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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第二段婚姻,年龄差距19岁,我们从未理解过他 | 三明治

晓苏 三明治 2022-04-07

作者|晓苏

编辑|恕行


我长大的西北城市有很长的冬天,厚厚的积雪好几个月都不会融化。小时候每个大年初一,我都要去在城市另一头的爷爷家拜年。


整个社科院家属院都是白茫茫一片。积雪被堆积在路旁的花坛里,路中间是来不及扫的新雪,人走得多的地方,雪被压得佷实,表面有冰。爷爷家在家属院最深处,我总是连跑带滑地跑在最前面,拉拽着爸爸妈妈,想早点到爷爷家。


爷爷会在阳台上张望,看到我了,就从四楼向我挥手。我高兴地跳起来,在楼下大声喊爷爷。不知道他在那里张望了多久,家里人都说,爷爷最喜欢我。


一起来过年的还有小姨奶奶一家。小姨奶奶排行第九,十几岁的时候来投靠大姐,就是我的奶奶。都说长女如母,小姨奶奶在奶奶的照顾下,留在了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小姨奶奶虽说辈分大,但年龄只比我爸爸大两岁,我们两家走得很近。


到了开饭的时间,一家人围坐在圆桌上,爷爷开始热情地介绍每一道菜:“这是刘老师年前去买的大虾,这是刘老师的拿手菜红烧茄子,这是TT(我)最喜欢吃的糯米丸子……刘老师从昨天就开始策划、准备,光采购就去了好几次……”


刘老师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她个头不高,齐肩的头发烫了卷,方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看上去一副厉害能干的样子。因为她在中学教书,我们全家都称呼她刘老师。他们结婚那年,爷爷59岁,刘老师40岁。


听到爷爷的夸奖,刘老师不好意思地说:“随便做做,大家多吃、多吃。”她也会给爷爷邀功,“这两个凉菜是王教授做的,还有米饭,米饭是王教授焖的,不知道熟了没有,哈哈哈……”在我们面前,刘老师称呼爷爷王教授,有开玩笑的意味。但刘老师的幽默并没有得到大家的回应。小姨奶奶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妈赶紧夹了块肉给我,“吃!”气氛变得尴尬起来,连之前爷爷对菜肴的夸奖也被这尴尬吞没了。


我想起大人们闲聊时说过的话。


“刘老师做的菜又油又咸,每次都被咱爸夸上天去了。”


“咱妈在的时候都没见过爸进厨房,现在倒是忙前忙后地给人打下手。”


“当初两个人那么好,妈刚走不到三年,爸就梅开二度了”……


我倒没有觉得刘老师做的菜不好吃,但我不喜欢刘老师,因为爸爸妈妈不喜欢她。




爷爷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江南水乡,祖上在当地开粮铺,家境算是殷实。后来日本入侵,还是少年的爷爷眼看着自己家从二十几口的四世同堂逐渐衰落,亲人四散。16岁时,爷爷离家,投笔从戎加入抗美援朝的部队,之后分配到军区俄专学习俄语,从此留在边疆,从事中亚地区的社会学研究工作。


爷爷身高一米八,这个头儿在南方并不多见,加上爷爷从小就瘦,站在人群中像是电线杆,很显眼。爷爷虽然个头高,却并不热衷于运动,是典型的读书人。我印象中,爷爷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看书、读报,要不就是在一叠叠的稿纸上写字。


爷爷喜欢戴帽子,夏天的时候戴遮阳帽,冬天的时候戴男士贝雷帽。爷爷一辈子都是三七分的中短发,年纪大了之后,头发少了,就习惯用手向后捋头发,然后用帽子压住。90年代的时候,爷爷去前苏联出差,带回来大帽檐的礼帽,配着黑色的呢子大衣,高高瘦瘦很是威风。后来有人说他这个打扮像是克格勃,爷爷就不这么穿了。


爷爷和奶奶是俄专的同学,那时候他们是欧列格和卡佳,一起学俄语的同桌。毕业后他们成为恋人,很快便结了婚,并有了三个儿子。奶奶是四川人,热情、勤劳、能吃苦。当时流行“女人能顶半边天”,奶奶一边在地质所做俄国专家的翻译,一边打理全家五口人的饮食起居,忙里忙外,何止撑起了半边天?


