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不想生育」这件事做了一整月的思考 | 三明治
作者|刁一刀
编辑 | 李梓新
当发现「我不讨厌小孩,甚至可以喜欢他们」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因为这样的态度并非从一而终。生活在普通的「独生子女」家庭,虽没有明确的「重男轻女」,但家里还是会教我「做个温柔善良的淑女」,照顾比自己小的亲戚孩子,谦虚谨慎不可骄傲之类。如果非要找到一些与众不同,大概就是我有一位「特立独行」的亲戚,她没有小孩。
这样形容简直太平淡了,在九十年代的环境里,「没有小孩」背后会跟上一连串儿「她为何不能生育」的猜测。你看,这样的思路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们直接跳过了「为何不生育」,一步到位地帮她理解为「不能生育」。但她喜欢小孩子,比如我。她带我去爬山、逛寺庙、摘桃子,还会买绒毛玩具和皮尔卡丹的红色小手袋给我(那个年代里一只巴掌大的小口袋就要100多块,怎么看都算是出手阔绰了)。只是,她越是喜欢小孩,笼在她头顶「不生育」的疑云就越是会加深一层。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看到Geoff Dyer的文章《Over and Out》时,简直要拍手称赞的原因之一。Dyer在这篇被译为《彻底湮没》的文章中,设想了「普通人」在面对「作出不生小孩」的决定时,会遭受来自社会和身边人的压力。他总结为两条:可怜你和畏惧你。啊!多么精准地概括了我这位亲戚当年所面对的状况!我们一边可怜她无法生育,一边又暗戳戳觉着这种违背「传宗接代」的行为,虽不至于大逆不道,但总是不太正确,即使大家也未必能说清楚究竟为什么不正确。
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妈妈有我,我将来也会变成母亲」的传承关系便潜移默化地长在我的脑子里。
直到进入大学,有一天晚上,同宿的室友们深夜闲聊,从「男朋友如何找」到「婚前性行为是否合理」,我们七嘴八舌的胡乱开着玩笑:
「万一生出个小的,后悔了怎么办?」
「避孕套!白痴!」
「避孕套也不是百分百的啊!」
「生吧,我们帮你养。」
「少来!」
「哎,你们想要小孩吗?」
「你不要?你要丁克啊?」
……
在我所处的一代人中,「性与婚育」的话题大多是在进入大学后,才开始被讨论。艺术院校给予了我们开放的思考空间去质疑那些「司空见惯的认知」,更激进一点,甚至「把自己作为方法」去实践一些天马行空或者全无逻辑的猜想。我们嘲笑那个「认为自己的全班最帅的男生」、鄙视用「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作为标准找老婆的男同学、讨论班里不停上演的「比电视剧还狗血」的多角关系、探索自己或者他人的性取向、争论「是否要花男朋友的钱」、也会幻想「嫁入豪门」后的非富即贵。象牙塔中那层「空中楼阁」般的不切实际,给予我们空间去认知什么是可能性。
正是在这样相对包容的环境里,人生路径中关于「结婚生育」的既定认知好像开始被松动,转而变成「选择之一」出现在我们对未来的设想之中。但同样必须承认的是,对于二十出头的我们而言,那时思考和所谓的尝试大部分都还停留在最浅层,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或许终会被深深埋在心底,毕竟没有谁能够永远住在象牙塔里。
不过如今回头来看,我的同学们在毕业之后对于「结婚生子」的选择可以说是样本丰富。有在本科期间休学回家生娃,之后胸前挂着宝宝回到学校继续学业;有毕业之后立即进入婚姻、迅速产子;也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将「婚育」排在工作和房子之后,不急不缓按部就班,当然还有「丁克」和「不婚不育」的人。
虽然如此,但大学时期的思考和探索并不足够支持我得出任何结论,甚至都不足以支持那些困惑。我们只是在「打破刻板印象」中作出了微小的努力,但那些具体而深入的,紧贴着生活的所有细节,那些对亲密关系、人性幽微和柴米油盐的烦心琐事,还并没有出现,更不用提女性意识、阶级差异或者人类延续的话题了。
