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人在上海散步:江边的鸟是真的吗?| 三明治
作者|小金牙
编辑|二维酱
等待夏天过去的第102天。
走进上海的夏日里,像绝望的冰淇淋,我站在十字路口,开始融化。空气里的湿气把我紧紧包裹住,人行灯在闪烁,红彤彤的,慢悠悠地。05、04、03……呼吸的时候记得张开嘴,不然会气短——如果有西北人有胆来到上海,这是我的一句忠告。
在上海刚刚两年零一个月,我居然还没有长出腮来,实在是有点没道理。我多希望能有一对腮啊,这样我大概能无畏湿气,多出门走走。
倒是长了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脖子上的痘痘。都说南方养人,但是口罩在夏天里摩擦皮肤,可能是能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情。我能想象到我张着嘴呼吸的时候,细菌快乐地在我的脖颈上繁衍生息,糟糕透了。
说到这里,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讨厌上海的夏天,也讨厌上海夏天里的自己。
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小丫头子,能在五十摄氏度的吐鲁番跳皮筋。没错,就是火焰山脚下的那个吐鲁番。虽然很热,但我可以信任大树,走进树荫,能立即感到温度下降了几度。
我会晒黑,晒得很黑,晒到细小的干纹爬到我的额头上。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冲下楼去,带着皮筋,还有奶奶灌在瓶子里的冰镇绿豆汤。
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作为一个西北人长大。二十年后我意识到了,我太西北了,在十字路口融化的时候,我想喝冰镇绿豆汤。
令人欣慰的是,自从去年10月姐姐也搬来上海。在芳华路这个70平的老房子里,一下聚集了三个西北人,妈妈、姐姐,还有我。
姐姐刚来上海的时候,就被上海的油条震撼到了。那是个周末,我大早晨七点就被她拽起来,脑袋还没醒,我支楞在餐桌旁,感到自己的睫毛在刮蹭眼球。当然得赏脸了,怎么说呢,我的姐姐并不是一个勤快到每天都有心情买早餐的人。
妈妈烧了红茶,从我有记忆开始,奶茶就是早餐的必备,不知道这习惯出自西北还是苏联,总之,现如今配着上海的吃食,也不能缺了它。
正当红茶开始翻腾,热乎乎的香气弥漫开来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她提着一大袋油条,我和妈妈接过来数了数,一共有六个,每个都有小胳膊那么粗,那么长。个个饱满,从塑料袋里探出一大截来。
我们惊呼的时候,姐姐叽里呱啦地讲了起来。原来她到摊位的时候,还没有别人,她说“六个油条”,等到看到油条的个头时,已经不好意思改口了。她实在没有想到,上海的油条能有这么巨大。
“有个老爷爷走在我后面,看着我手上的油条一直笑呢!”
坐定了以后,姐姐埋怨:”还笑,你们都不提前告诉我。”
天呐,怎么告诉她啊,我和妈妈在上海一年还没吃过这里的油条,这比猜权游大结局还难吧。要怪还得怪油条老板吧!讲归讲,笑归笑,早餐不能撂。红茶里兑上牛奶,再放点咸盐进去,就着上海的巨无霸油条,我们三个就油条展开一番回忆。
我们发誓,乌鲁木齐的油条,只有上海油条的四分之一;北京的油条最多顶这里的三分之二。总之,都是油条弟弟。
不过你还别说,上海的大油条是真香啊,而且还贼过瘾。妈妈那天没控制住,吃了两个大油条,然后吃了消炎利胆片,才不至于胆囊不适,好柔弱一西北人。
妈妈现在成为了一名清洁工,下午五点,她下班到家,我邀请她和我一起散步。
八成是为死宅出门感到雀跃,妈妈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下来。我给妈妈热了一碗饭,等她吃完,然后她等我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出门。三只猫咪跟在我们后面,把他们往屋里赶了好几下,才把门关上。