有一次妈妈跟爸爸说,“你妈就是一个人照顾你爸和三个儿子,累病的。”


奶奶四十出头就诊断出了乳腺癌,第一次治疗很成功,过了十年,癌细胞复发,并有了多处转移。在53岁生日那天,奶奶去世了。当时我一岁半,一岁之前都是奶奶带的,和她很亲。奶奶走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大哭,到处找奶奶,哭喊着奶奶别走。


上面这些都是后来听父辈们说的,我并不记得。但听得多了,就好像真的成为了自己的记忆。很长时间家里都摆放着奶奶的照片,她温柔、慈祥,看上去让人安心。


奶奶过世之后,爷爷对于三个儿子的生活参与甚少。爷爷严肃而内敛,可能不知道如何表达,也自觉帮不上忙。两个叔叔成家的时候,婚礼没有人操办,都是自己在单位草草举行的,爷爷也没有出席。


我爸是老大,虽说和爷爷在一个城市,相互来往也只在逢年过节。爸爸从小就调皮捣蛋,后来靠体育特长进了大学。90年代爸爸下海经商,爷爷不支持,认为商人的利润都是通过榨取劳动人民剩余价值获得的。相比起我爸,我的两个叔叔就“争气”多了,考上名牌大学,去了一线城市工作,很多年才能回来省一次亲。


爷爷偏爱我,可能因为我是第一个孙子辈的,也是唯一一个爷爷能够得着的。




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爷爷家住上几周。


爷爷家南面有座山,不高,很长,像条鲤鱼,得名鲤鱼山。鲤鱼山是我们每天都去的地方,一大早我就会被刘老师从被窝里拉起来,她和爷爷都带着遮阳帽,穿着运动鞋,精神抖擞,整装待发。刘老师总是跑在前面,时不时还回头招呼爷爷,“跑起来,跑起来!老王,快点快点!”爷爷当时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是精神头还不错,跟着四十出头的刘老师,似乎看上去也年轻了。有时候,我还会和爷爷、刘老师比赛,看谁先跑到山上。我总能赢,然后在山顶等他们上来。


山下有早市,跑完步,我们就去早市买菜。爷爷和刘老师都是精打细算的人,买起东西来左挑右选,比来比去。爷爷是家里管钱的,也是更节省的那个,刘老师总是说爷爷“九毛九”,就是抠门儿、钱袋子管得紧的意思。跟着他们买菜,我总会不耐烦。好在早市有早餐摊位,我喜欢吃“油炸果子”,一种有很多糖的油炸饼。每次爷爷给我买一个,我就拿在手里一直吃,他们买完菜,我也吃完了,一起拎着菜回家。


回来后我做暑假作业,爷爷则伏案写东西。下午是自由时间,有时候我和爷爷下棋,有时候看看电视。印象中刘老师总是忙着收拾房间、做饭,我们看书学习的时候,她并不和我们一起。刘老师擅长编织,总是摆弄着毛线、棒针织东西,我小时候好几条毛裤都是刘老师给织的。


我和爷爷的共同爱好是集邮。爷爷有一个很有年头的集邮册,枣红色的封皮,摸上去像是皮的,保护得很好,里面有一些五六十年代的珍藏邮票。高兴的时候爷爷就拿出来给我看,给我讲邮票背后的故事,例如毛主席去安源、知识青年在农村、知识就是力量等等。我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总是一直问,这张邮票现在值多少钱?您什么时候把这个给我?


爷爷笑着说:“这可都是宝贝,给不给你要看你的表现。要好好学习。”


很多年我都惦记着爷爷的那本老邮票,后来离开家去了更大的城市,集邮变成了曾经的爱好。我也再没有和爷爷一起翻看过那本集邮册,不知道现在它在哪里。


爷爷是译审,高级翻译家,于是爸爸说,趁着暑假给TT教教俄语吧。爷爷很认真地准备了教材,每天安排了上课时间。我也心血来潮地学了几天俄语字母,天天练习小舌音p。没几天,我就不想学了,和爷爷耍赖,爷爷拿我没办法,只好放弃。每每提起我当初学习俄语半途而废,爷爷都会遗憾地摇摇头。




在爷爷家过暑假的传统只持续到小学毕业,原因是我和刘老师吵过两次架。


一次是吃饭的时候,我问刘老师,“你为什么不教语文,去教美育课了?”