从本科时见证英子姐的生育,以及TA们一家因此所面对的境况后,恐惧感便油然而生。
可以说,让我开始远离小孩的并非是小孩本身,他们的哭闹、噪音在我看来都不足为训,毕竟那时的我,并没有亲自照顾过刚刚出生的孩子,不知道新生儿需要每日不断地起夜喂奶;不知道作为母亲的心力憔悴,绝望于无法停止的哭声,同时也会为突然的安静而搞得担惊受怕;更不知道「生孩子」的过程对于女性而言,更像是一次身心灵全方位的冲击,它打乱了一种内在秩序,让我们不再能够轻易地讲出「自己」。
以上这些,我都想不到。我唯一能看到的,是这些心思动荡变化中英子姐的状态,以及那个应该能够给予她支撑的家庭结构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Rachel Cusk在《成为母亲》的序章中提到,丈夫在她生育后辞去工作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也为了支持她写书,她和丈夫正在尝试一起推翻传统的家庭文化。那么于我而言,英子姐的婚姻正是向我打开了一扇可以窥探「家庭传统文化」的大门。
英子姐是我的朋友,80后,而她丈夫的母亲桂姨,和我母亲关系很好,小时候两家时常相互走动。桂姨的儿子后来娶了英子姐,我们两家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亲密。在我念大学时,英子姐怀孕并生下一个小孩。
必须承认的是,英子姐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不能用「不幸福」来形容。他们夫妻相亲相爱彼此扶持,英子怀孕期间,桂姨亲自坐镇,带着月嫂一起照顾英子的起居生活。但是,为什么我依然会困惑、会恐惧、甚至对小孩产生疏远感呢?
因为我看到关于「传统文化中的家庭秩序」的具体呈现:深入其中的男性和女性,承担起他们所认可的「责任和义务」,他们背后的「自觉性」和「无意识」,以及所有这一切看似的「合理」所共同营造出的「和谐景观」,对我而言,又极可能会是自己的未来。极端点儿说,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关于「幸福生活」的巨大谎言,而「小孩子」作为投射,便成为让我寄托这种「恐惧情绪」的对象。我只有远离,才会感到安全。
当然,一定会有人质疑,我们可以主动决定自己的路啊!但无法否认的是,我们的路也必会受到身边人事的影响,不是么?不然哪些「你丈夫为何与你父亲性格相似」「我时候觉得,我越发像我母亲一样在思考问题」的感叹又是从何而来呢。而那时的我,对家庭的生活想象是狭窄的,是被囿于身边人事之中的,所以当时的「不喜欢小孩」「恐惧婚育」也一定是相对片面的。
但是,这些记忆同样也非常深刻。
至今我依然记得英子姐的疲惫,当我带着给她孩子买的新衣服第一次去探访时,她笑容背后深深的困倦让我印象深刻。因奶水不足,她每天都要灌下一大碗参鸡汤;生育的辛苦导致她脱发严重,头顶处竟然秃掉一块。而她说话时,仍不断用亢奋的语调来掩盖面孔中的憔悴。
是的呀,她是开心的,或者说「生孩子」这个动作,总归不该是让人垂头丧气的吧。
英子姐的孩子出生不久后的一次拜访。我和妈妈买了玩具和水果去看探望,因为小孩的缘故,英子姐家比之前要更拥挤和凌乱一些。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又陪着孩子玩了一会儿。离开时桂姨执意要送我们下楼。两位长辈一路聊着走下楼梯,站在楼门口不愿结束对话。就是在这时,桂姨压低声音,和妈妈抱怨觉得英子姐不爱打扫,床单拖在地上,好不干净啊。
这句话听上去很轻巧,但却是对英子姐家庭生活的介入行为,明面上是「婆婆帮着照顾儿媳和孙子」,但当进入真实场景时,两代人对生活方式的差异认知便暴露无遗。姑且不论床单拖在地上是否干净,单是「床单拖在地上」的现象是否合理,老一辈和我们就有不同的认知。并且我也好奇,为什么桂姨会抱怨英子姐,而不是姐姐的丈夫呢?家中的卫生清洁工作为什么不可以是丈夫做呢?