刚站在楼道里,一股热浪就给我吞了。我立刻调头想跑回去,还是我妈了解我啊,她看着我,一只手还在锁门。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下楼。
这也是我不理解上海的地方,外面居然比楼道里凉爽多了。我开心地扭头给妈妈笑:“有风哎!凉凉的风!”妈妈觉得奇怪,明明刚才回家路上还觉得很闷热哩。呵,这就是死宅的意念之力,我要散步,好心的上海给我送来了风。
风里夹杂着一股腥味,这也很奇怪,看地图的话,我们离海还有好一阵,就算是河,离我也得有一千米。我和妈妈走出小区,顺着路七拐八拐,上了一个天桥,准备朝一个陌生的方向走走。
天桥被绿色的树裹住了,左边是绿色,右边是绿色,前面、后面都是绿色,看看桥下,也是绿色。上海的绿色和西北也很不一样,它太浓了,太扎实了。腥味里又多了一股别的味道,是植物的味道,混着泥土,混着湿气,对我来说这就是上海的味道,很浓的绿色的味道。
一大群蜻蜓在我的头顶乱飞,它们看起来毫无头绪,东窜西窜的,我缩起脖子,下意识地往妈妈的方向钻。
妈妈笑我,说有什么好害怕的,还说“这些玩意儿都有雷达的”。蜻蜓也有雷达吗?这话我存疑。不过我觉得我妈笑我,和蜻蜓会不会撞上我未必直接相关,她就是看我发怂想笑。
我想起六年前,我大三暑假回到乌鲁木齐,妈妈也是这么笑我的。当时我俩正在乌鲁木齐郊区的一个步道劲走,我看到有只老鹰在我们头上盘旋。我看着它,发现它越盘越低,我就缩着脖子,往妈妈身上贴。妈妈边笑我边让我把遮阳伞收起来,说可能是伞吸引了它。不过我看她明显也有些警觉了,因为她看着老鹰,把伞拿过去捏在了手上。
万幸,那只老鹰对我们失去了兴趣,又盘啊盘啊盘高了。我问妈妈:“刚才如果它下来你准备干吗?”妈妈说:“我只能用这个伞抵抗啊。”
那一刻我对她充满了敬佩,这再一次验证了我“放过羊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的怪异想法。妈妈小时候家里养羊,她放过羊,甚至有一只自己的羊。妈妈的妈妈允许她和那只羊建立友情。妈妈给那只羊取名“娜加”,妈妈说她是黑色的,很漂亮,也很聪明。妈妈在她脖子上系了一个蝴蝶结,如果妈妈远远地喊一声“娜——佳——”,她保准会从羊群里跑出来。
扯远了,总之,妈妈见过世面,她不一样,她既不会看着老鹰缩成一团,也不会看着蜻蜓缩成一团。她在西北能保护我,在上海也能。
不过,我感觉妈妈对上海的鸟把握得不怎么样。我俩站在河边,就“那只鸟到底是假的还是真的”展开了激烈地争论。妈妈觉得她一动不动,肯定是假的。我左看右看,觉得实在没有道理在一个犄角旮旯放一只颜色并不艳丽的假鸟。
最后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到现在她还坚称那是一只假鸟。好在我把那只鸟拍下来了,大家兴许能帮我评评理。
周日和妈妈去江边散步。
妈妈背了一个小书包,装了充电宝、皮筋还有雨伞。我俩从芳华路地铁站上车,坐四站到云台路,倒八号线向北一站至中华艺术宫,从4号口出,周日漫步正式开始,向着东岸绿地进发。
这是我前一天晚上在小红书上查的,搜“上海走路”,就找到了它。从中华艺术宫沿江一路北上,可以走五公里左右到陆家嘴正大中心。不用看导航七拐八拐,不用等灯看车,甩开膀子走就得了。
沿着水一直走,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小时候在塔城生活过几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大人小孩一起去树林玩。塔城在新疆的最北边,当地人都爱去“快活林”消暑,这个名字总有点不正不经的,我怀疑是人们口口相传随便叫的。快活林有树,有草地,有一条小河。大人在林子里的餐馆吃肉喝酒——说是餐馆,更像是农家乐,亭子里放一个大圆桌,简单豪放,很适合我家的男人女人们。我们小孩子呢,就在水里玩。挽起裤脚,脱掉凉鞋,走到水里去,踩在鹅卵石上,至于都在玩些什么,我早就不不记得了。脑袋里只残留着一些细节:光滑的、黑得发亮的鹅卵石;出了河光脚踩在草里的感觉;去凉亭圆桌里看看妈妈,他们大声聊天大声笑,空气里有白酒的味道,妈妈和小姨塞给我一双筷子,非要让我吃几口大盘鸡。