在一个小学生眼里,语文、数学是非常重要的科目,其他都是副科,老师一周来一次,不被学生记得。从语文老师到美育老师,就相当于降职了。


于是我说,“肯定是你教得不好,校长不让你教了,对吧?”


刘老师甩下碗筷,起身离开,转头去了卧室。听到很大的关门声,爷爷赶紧追过去。我坐在餐桌旁,不知所措。卧室里传来刘老师的哭声,“你不管管你的好孙女吗?我真是受够了!”过了很久,爷爷从卧室出来,脸色很难看,严厉地对我说:“都是谁教你这么说的?去给刘老师道歉!”


我哇地一下哭了,喊着“我要回家!”当天晚上,爸爸就来把我接走了。


还有一次,刘老师的妹妹来爷爷家做客。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妹妹更瘦、脸更长,显得更厉害一些。傍晚大家一起看电视。我想看《新白娘子传奇》,大人们想看别的。我握着遥控器,谁都不给,爷爷拗不过,说“看吧看吧”。看得出刘老师在一旁很生气,但什么都没说。


然而刘老师的妹妹气不过,指着我教训了起来,“你这么小的孩子,看什么电视,还跟大人抢,没规矩!”


我不服气,“你凭什么教训我!我又不是你家孩子!”


她说,“我是你姨奶奶,我怎么不能教训你?”


我指着刘老师说:“她不是我奶奶,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家亲戚!”


这并不是什么深藏已久的心里话,是我在电视剧里学的,那些关于二婚的电视剧里面,都有类似的台词。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句话能伤害人。


听到这话,爷爷和刘老师都愣住了,脸色很难看。爷爷拉着我往里屋走,我开始嚎啕大哭。不记得刘老师的妹妹后来还说了什么,刘老师一直在说,“行了行了……”最后,送客人一起出了门。


从那以后,爷爷不再邀请我去长住了。随着年龄增长,我也对去爷爷家失去了兴趣。




爷爷和刘老师是在奶奶过世后不久认识的。那段时间爷爷悲痛欲绝,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奶奶生前托付了几位好友,让她们在自己过世之后,帮爷爷物色一个能够相互照顾的人。于是,几个热心的阿姨开始张罗爷爷相亲。


对此,家里有两种看法:一种觉得,爷爷生前习惯了依赖奶奶,奶奶走了,生活失去了重心,见见新的人也好,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另一种觉得,奶奶刚走,怎么也得等几年吧,这么大年纪了,跟个小年轻一样耐不住,多难看呐。


虽然有不同看法,但是大家什么都没说,毕竟这是一个民主、和睦的家庭,彼此干涉不多。


很快,爷爷就认识了刘老师,两人关系进展很快。交往两年的时候,刘老师搬进了爷爷家。他们结婚了,没办婚礼,只在家里请女方的亲戚朋友吃了饭。爷爷以高级知识分子自居,爱面子,思想负担重,对于二婚娶了比自己小将近20岁的女人这件事,并不想太过张扬。


刘老师只比爸爸大十岁左右,改口叫妈肯定是不可能的,此时“刘老师”是一个多么合适的称呼啊,于是我也跟着这么叫。爷爷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大年初一,爷爷和刘老师把我叫到书房,给我压岁钱。


我双手接过红包,说:“谢谢爷爷和刘老师!”


爷爷皱起了眉头,纠正我:“叫奶奶!”


刘老师在一旁微笑不说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愣在那里。刘老师解围道:“没事,没事,去玩吧。”


后来,爷爷单独把我叫到书房,问道,“这么多年,刘老师对你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爷爷说:“以后要叫她奶奶,总叫刘老师像什么话。”


我说:“哦。”


二叔的女儿,我的表妹,从小就习惯了叫“刘奶奶”,而我却做不到。我跟爸爸说,爷爷让我叫刘老师奶奶。爸爸说,不用管他。




高中毕业,我去了北京上大学,和叔叔们一样,离开了家乡的城市。


我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见到爷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次见到爷爷,我都会明显地感觉到,他老了,头发白了,更消瘦了。刘老师却并不显老,精神头十足,还学会了游泳。