直到英子姐的小孩满岁之后,桂姨才终于抽出时间去马尔代夫旅游散心,带孙子也让她疲惫不堪。两代女性都在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中「不堪其苦」且「痛并快乐」着,她们受困于这种无休止、无报酬的劳作和付出,即使有怨言也不会将其放大升级为家庭矛盾。她们默默承受,并且把这种想法无意识地传递给她们的下一代。
英子姐在月子之后转了岗,从事时间更灵活的编辑工作。虽然她很真诚地向我表达着自己对新工作的期许,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总是给她找麻烦的上司」的开心,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控制自己揣测她这份「时间灵活」的工作,和照顾孩子有多少关系。她终于成为一位令人骄傲的母亲,开始用「母亲」的身份去思考关于她的未来。
当我开始用这样的视角去审视身边的传统家庭时,我便开始不再期许,甚者说完全无意于进入一个在「传统文化家庭秩序」下运转的关系或者家庭。
在阅读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时,我立刻回想自己身边亲人的经历,然后几乎可以面带嘲讽且偏狭地说,全中国的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吧。相似的故事在我的家庭、我朋友的家庭,相信乃至更多家庭中重复上演。男性在育儿上付出的行动,相比于女性一直都是不足够的。
Rachel Cusk的丈夫选择辞去工作支持自己妻子的事业,但能做到如此的伴侣会有多少呢?大概更多人所面临的境况,依然是像那不勒斯四部曲中Elena所经历过的一样,在保姆、母亲和婆婆所组成的女性团体中寻找支点。当受到质疑时,几乎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为自己辩解,「不然呢?生活就是这样啊!你说说,不然你能怎样?」每当我听到类似的声音时,心里真是又气又好笑。我一面同情和理解她们的困境,一面又为她们被戳后矛头乱指的反击行为感到无力和愤懑。
的确,面对生活中具体的问题,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所有男性做出类似「辞职」的选择,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合逻辑的。自然也没有权利指责女性做出的付出和妥协是不明智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被别人指指点点出来的。
但男性在育儿过程中相对的缺失也是事实,虽然这样的情况正在改变,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有意识地让伴侣明白「作为父亲和丈夫」,应当在生育过程中履行的更多责任和义务,甚至有更多的爸爸们主动挑起大梁。承担起照顾小孩的主要工作。但即使我能理想地期许,未来婚育中的两性关系能够更平等,我就愿意因此而心平气和地「造小孩」吗?
对于个体而言,生小孩究竟意味着什么?
「女人这辈子没生过小孩是不完整的。」
我也曾一度非常认可这个观点,子宫这东西既然长在身上,不用岂不是白瞎。无论这背后是社会的教化,还是自己的「占有欲」作祟,我能肯定的是,生小孩能够让我成为完整的人。就像一台机器,每一个零部件都各司其职,因此绝不能怀疑那些部件的真正价值,它们每一块就肩负着天然且崇高的使命,被使用就是对这种终极宿命的肯定。
这个认识其实很奇怪,因为它不存在完整的逻辑链条,倒更像是一种标语,双重否定句式,强调的是一种语气,而不是对定理或者现象的客观描述。就像当年的计划生育标语「一个孩子好!」一样,放在今天,可以改成「两个孩子好」甚至三个,四个,无数个。所以难怪电影「爱情神话」里挑了这句话使劲儿调侃。
后来仔细想了一下,发现在我碎片式的「性别意识认知」经历中,关于「我是女性」的理解,竟然大部分都是来自这样毫无逻辑可言的标语式训导。比如「小姑娘穿裙子好看!」「女孩子要温柔一点,不能处处争强好胜。」而学校的生物课(关于发育/第二性征、性器官、受精怀孕等),冰冷专业地仿佛与我毫无关系,那是信息,是知识,是考试卷子上会出现的东西。这两套体系在我的生活里被割裂得泾渭分明。
因此潜意识里,「一定要生育」而不是「能够生育」一直以来都是作为「成为女人」的必要条件出现在我的字典中,尽管它并无根据。因此,当我意识到这些后,自然会产生类似「生育后就完整了吗?什么是完整,谁定义完整?」的问题。
老实说,现在我依然没有确定的答案。对我来说「完整」这个词的本质就携带着主观色彩,或者说是「无穷尽」的特征,它是一种悖论,就像是忒修斯之船,没有结论可言。Lionel Shriver在文章说过,「We are concerned with leading less a good life than the good life.」与其将寄托投射在对特定概念的追求上,为什么不回头认真审视自己的真实生活呢?