想起以前,会有些恍惚。
和妈妈肩并肩走在上海的江边,我在脑袋里放地图,鸡尾巴到鸡胸脯,好远,况且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妈妈不过三十多岁,比我现在大不了几岁。
现在一个五十多,一个快三十,我俩沿着水走啊走。这里可比快活林气派多了,江面开阔,大大小小的船交错着慢慢前进。江边,灰色的地砖,灰色的自行车道,还有橘色的跑道,齐齐整整。可惜的是我没法踩水,只能看看,围栏把人隔在岸边。
“为什么要叫‘滨江’呢?”我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哦!我知道了,‘滨’应该就是傍着水的意思吧!”我突然灵光一闪,妈妈点头:“还真有可能,‘海滨别墅’,对不对?”我们对自己的发现颇为满意。
妈妈的脚力是不错的,以前她还参加过徒步小队,在江边走的时候,我问起她当年徒步的事。
“那时候啊?最久的一次从早晨十点,走到下午五点,每个人背个西瓜。后来实在背不动了,就吃掉。”我表示他们这个安排还挺合理。怪不得才走了三公里,我脚底都开始疼了,妈妈却说还好,不过她愿意陪我歇一会儿。
我把她的书包接过来背上,拿出皮筋扎了两个结实的大辫子,然后我们就下了跑道,走到江边休息。
手搭在栏杆上,面对江水,一阵风吹过来,很舒服。也许是在江边待了已经一个多小时,我闻不到腥味了。不过有些尴尬,我和妈妈居然都不知道这个江到底是啥江。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地图,原来是黄浦江啊,妈妈“哇”了一声,然后我们自嘲了一会儿,继续看着江水。
我看到栏杆下江水边,有一截陆地,我指着淤泥给妈妈说:“好想脱了鞋踩踩啊。”
妈妈却说我如果踩下去就陷进去了,她说这种淤泥看起来厚实,其实很松很吸东西。
我又看到了一个长条的小生物在淤泥里,钻进又钻出。不过我们都不确定那玩意儿叫啥,我猜就是泥鳅,妈妈先说狗鱼子(这个说法真够西北的),然后又说蟾蜍。我不乐意了,我告诉妈妈,蟾蜍是他妈的大蛤蟆!妈妈不服气,掏出手机百度。过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还真是。”
然后,我们又看到一只鸟,抱歉,我们也不知道叫什么,看着像鹤似的,脖子老长,腿也又长又细。
“那也是假鸟吗?”
妈妈看出我语气里的戏谑,嘟囔起来:“那天那个绝对是假鸟……这个也像……”
我都被气乐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不是吧,今天这个还说是假鸟啊!那天那个有小伙伴说了,在上海很常见,是真鸟,就喜欢在铁墩子上歇脚。”
“看看看!动了动了!是真鸟,今天这个是真鸟。“妈妈根本没理我,指着那傻鸟笑。
我们决定继续往前走,一转身,妈妈还要加一句:“那天那个绝对是假鸟。”
算啦,不和她争了。妈妈心情不错,让我拍了不少照片。让我拍草,说姥姥最喜欢这种草。居然还让我拍了她,我很惊讶,妈妈向来不愿意拍照的。今天她不仅走到前面让我拍,还回眸,完事儿看看照片还说:“好看耶!穿亮色拍照就是好看。”我建议她下次试试红色,更好看。
从中华艺术宫到正大中心,我们就这么沿着江走了俩小时,走到走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周围的大厦开始点灯,我和妈妈也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不错的一天,妈妈很开心,我也是。上海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神经紧绷的我放松,让放不开的妈妈也大胆起来。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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