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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而不得的二胎 | 三明治

瑞秋 三明治
2024-10-01

作者|瑞秋

编辑|依蔓



很难说清楚我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要生二胎。


在女儿5岁前,我曾是个坚定的不二胎主义者。我的一些女性朋友都跟我一样,完成了第一次生产任务就宣布大功告成,再也不想重蹈覆辙。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静悄悄地多了一些二胎家庭。我和先生都是独生子女,生育二胎更没有限制。


婆婆开始按捺不住,常常当着我的面问女儿,“你想不想要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啊?”女儿每次都自动成为我的挡箭牌,她的回答干脆利落,“不要。”


女儿上小学前,我们全家去了趟美国旅游。一个月内我们从新泽西一路往南到迈阿密,顺便拜访了沿途几个城市的7间教会,有机会被接待住在不同的家庭中。在异国他乡,女儿不仅享受了家养宠物的乐趣,还经历了兄弟姐妹手足同乐的开心。而我也被刷新了认知,体会到生养众多是来自上帝的祝福。


回国后,她开始明确表达自己的需要。“妈妈,我想要一个小妹妹。”她常常抱怨,没人陪她玩很无聊。女儿的落寞我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一直希望能有个哥哥。不知不觉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得知身边的同事和朋友陆续怀上二胎甚至三胎,我开始动摇。


一次偶然的机会,微信上跟一位前同事聊了起来。聊到最后,他不忘加一句,“对了,我们家二胎了。”我心里一怔,回了一句,“恭喜!”,半晌又补发一条,“好羡慕啊!”


我对着手机发呆,琢磨为啥听到人家的喜讯却硌得慌。说羡慕是真的,甚至有点嫉妒。虽然他两胎都是儿子,处于二胎鄙视链的“末端”,而我单胎呢,不知不觉中已位列生育链条更底端。


我比已婚多年为生育挣扎的无胎家庭幸运了很多,但夹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有时暗暗下定决心,“生一个吧!”,有时又打消念头,“算了不生了。”既缺乏无胎家庭破釜沉舟的气概,也没有多胎家庭果敢决断的豪迈。




在生还是不生的灵魂拷问中,日子一天天飞逝。女儿7岁生日那天,我们捡回来一只流浪猫,送给她当礼物。我对她说,“在妈妈给你生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以前,让这只小猫咪来陪你玩。”她开心极了,给她的猫弟弟起名“奶牛”。


那年女儿开始上小学,我也有了个新身份:家长。为了更多时间辅导她功课,我特意换了一份离家只有两公里的工作。在偏安一隅的艺术园区里,我切断了所有社交,拒绝一切需要过夜的出差和晚间的客户应酬,专心陪伴女儿。一次听朋友聊起,某某年薪五六十万,坐拥高管宝座,我打着哈欠打趣说自己是自废武功,再没了在职业拼杀的力气,只能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在鸡娃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的老板是一对70后夫妻,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男老板想要孩子,偷偷询问美国代孕的事,最终老婆不同意只能作罢。女老板以事业为重,孩子是拦阻她发展的潜在障碍。在这样的公司文化下,我要平衡家庭和工作却步履维艰。三年间为了女儿,我顶住了老板投射过来无数的明枪暗箭,脸皮一厚心一横拒绝了各种升职加薪的诱惑。


如果人生早就被写好了剧本,我越来越清楚知道自己出场的人物设定跟我的女老板不同。尽管我曾经迷失在光鲜的职场里,以为那是我全部的价值所在。比起工作,育儿更能给我带来满足感。


于是二胎像展示在橱窗的一条华丽昂贵的裙子,它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吸引着我的想象力,勾引着我天性里母性的渴望。我越来越怀念女儿小婴儿时肉嘟嘟的小手和迷你粉嫩的小脚丫子,以及那可以媲美米其林代言人的一圈圈褶皱。