而比起「女人」,生活中我也更愿意把自己先作为「个体的人」去思考和体验。无论男女,人都是有局限性的,所以是否拥有子宫对我来说,就像是否拥有美貌一样,仅仅提供一种可能性。而我的完整性,也绝不会全由那些我没做过的,或者没能做的事而决定。
如果说生小孩并不意味着完整,无论男女。那还会是什么呢?
Dyer在他文章里给出的观点尖锐又刻薄,他说自己小时候觉着人们对生孩子的渴望来源于想要Making Sex的欲念(这个想法的确很天真),后来又猜测很多人其实只是想通过「生小孩」给自己不太拿得出手的人生清单上写点什么,说穿了就是用来掩盖自己碌碌无为的遮羞布。
Making Sex这一点倒是新颖,放在我出生的九十年代,童年时连这个词具体说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和谈用它作为理由去解释为何要生小孩。但第二点有些戳心。这个观点早些年我并不认同,但后来逐渐发现,比起欺骗别人,欺骗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活在真实之中的痛苦和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且能够承受和担当的。为什么要在这艰难生活里和自己找没趣呢?我猜测很多人都是会这么想,或者说他们觉着生活不易,哪有时间想这些,日子就是差不多过,差不多活着就好。比起承受外界无休止关于「结婚生育」的问讯和质疑,生一个反倒更简单容易。
这个理由应该能概括大部分的父母辈,甚至七十到八十年代生人,比如我妈妈。我相信她的出厂设置里一定写明了要生小孩,产品维护过程中也做过补充说明,比如「只能生一个」。至少她绝对不是因为要完成making sex的欲念才生我的,而她生我之后又一次的怀孕和打胎行为,甚者都不足以称得上是「个人行为」。这也是为何我在前面把妈妈描述成机器,对她来说,去医院打掉第二个小孩就是必然,她没有能力甚至完全不敢想象把他生下来的可能和后果。
所以有时候我猜测,在「差不多人生」的样本中,把自己变成机器行事反而能更舒服一些,这是那个有点特殊也不太特殊的年代里,人们对「Leading a better life」所必须交付的责任和义务。但有时候我也会感到一些绝望,因为如今的我似乎正在感觉到身边出现了类似的气氛。
关于义务和责任,有一个版本叫做「传承」。不过作为拥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子孙,我不太相信持有这个观点的大多数是女性。虽然对我来说,可能会为自己还算过得去的基因大概率不会传下去感到有些遗憾,但也只有那一丢丢遗憾而已。
所以,感觉我只能站在「他者」的角度去揣测一下所谓的「传承」了。
冷静点说,我不反对「传承」。人类的延续需要传承,以延续文明和信仰。但目前看来,传承更多指的是「传宗接代」。自打我认识了「褒贬」为何时,「传宗接代」就被我坚定地丢进「贬义词」的范畴里。我不讲道理,全凭感觉,感觉里这个词天生腐朽,连结着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中的腐朽核心,属于终极腐朽,看两眼鼻子里都是怪味道,趁早逃之夭夭。
但「传承」这个词在当下生活里,实在虚无得很。我不相信在马路上随便抓来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要生孩子,他会义正严辞地说「为了延续华夏血脉」,真诚一点左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然后脑子里便会出现经典的电视剧桥段,白发苍苍的老人哭诉着类似「作孽啊,你这是给我们老刁家断后啊!」的恐怖场景。
从通俗的生物学角度来说,小孩子的基因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父亲,所以理论上出生后TA就是个串儿。而姓氏就更虚无了,带着父亲的姓氏,就是刁家人,就拥有了所谓延续刁家血脉的正当性,哦不对,他还得是个男的,不然也没有正当性可言。所以,「传宗接代」背后的逻辑无非是经过男性权力背书后的「大型暴力意淫现场」,不可笑么。