爷爷肺不好,遇到冷风或者运动多了,就会猛烈地咳嗽。之前爷爷每天下午都和刘老师一起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打乒乓球,慢慢地球打不动了,变成刘老师一个人去游泳。又过了几年,每天早晨去鲤鱼山晨练、买菜,也变成刘老师一个人了。唯一爷爷还坚持的是读书和写东西。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了北漂生活。一切都是新鲜的、刺激的、激烈的。有挑战的工作,纠结的恋情,世界在向我徐徐打开。此时最顾不上的就是留在身后的,还在故乡的长辈们。这期间关于爷爷的消息,我都是通过爸爸妈妈的电话知道的。有时候,爸爸去爷爷家看望他时,会拨通我的电话,让爷爷跟我说两句。


爷爷会问我很多问题:“最近新闻里总说的双创,是你们在做的事情吗?”“手机APP是什么东西?”“你们公司有多少人啊?”对爷爷的问题,我总是很不耐烦,想办法搪塞过去。“对对”、“挺好的”、“说了你也不懂”……通话最后,我都说“保重身体”,显示我对爷爷还是关心的。


我从来不主动给爷爷打电话。爷爷总是抱怨:“从来接不到你打来的电话,总是要我们老人家打给你。”然后我会地诚恳地认错,却屡教不改。


那时的我是一个缺乏同理心、怕麻烦、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我当然知道,爷爷有多么盼望听到我的消息,但我总有无数的理由,比如没时间、压力大、说了他也不懂,让我在每次想起爷爷的时候,麻醉自己的内疚和焦虑。




76岁时,爷爷萌发了写回忆录的想法。


爷爷一辈子翻译过很多书,也编写过一些教材,但从来没有写过自己的故事。在我小时候,爷爷有时会从书架里拿出一两本书,告诉我这是他翻译的,然后给我看封面上译者的名字。我觉得爷爷很厉害,可我从来没有读过爷爷出版的任何东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书打开看看。


对于年近80的爷爷来说,写作不容易,最大的问题是眼睛。爷爷从小就高度近视,年纪大了之后,眼睛越来越模糊,很长时间都用放大镜阅读,自己写字已经非常困难了。刘老师成了爷爷的写作助手。爷爷整理资料、打腹稿,讲给刘老师听,然后刘老师用钢笔把文字记录在稿纸上。


写作开始的时候还算顺利,爷爷除了眼睛不好之外,精神头很足。完成这本书,是他最后的愿望。此时刘老师不到60岁,她愿意帮助爷爷完成这个愿望。


就这样,爷爷和刘老师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回忆录的初稿。厚厚的一沓稿纸,14万字。


但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初稿永远是不够好的,反复地修改才能打磨出好的作品。这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眼睛用起来也更加费力,勉强能够拿着放大镜看稿,做些标识。大多数时间还是需要刘老师来朗读手稿,爷爷根据听到的内容进行补充和修改。


慢慢地,爷爷开始抱怨刘老师总是外出,找不到人。我想,和这样一位缓慢、吃力,却又要求极高的老人家一起工作,可能并不容易。


刘老师对于回忆录失去了兴趣,偶尔会跟爸爸抱怨说,“来来回回太多遍了,不想再看了。”于是,爸爸买了一个录音机,让刘老师把文章录下来,放给爷爷听。可爷爷并不买账,从来没有听过。


书稿的修改,在爷爷的坚持和刘老师的不情愿中,拉扯着,完成了。书稿交到出版社之后,刘老师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是交了新的朋友,经常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午饭留在冰箱里,让爷爷自己热着吃。爷爷经常自己生气,不吃饭。




爷爷喘不上气的问题,最终被医生诊断为“慢阻肺”,是一种慢性呼吸系统疾病,不能治愈。随着病情的发展会导致呼吸困难,氧气吸入量逐渐降低。从此,爷爷家多了医用吸氧的装置,爸爸为了方便爷爷锻炼,添置了健身自行车和椭圆机。


爸爸希望给爷爷请一个阿姨,可以给家里帮把手,刘老师不在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冷清。但是爷爷坚决反对,说不希望家里有外人。妈妈说,肯定是刘老师不愿意多花钱,爷爷的存款之后都是她的,能省点算点。爸爸提出他来付钱,爷爷还是不同意。