那些孕育并乳养新生命的日子,被回忆的滤网捕捉到的时刻,竟然只有甜。我还想再要一个孩子。我蠢蠢欲动,想把那条华丽的裙子收入囊中,尽管它是奢侈品。




一天清早,晨尿浸湿的验孕棒清晰地显示出两条横杠。我把先生和女儿叫醒,先生欣然笑着说,“上帝的恩典,来了就接受。”女儿则难掩兴奋,开心地手舞足蹈。我妈不会跟婆婆一样催促我怀二胎。然而得知我怀孕,她还是掩饰不住地激动,说,“你怀上了弟弟,如果你爸还在该多好,他一直盼着能有个儿子。”


而我在兴奋之余更担忧自己没准备好。之前在中医那调理了一个多月,居然就意外怀孕了。按照我的计划,调理半年再备孕才稳妥。38岁高龄,宫寒还没治好,不是易孕体质的我,惊喜袭来时也夹带着对未知命运的丝丝恐慌。


两周后,我在B超室门口焦灼地喝水,等到尿憋得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躺倒在检查床上,涂满粘液的探头在我小腹上滑来滑去。


“上一次例假什么时候来的?”B超医生手一边继续划拉,一边看着电脑屏幕。“4月17日吧……我上周来拿HCG报告的时候,还没有孕囊……”我紧张得口干舌燥。提心吊胆了两周,我不敢跟人宣布我怀孕的信息。虽然验孕棒两条杠,但B超未见,就不知道自己怀的是哪门子孕,没有太多惊喜,反而受了惊吓。


“这次有了哦,很好的。”耳边传来温柔明快的女声。听得出来,她也挺为我高兴。


“宫内见孕囊回声,内见胚芽及心管搏动,胚芽长约4mm。”我激动得心脏快要炸裂,捧着B超单像捧着热乎乎跳动着的胎心,我快步走向在玻璃门外等候的先生,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给腹中的孩子取名叫恩恩,恩典的意思。


这次的早孕反应,跟我11年前怀女儿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股雷霆万钧之力像地心深处的火山喷发,岩浆所到之处焦灼如火烧,且来势汹汹。一有暗流涌动,我就立刻在马桶边端个椅子,时刻准备着应付胃里的翻江倒海。女儿看着吐得奄奄一息的我,拍拍我的背,一边不忘教训弟弟,“恩恩啊!你怎么又调皮了。你看妈妈多辛苦!”吐完我能神清气爽一阵子,跟她开玩笑说,“恩恩出生的时候,你也进入青春期叛逆了,妈妈会不会焦头烂额。”


怀孕前一年我跳槽去了新单位,意外怀孕使刚刚理顺的一切都被打乱。跟着腹中的孩子一起来的,还有密集的会议和频繁的接待。我的孕酮指数偏低,医生开了黄体酮保胎,于是我放下一切工作在家养胎。


居家办公时,一位女领导得知我怀孕病假在家,说,“挺羡慕的,10年前我也好想再有个宝宝啊。虽然遭罪,但女生应该这时候心里都是挺幸福的。”


我不禁哑然,在工作场合中她永远都架着一副严肃的工作面孔。




好不容易等到孕12周,我满怀欣喜地带着女儿产检,想让她亲眼见识生命的奇妙。怀她的时候,我最喜欢听她的胎心,像小火车一样健壮有力,可惜先生没法进检查室,喜乐不能与他分享。


女儿跟进B超室,我刚躺下,就听到医生冷冷的一句,“胎停了。”


我被打了一记闷棍,女儿焦灼地看着屏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说她看到了一个B形的小小形状。然而12周的产检,显示胎儿只停留在9周的大小。


我竟让女儿直面了一次死亡。


“还有救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十天后再来复查吧,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医生嘱咐了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如果流血超过月经量,尽快来急诊。”


等待的十天我还在呕吐,没有见红。也许生命还在我体内延续,一定是仪器出错了。然而腹痛时断时续,又像是生命和死亡在我体内焦灼地争战。女儿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我只要恩恩,新的我不要。”我抱着她,悲痛和歉疚搅合在一起,跟她哭成一团。先生安慰我们,太过悲伤对胎儿不好,也许只是误诊。