西方社会在婴儿潮之后已经经历了少子化,对他们来说,照顾小孩要付出的时间精力和高额的支票,或许并不是促成「少子化现象」如此普遍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在文化认知上的巨大转变,Lionel Shriver形容「这种变化的深刻性不亚于我们对人生意义的集体共识」。但也不得不承认,不想生的很可能更多是女性,就比如《Swlfish, Shallow, and Self-Absorbed: Sixteen Writers on the Decision Not to Have Kids》这本书里一共收集的十六位作者中,只有两位是男性(其中有一个好像还是Gay)。
所以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变化,能导致西方社会对「传承」普遍呈现「躺平状态」?同时作为中国人,再迟钝也应该能感知到我们也同样开始困惑于此。
有时候我觉着,用「传承」作为生育理由的男性中,如果抛掉那些腐朽的传宗接代候选人们,剩下的很可能是因为对「宏观叙事逻辑」的钟情。说简单点,就是喜欢站在宏观/上帝角度想问题。比如为了「延续华夏血脉」为了「拉动内需,改善供给,优化人口结构」之类。
我的生命经历迫使自己在集体和个人主义之间反复游走,至今也没有完全找到最合适的空间。因此我无法全盘否定上一代人的无私和奉献,吃苦耐劳和爱岗敬业,但换做是我,内心对个人主义的认同,又常会被家人长辈理解成自私的表现。比如我认可「活在当下」,我认可应该用更多的经历照看眼前的生活,所以对于「传承和延续血脉」,我就不那么在意了,或者说,对于我死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并那么不关心。
Lionel Shriver在她文章的结尾让我印象深刻, 她说大量的欧洲人、澳洲人和欧裔美国人正在享受无子的状态,他们不肯牺牲假期去承受单调的抚养岁月,只为了换得未见可能的快乐和幸福。她承认原教旨主义指责西方社会的颓废、堕落和放荡,也不无道理。
这里有亮点,第一,她特意指出了「欧洲人、澳洲人和欧裔美国人」,这很难不让我邪恶地猜测她也有点「血统」原教旨主义。就拿大杂烩美国来说,谁能保证几百年过去后的美国人还能是所谓「血统纯正」的欧裔呢?同时,这句话是否暗示了美国土地上的所谓其他人,还是愿意生孩子的?
第二,就是前面我提过的问题:西方社会对生育的「躺平」状态,正像是给我留言的“前进的阿瑶”所说的「大概这也是中国能成为文明古国的原因之一:那些有传承意愿的基因更多被留存下来,而丁克的人自由洒脱地让历史到我终结」吗?想到这里我会有点困惑,那么我呢?看来我在这样的叙事逻辑中,似乎并不属于「合格」基因。
同时,这也让我想回到自己身上,回到家庭和成长的土地去找找看。城市和家庭,学校和同学,我从小生活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究竟在「生育」层面暗示过我怎样的信息,如果假设这些讯息都是积极正向的,类似「即使生养充满困难,但依然值得,依然乐在其中」,为什么活到现在的我依然无法自然地接受这些暗示呢?还是说也许他们教会我的,更多可能还是一种「天然的生命经验」,它只呈现出一种可能,而当我走出家乡之后,当我看到更多可能之后,曾经所有对「生育和家庭」的预设,早已经一步步被瓦解,转而被重塑成为另一种模样。
但是,有一点我大概可以确认,就是中国人对「生小孩」这个物理动作所带来的疼痛,似乎体验感与西方人完全不同,至少呈现出的状态很不一样。如果粗暴点可以总结为「对疼痛的漠视和麻木」,这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想研究一下。
「疼痛」是一个很复杂的感受,IASP在2020年7月给出的关于「疼痛」的最新定义为
Pain: An unpleasant sensory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associated with, or resembling that associated with, actual or potential tissue damage.