爷爷家住四楼,是老的楼梯房,爷爷每次上下楼都喘得厉害,慢慢就不愿意出去了。爸爸想过给爷爷换一个带电梯的房子,在家庭内部讨论了几次,不了了之。


我知道他们的顾虑是,如果爷爷不在了,房子就归刘老师了。


打消买房的念头之后,爸爸去爷爷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每周都会去看看。他也经常会回来跟妈妈抱怨,刘老师对爷爷照顾不够。可爷爷对刘老师极度维护,虽然有不满,但是从来不让爸爸妈妈去找刘老师讲。大节小假都让爸爸妈妈给刘老师买衣服、保健品什么的。


爸爸兄弟三个关系很好,内心也都是孝顺的。刘老师对爷爷的忽视,和爷爷对她的讨好,让大家非常不适。但就像爷爷不曾参与过他们成年后的生活,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参与爷爷晚年的生活。加上二叔、三叔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顾,身处一线城市压力也大,能做的就只是打打电话。


回忆录的编写告一段落之后,爷爷开始张罗另一件事,给遗嘱做公证,确保把所有财产留给刘老师。爷爷应该很早就写好遗嘱了,所有资产都留给刘老师,对此大家并没有意见。不知道是不是刘老师咨询了律师,或者什么人给了建议,说遗嘱不靠谱,必须做公证,让三个儿子放弃继承权。


爷爷让爸爸召集叔叔们都回来,一起去公证处签字。爸爸劝爷爷:“你看我们几个现在过得都挺好的,不会惦记着您的房子和钱,到时候都会留给刘老师。何必非要签字呢?弄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爷爷态度非常坚决,非公证不可。最后三个儿子都配合做了公证,一方面是出于无奈,另一方面是可怜爷爷,希望做了公证之后,刘老师能更好地照顾爷爷。




爷爷81岁的时候,回忆录出版了。按照爷爷的吩咐,爸爸给在全国各地的亲戚和朋友们都寄送了书。爷爷在扉页给每一个人写了寄语。


书寄出之后,爷爷急切地等待着大家的反馈。爷爷老家的几个同辈人打来电话,给了爷爷很高的评价,与他一起追忆青年时代的故事。奶奶老家的亲戚则没有什么反馈,小姨奶奶拿到书也只是敷衍地说,“挺好”。私下里,小姨奶奶跟妈妈抱怨,爷爷来来回回都是写刘老师这好那好,想起奶奶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心里就难受。


给我的这本是在我回家的时候,爸爸拿给我的。爷爷在扉页写道:“希望你们继承中华优秀传统美德,学习各国先进文明成果,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关心集体,团结友爱,尊爱长辈,关爱家人,爱护身体,身心健康是成就事业的保证,千万注意!”字写得很大,很漂亮,看得出来写得很认真。然而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就是爷爷一贯的“老干部”作风,跟不上时代,而且我认为他在暗示我不够尊爱长辈,不够关爱家人,不够爱护身体。



草草地看过寄语之后,我就赶紧翻过了。我在书里找可能会有我出现的章节,想知道爷爷会不会透露一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最终发现,关于我也就几句话带过而已。我心里虽然有些许失落,但更多的是放心,至少没有让我难堪的描述。


我把书带回到北京,一直放在身边,有几次拿起来想读,看了几章就被别的事情打断了。对此我感到愧疚,知道爷爷在期盼我的反馈;我也想仔细读完之后,能够和爷爷一起坐下来聊聊他一生的故事。我总是跟自己说,下次回家之前一定要读完。


那时我已经到了结婚生子的人生阶段。因为工作比较忙,我和先生没有办婚礼,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家的传统。怀孕6个月的时候我回家过年,在那之前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回去过了。


我去看爷爷。他头发已经花白,异常消瘦,坐在沙发边上,吸着氧气。看见大着肚子的我,他是高兴的,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难受。爷爷说话有些吃力,声音断断续续,问了几句就不说了。我和爷爷一起在客厅沙发上拍了张合影。他没有再问我回忆录的事情。