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妇科彩超和阴超反复显示,十天之内胚芽一点没长大,B超单再一次开出了胎儿的死亡证明。


在医院上厕所的间隙,我发现内裤上沾了血迹。先生等在外面,医院不允许家属进入。我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给他发了消息,“还是没有。”我把B超单拍给他看。我孤单一人佝偻在冰凉的椅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医生的安排。逼仄的过道里挤满了前来检查和候诊的女人们,大肚子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已经不再是她们中间的一员了。


等候的间隙先生把我的B超单发给了另一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那位主任说,如果两个医生都确认没有心跳,那误差率几乎为零,只能终止妊娠。


医生面无表情地给我开了住院单,等床位空出来才能入院。术前检查单厚厚一沓,我不停上楼下楼,机械而麻木地按着单子上一项项指令在缴费、化验和诊室中切换。验白带,抽血,做心电图,去住院部预约住院日期。去做核酸检测的时候,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孕囊太大,怕出血过多,医生开了无痛人流,要住院3-4天。”我把医生处理意见发给先生,让他开车来接我回家。


医院是个冷冰冰的流水线工厂,熟练地查明问题解决问题,至于你的伤痛,只能化成默不作声的空气,凝结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不被看见,不被关注。




那天到家后血一直在流。先是浅色,然后是褐色,最后又是鲜红。当天晚上我们就去了急诊,医生看了下,对我摆摆手,“出血量不大,现在也没法给你手术,回去继续观察,等血量大你再来。”


等了两天,医院依然没有入院通知。第三天凌晨5点,有一大股透明的液体从我下体流出,我急忙把先生叫醒。妈妈在前一天做完核酸检测,打包了住院物品陪我赶往医院。女儿特意给我盛了小米红枣粥,装在保温杯里,让外婆给我带着以备万一。


急诊医生检查了我的出血量,把我晾在一边,说你在旁边等着,还没到入院条件。


8点左右我出血不止,急诊值班医生开始不淡定,连忙打了电话让病房部收我入院。9点多办完入院手续,在医生办公室问询的时候,我双腿之间流下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大块大块的血块。医生瞄了眼我的卫生巾,安排我紧急手术。


“吃早饭了吗?”医生冷不丁这么一问,我有点懵,“没有,只喝了几口粥。”等候的3个多小时我饥肠辘辘,没人告诉我不能吃东西。我听到医生说,“吃过东西就不能上全麻,只能直接清宫。你情况紧急,得马上手术,我们最多给你上局部麻醉。”


不等我喘息,护士拿来手术知情同意书让我签字。十几条风险一条条给我念下来,念到“如果羊水栓塞,死亡概率很大”时,我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恐惧。


从病房到日间手术室要穿过长长的走廊。我前两天在密集的人群中候诊的时候,曾看到过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穿着病号服虚弱的姑娘。她被扶着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还看得到她屁股部位印在裤子上的血迹。我不知道自己的裤子是不是已被血染透,在那种情况下我顾不得什么尊严,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流血的身体,被妈妈搀扶着颤颤巍巍走进手术室。


妈妈抹着眼泪,说,“别害怕。我在外面为你祷告。”她生我的时候痛了三天三夜,没有哭过。


我躺上手术台,两腿趴开,像拧开了水龙头,血啪嗒啪嗒直接流在地上,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能不能活着出去见到家人。“你还想要小孩哇?”一个主任模样的妇女问我,一边麻利地帮我消着毒。我脱口而出,“要的,我想要的。”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保留生孩子的权利和可能性。


刮刀在我下体内横冲直撞地捣着,我不敢想像我已经没了胎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经历这些。这场手术是一场告别,我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地承受着骨肉分离之苦。


术后我一直在昏睡,害怕清醒后无尽的悲伤。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流产?!”我躺在卧室的床上嚎啕大哭,愤怒掺杂着伤痛,从我内心的伤口磅礴而出。妈妈过来抱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先生紧缩着眉头看着我,一筹莫展。