(疼痛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和情绪情感体验(或于此相关的经历),它与实际或潜在的组织损伤相关。)
也就是说,从某些层面上说,疼痛即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这种对痛的体悟,在主观感知层面是可以被教化的。它让我想到自己小时候常听到的一句话「你是大孩子了,不怕疼的。」之所以熟悉,在于少年时的我是牙医的常客。虽然并不爱吃糖,但蛀牙却常年与我相伴,这一点我也无能为力。而看牙过程中最让我无法忍受的疼痛,就是用机器清洗牙齿。那个像牙刷一样长长的机器被医生握在手上,发出滋滋的响声,转着圈摩擦我的牙齿时,难以名状的痛立即通过牙神经传递给我身体的所有部位,非常恐怖。
可笑的是,因为我自认长大了,逻辑上就不再需要惧怕这些疼痛,所以我只能忍着。可是,痛依然在,这些感觉是不会消失的,那么只能用意念抹去对痛的敏感。我开始主动去忽视这些具象而真实的感受,往脑子里不断输送「没关系,我不痛,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信号,最终模糊掉真实的边界,进入到虚幻世界。虽然那里同样真实,但虚构世界是可以没有疼痛的。
这就是我关于疼痛的逻辑,我把它粗暴地总结为「坚强」。并且,我认为我的母亲,就是身边完美诠释「坚强」的代表人物。
她最不怕痛的:
做饭时不小心切到手,创可贴卷一下,没关系!
被高压锅烫了一下,手臂上红红一块,用清水冲一冲,没关系!
新鞋子走路不衬脚,脚踝处磨出一个大泡,用打火机烧过的针尖挑出组织液,再贴上创可贴,没关系!
捂着胃,歪在沙发角落,忍一会儿就行,没关系!
她甚至都不会提及「痛」这个词,仿佛一切与「疼痛」相关的形容词或者羞于启齿,或者不值一提。所以当我问她,生我的时候痛吗?她笑了一下,很无所谓地告诉我说,不记得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妊娠是好容易的事情,觉得电视剧里那些有关生孩子的画面,夸张又做作。
阿瑶在前进在她的每日书里写过这样一段:
年轻一点的时候,我以为生孩子最痛苦的是身材走样。后来才发现身材走样(单指胖)可能是最轻的痛苦,至少它可以通过健身得到解决。真正麻烦的是内脏移位、子宫脱垂、漏尿、孕期身体各部位的色沉、骨盆的改变,以上还只是物理层面的。
而这些也仅仅是生育之后女性需要独自承受的问题,那么之前和过程之中呢。孕初期的呕吐、睡眠质量下降,伴随着乳房疼痛、头痛胃痛;孕中期的圆韧带牵拉痛、腿痛;孕晚期的胸痛、痔疮、腕管综合征 、耻骨分离痛、外阴痛、坐骨神经痛、脊柱痛、牙龈痛和宫缩痛呢?
老实说,即使对于我,一个目前并不那么想把「生育」这件事写进人生to do list上的人而言,倘若真的考虑生一个小孩,以上所有的疼痛对我来说自然都不是问题,我不会因为怕痛而选择放弃生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理所当然地忽视这些疼痛,或者用所谓的「坚强」美化这些疼痛。在成为母亲之前,我们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需要爱护自己的人。
如果说我们无权指责母辈们对痛的迟钝,那么我们当然也无权指责新一代的母亲,腾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回到自身,回到对自我的关注上,并把这些在生育中所体验的真实感受通过更多形式表达出来。
痛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让我们掩饰痛的「 TA」者。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认同这种对「痛」的多层次体验,可以为「生育帮助女性丰富人生经历」来背书。
客观来说,怀孕的确也能带给我们一些好处,比如Florence Williams在《Breasts: A Natural and Natural History》里提到的事实:
二十岁之前生头胎的妇女,一生中罹患乳腺癌的风险是未生育或三十岁之后才生育妇女的一半。
具体细节以我糟糕的记忆和生物基础就不复述了,总之整个叙事带给我一种感觉,即女性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身体发生的所有变化都蕴含着一种像是被赐予的技能,那就是尽全力保护新的生命能够健康稳定的发育和成长,带来的附加好处也包括对新生命的「壳子」提供相同的服务。
于是,身处这样一种像是「被赐予」的机能中的母体,癌变理所当然地被挡在了门外。于是科学家们开始研究,如何通过「向携带癌变细胞的女性体内注入特定的化学物质」的方法,以降低细胞癌变的风险,即通过制造「假怀孕」的幻象「骗过」可能会癌变的细胞。
这让我更加强化了一种认知,即人类文明的背后奥秘,其本质就带有对天性的逆向规训。同理,人们探索如何降低罹患乳腺癌风险的过程,也是一种纠错行为,以减少身体构成可能带来的不公平现象。
当然,如果说身体上的疼痛不是问题,错位的五脏六腑终归还是能够回到各自的位置,那么心理呢?