回到北京后,没有多久,孩子就出生了。我开始应对新生命来临后的混乱与忙碌。爸爸会给爷爷看手机里宝宝的照片和视频,爷爷拿着放大镜使劲看,然后说“好,好”。


孩子百天的时候,爷爷给我打电话,说包了一个红包,放爸爸那里了,然后交代我:“红包是我和刘老师送的,你发个短信给她,感谢一下,记得要叫奶奶。”


想到这么多年了,爷爷还是要这样去讨好刘老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短信也一直拖着没有发。一周之后,爷爷又打来电话,非常生气,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发信息。他说:“你小的时候那么懂事,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挂掉电话,我就发了感谢短信,称呼还是用了刘老师。




2016年4月,我家宝宝11个月的时候,爸爸打电话说爷爷情况不好,住院了。因为肺部衰竭,很多脏器都因为缺氧而受损。爸爸、妈妈、刘老师和小姨奶奶,轮流看护和送饭。


5月份的时候,传来病危的消息,爷爷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两个叔叔都飞了回去。不知道是因为怕冲突,还是真的累了,爷爷进入病危之后,刘老师倾向于回避,经常找不到人。这是我后来听妈妈说的。


我打电话给爸爸,问,要我回去吗?爸爸说,你来了也帮不上忙,再说孩子还小,需要你照顾,你别回来了。我说,好。


其实我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爷爷。想起这些年对于爷爷的忽视、不耐烦,想起我们最后几次通话中爷爷的失望和无奈,想起爷爷最后几年的孤独,我心里难受极了。


后来我明白了,当人无法面对自己曾经伤害过的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会本能地选择逃避,忽略它,把它抛到脑后。我当时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爸爸说不用回去了,我松了口气。后来这变成我这些年来最大的遗憾,我为什么不去看看爷爷呢,我曾经最亲爱的爷爷,最疼我的爷爷,他以为我变了。


爷爷走的时候很辛苦,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妈妈说,爷爷曾经努力地摆手、摇头,示意家人把呼吸机撤了,太难受了,他想走了。


5月20日,爷爷过世了。


在去上班的路上,我收到爸爸发来的微信,说爷爷走了。我当即打电话过去,爸爸接起电话,我只张口说了“爷爷……”,就听到电话那头爸爸放声痛哭,随即挂断了。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我坐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哭了很久。


爷爷在遗嘱里交代,不要遗体告别仪式,不要墓地,骨灰撒掉就好。这个嘱咐可能让三个儿子和刘老师都松了口气,大家不用再共同面对亲友和爷爷的同事,不用再面对彼此。心里有亏欠,却不知道如何弥补,那就算了吧。


爷爷过世之后,没有办任何仪式,骨灰撒在奶奶墓地旁边的大树下。爸爸和叔叔们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刘老师和爷爷生前的一切,都从此消失了。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一转眼,爷爷过世已经五年了。他的回忆录我一直带在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理解爷爷的无奈和孤独,也逐渐明白,我们的不理解和回避对于爷爷造成的伤害。我从没有好好翻看过这本书。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不耐烦;爷爷过世之后,我却无法面对翻开书时的内疚。


今年,我终于又一次打开这本小书,一字一句地从头读到尾。里面并没有来来回回地写刘老师的好,这不是一本写家庭生活和儿女情长的回忆录。爷爷从自己的视角,写了从抗日战争开始,属于他们那代人的社会巨变和个人命运。


也许爷爷其实早已原谅了我们,选择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不理解,希望我们能够轻松地生活。


前两天,妈妈打电话说,爷爷的弟弟和老伴儿来旅游,想去看看刘老师。他们打了电话,刘老师说不方便。想来刘老师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不知道她过得还好不好。


每次想起爷爷,我的心就会被揪起来,很痛。很多年,我都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这种痛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随着年龄增大,对生活、对衰老、对亲情都有了更加切身的感触,开始慢慢可以理解爷爷一辈子的纠结,以及晚年的孤独和无奈。


我们对于老年人的情感生活有太多的偏见,而来自家人的不理解,即使不是有意的,也都会变成伤害,老人原本脆弱无助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和痛苦。对此我想对爷爷说声,对不起。


这篇文章送给我的爷爷,希望另一个世界有更多的包容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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