我痛恨自己,黄体酮吃得恶心想吐的时候,为什么听从了医生建议,孕酮指数正常就不再继续吃下去了呢?停药的一个多月再没做过孕酮检测,也许是停了药,孕酮又下降了却不知道。忍住恶心继续吃到3个月结束,是不是就不会胎停了呢?我悔恨当初,孕吐一有好转就开始上班,如果在家好好躺着,是不是就不会胎停了呢?我像个傻子,一点没想到孕吐缓解是胎停的征兆。


姐妹们得知我的情况就来安慰我,为我祷告,敞开分享她们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身边很多生2、3个孩子的朋友都经历过1、2次流产。在顺境中我只能看到别人幸福的轮廓,而苦难中的悲伤才显露出幸福背后隐匿的乌云。我开始认识到流产也是“正常”的。我也开始相信生命是奇迹,走了一定还会来。姐妹们的故事给我鼓励和盼望,二胎从一个原本微弱的期待,变成了内心燃烧的渴望,渴望又在我内心深处升腾成勇气。


“我还想再生一个。”我对妈妈说。


“你不要命啦!”妈妈强烈拒绝。她在我手术室门口等待的时候,经历的恐惧和伤痛不比我轻。


“之前胎停是因为没有准备充分,这次好好调理认真备孕吧。”我望向旁边的先生。他接过我渴望的眼神,回了一个字,“好。”




我开始积极就医,周末辗转在沪上各个中医诊所。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我更相信中医。


我11年前生女儿备孕的时候,在一个88岁的老中医那调理身体。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估计是感受到我的焦虑,慢悠悠地说了句,“放心,是母鸡就会下蛋。有些人一直紧张没怀上,结果放弃了,人一放松下来,就有了。”


漫长而艰辛的备孕之路,遇到一个既医病又医心的好中医实在不容易。可惜我女儿两岁多他就因病离世了。不同的朋友推荐了不同的诊所,每个中医开的中药都不一样,我无从判断。


有个姐妹极力推荐一位女中医,她在那备孕,40岁的年纪已经生好了第二胎。我看到了一线曙光,决定在这家中西医结合门诊就诊。姓冯的女中医仔细听了我孕检和胎停的过程,开了一堆检查。检查报告显示我卵巢功能衰退,胎盘凝血指标低,可能会引起缺氧导致胎停。


“维生素E一天一颗,叶酸一天一颗,坤泰胶囊(治疗卵巢早衰)一次4颗,一天两次,芬马通一天一颗,决雌醇一天一颗,阿司匹林(治疗凝血功能)一天一颗,中药汤剂一天两副,中药热敷包隔热蒸,每天外敷30分钟。吃药3个月让卵泡质量好一点再开始怀孕。”她嘱咐道。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回到家,认真而虔诚地按照医嘱吃药,仿佛三个月后,我就能顺利好孕。结果第一个星期就头昏脑胀,胃里直犯恶心。我开始迟疑,这么大的副作用,究竟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定的结果,不仅顺利怀孕,并且母体健康,宝宝平安。


半信半疑吃了20天药,去冯医生那复查时,B超又显示我宫腔黏连。


“黏连可能是因为刮宫把内膜刮伤了。黏连的位置不好,是受精卵着床的地方。如果不做宫腔镜手术处理,将来很难怀孕,即使怀孕也容易流产。术后修复一两个月,内膜长好就可以怀孕。”


我开始停下来,不想再往前走,这条蜿蜒曲折的路上究竟还有多少障碍,我看不清方向。如果选择不做手术,让黏连保留于子宫对我的健康并无损害,然而想要二胎,这场手术我就避免不了。


“还是做一下吧,稳妥些。宫腔镜只是门诊手术,不用担心。”冯医生发来信息。我跟她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希冀攻克高龄难孕的堡垒打场漂亮的胜仗。


“好,我预约了明天在妇婴医院手术。”




