天挖坑掩埋,放着发臭也容易引来山中小兽;
2、干垃圾打包带走;
3、不要用化学洗涤剂;
4、越野车不要下水,轮子压过的每一块石头下都有可能是一个生命;
5、溯溪的时候,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建议抹防虫水,即使看不到虫(我脚踝上被咬了针眼大的口子,回来足足痒了一个月)。
最后,愿大人能够有趣地生活,青山能够常在,绿水能够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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