一早办理完入院,去问询室签手术知情同意书,医生说,“如果宫腔镜伸进去发现你的黏连很严重,我们就需要在你黏连部位放环,以免手术后再次黏连。你麻醉的时候我们没法问你,所以你在这里签下名,代表同意放环。”


我颤抖地签下字,下到一楼便利店买护垫和卫生巾,然后等护工大叔的手术推车来推我进手术室。我的手术安排得临时,通知入院时先生还没拿到核酸报告。他只能在病房楼的玻璃门外,站在寒风凌冽里等候。


自动门呼啦啦地忽开忽关,刺骨的风从门缝里嘶嘶啦啦透进来,我隔着玻璃门远远望见他,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31岁切除乳腺纤维瘤,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手术,很害怕,却没有哭。半年前流产手术,出血凶险我也没有哭。然而这次,眼泪决了堤,怎么都止不住。


躺在推车上我泪眼迷离,眼镜和手机被留在病床,我视线模糊,也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什么都无法控制,那个时刻只能交托。不记得经过了多少道门,转过多少弯,我像是传送带上的机器,从一个监测站被推送到下一站,不知道报了多少遍名字,体温,做什么手术后,最终被推进一个冰冷的房间,有几个蓝色色块在我眼前移动。


“你怎么可以把炔雌醇和芬玛通混在一起吃?不能同时吃两种雌激素!谁给你开的?”在我颤颤巍巍从推车爬上手术台时,一个尖锐而犀利的女声从某个蓝色方向传过来,我的心随着我晃动的身体咯噔了一下。凶巴巴的质问,混合着滴滴作响的仪器声,回响在这间像冰窟窿一样的房间里。


听起来后果很严重,我刚止住的眼泪,感觉又要从身体的某个部位冲出来。麻醉师过来,给我口鼻处戴上了一个透明塑料罩,我就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有不耐烦的声音在我耳边催促,“醒醒!醒醒!”


我又被推回了病房。逐渐恢复清醒后我才知道,手术剪开了黏连,清除了很多息肉,需要等待2周后的病理检查。还好没有放环,逃过一劫,也算不幸中的小幸运。


我拖着因疲惫和恐惧而发软的身体到家,感觉整个人被完全掏空,从里到外血脉枯干,心力耗竭。8个小时所经历的一切把我吓得不轻,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头脑里一直纠缠一个问题,怎么会有息肉呢?B超从来没有发现。


“冯医生,手术医生让我停掉炔雌醇,不能跟芬玛通一起吃。我的息肉是不是双倍雌激素引起的?”我纠结再三,发出了信息。


“补充雌激素是帮助内膜生长。我们这边做B超发现内膜不好就可能有了,不是一吃雌激素就长息肉。现在手术做掉了就行,雌激素就停了吧,后面怀孕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


我被她的这句“顺其自然”堵住了胸口,这场战斗她全身而退了,只剩下我傻愣愣留在原地,收拾着破烂的战场。不知道这场战役还能如何“顺其自然”地打下去。


女儿走到我床前,抱着我说,“妈妈我们不要二胎了吧,我也不一定要弟弟妹妹的,我有奶牛就够了。你不要吃药了,一片接一片的,对身体不好……”


先生回到家,我跟他说打算放弃二胎。他很惊讶:“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


“也好,可以少吃点苦。”




忐忑等候病理报告的两周,时间像过了两个月一样漫长。终于等到复查的日期,我花了150块钱挂了特需门诊,找到给我做宫腔镜手术的主任医生,忐忑不安地等待审判。手术前我还加了HPV筛查,宫颈癌是女性健康大敌,不管是备孕还是不备孕,自己的身体健康都是头号大事,不能有丝毫马虎。


我以为这位在手术室里奚落我吃错药的医生,会认出我来,然后像训孩子一样继续训我。她看了下手里的报告,告诉我息肉是良性,HPV也是阴性,手术剪开了黏连的部位,等月经再来一次,就可以去她们医院监测排卵备孕。主任还特意关照,不能一直坐着,堆积腹部赘肉,多运动对怀孕有帮助。


我像拿到了生育资质认定合格证书,内心又升腾起希望的火苗,完全忘记两周前我经历的一切。

垂在我头顶的利剑被撤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就像走到一个死胡同,突然一拐,就遇见一片光明。


医生既然说我没事,那就不要前功尽弃,我要跟时间赛跑,对抗不可逆转的卵巢功能衰退。春节两周放假正好用来术后修复,等3月份月经再来一次子宫内膜长好,4月份就可以监测卵泡备孕了。我回家的路上掐着日子仔细盘算着。


然而这一次,先生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他说之前松口,是不忍心见我流产后那么痛不欲生,我决定想要,他就做好陪我受苦的打算。他口中的受苦,是照顾新生儿不眠不休会打破他安逸稳定的生活规律,是我的生产可能会导致工作不保使家庭经济收入大大降低,是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育儿上而忽略他的存在,是万一孩子有重大疾病或发育迟缓,需要搭上一辈子的精力去照顾病儿……


“这个世界太糟糕,我不想再让一个孩子来到世间受苦。”他眉头紧缩望着我。罗列了一大堆理由后,他用这个悲观的总结陈词作为结束。


我突然意识到,在生育这条路上,他居然比我有更多惧怕。我被困在一团悲愤和怒气里,分不清是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你怎么可以不要呢,你不爱我,完全没有关注我的渴望!”


“我从来没有想要过,一直!从来! 没有!”他被我激怒了。


“如果不备孕,就得避孕,如果要避孕,那你就去结扎!你考虑清楚了,如果坚决不要,那为什么所有痛苦都要我来承担,我绝对不去上环!”我泪眼婆娑地冲着先生吼,积压数月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从我的胸腔直冲到喉咙,完全不顾傍晚的林荫道上还有三三两两遛狗和散步的行人经过。


“这个事情,不是今天就要决定的。以后再说!”


我望着散步道旁苏州河在灯光下摇曳而过的水面,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和隔绝。我流产的孩子,如果没有意外,那天差不多应该就是他出生的日子。


8个多月,一切又回到原点。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我在7月的短故事学院,写下了一篇关于恩典的故事,这个8月,我写了一篇关于苦难的故事。一个依然恐育和渴育的两端挣扎,无解的故事。这两篇故事的编剧,其实都是上帝。我只是把我经历的人生剧本,以第一人称描述出来而已。


身边很多朋友女性都经历着生育的喜乐和苦痛。不育,流产,这些求而不得或得而失丧的哀歌,衬托在喜乐的主旋律中,是上帝设计的生命乐章里,他精心谱写的变奏。也许这些我都无法再经历了。我想记录下这个心路历程,作为这个故事的完结,同时也是对这过去一年的纪念。然后,我也想弄明白,我的渴望和恐惧是从何而来,为何我的渴望战胜不了恐惧,我的恐惧也战胜不了渴望。


写出这个备孕和治疗的过程,我也想代表那些在预备生育或继续生育的道路上披荆斩棘的女人们发声,她们的委屈,煎熬,孤独,伤痛都需要被倾听,被尊重。她们的身心都需要被照顾,被支持,被陪伴。她们不是流水线上的生产机器。面对医疗环境的,世俗期待的,经济条件的,职业的重重压力,她们很多人已经身心俱疲。


在写作过程中,我被依蔓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想要二胎。被她重重的灵魂拷问下我列举了八条原因,最后我退到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就是爱孩子,想当母亲,单纯地想再生一个,没有原因。其实那些罗列的好处,都是为了克服恐惧而说服自己罢了。我也去采访先生,认真地听他的感受。我以前就知道人性是复杂的,然而写作这个故事,我才真正梳理清楚我想生二胎的动机是复杂的,也第一次真正地倾听到,原来他不想生二胎的动机也是复杂的。我突然意识到,在生育这条路上,他居然比我有更多惧怕。我开始理解他,而不是跟他较量。


最后也感谢8月同学们一路的陪伴,鼓励和建议。W医生给我发了格言,“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


9月,我想我已经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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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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