最初接触到相关的话题,大概是在看《坡道上的家》,记得看完时心里暗自觉着,此书当真乃名副其实的「生育劝退手册」。不由得感慨我们国家幸好还没有无孔不入的保健师,除了提供一些所谓的「专业知识」为孕后妈妈徒增烦恼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用处!
最近看《成为母亲》,更是强化了对此看法的认同。这也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猫咪,从出生至今,它从未吃过一次罐头,理由很简单,我嫌贵,同时我也不认为猫的健康和茁壮必须有罐头的功劳(事实上我的猫很健康,甚至有点胖了,最近正在考虑适当节食)。这就像那些领养机构里一些在我看来简直是「奇葩」的规定,比如用「每月花在猫身上的最低消费(此信息从想要领养猫咪但一直未遂的luyang处得知)」来衡量未来的主人是否拥有足够的诚意和决心,实在可笑。
诡异的领养要求好比那些不近人情的保健师,要求宠物主人不定期上传视频,在我看来就像是保健师定期去孕后妈妈家里做例行检查一样,都有点儿道理,但也好像都在用「人道主义」装腔作势。
不过即使我们这儿不流行保健师,还有妈妈婆婆三姑六姨啊!比如英子姐,她坐月子那些日子里一碗碗灌下的乌鸡汤,我不太相信全都出自她的心甘情愿。以及除了这些所谓的长辈们用自己所谓在理的「经验之谈」对新手妈妈一顿PUA操作猛如虎之外,新手妈妈难道不会对自己另有要求吗?不得不说,女性在这方面实在过于擅长自责,有事没事最喜欢从自己身上找过错,仿佛「反思」就是我们的天性使然。反思出奇迹!
这一点上,我在最初养猫时也深有体会。我会自责因出差无法日日陪伴它,让它一只孤零零半夜三更在家到处嘶吼;我会自责有时控制不住脾气,在猫过于顽皮时下狠手拍了它脑袋,担心会不会拍傻或者拍伤。猫尚且如此,人就更不必说,那可是身体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呢!
最近几年和妈妈聊天有一句话频繁被她使用「读书越多越反动」,我理解她并非真得说我心思不正,也非「不正常」或者not common(我不太common的观点着实有点多,她早已习惯),而是在抱怨我想太多。
这个理由很奇妙,它似乎刚好能与「生小孩」中的一条观点形成互动:「生育丰富了女性的生命层次和复杂性」。这个观点非常common,以至于它如此顺滑地从我脑袋里溜出来时,我竟全无迟疑。但转念一想,还是会生出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比如,什么是生命层次?什么又是复杂性?女性能通过何种渠道丰富生命层次和复杂性?渠道具有可选择性吗?谁定义了渠道?生命层次的丰富能带来什么?之后呢?再问下去可能就没有尽头了,不过捋一下思路,我想至少我认可一个观点,我希望自己能在活着的时候尽量丰富自己的生命层次,成为一个simple but sophisticated的人。并且,大概能想到这里的人,八成就算是妈妈所说的「想太多」了。
其实「想太多」也未必不好,问题在于不同步。如果你想太多,而你的伴侣并没有跟上你的思路,大概率会消耗一些沟通成本,更可况人工子宫还没成型,对于「妊娠」这个持续小一年的动作而言,讲得刻薄些,男性基本上排不上太多功能性用途,不想多点吃亏的还是自己啊!不过无法否认的是,「想太多」的确会把女性引向「可能放弃生育」的路上,粗暴点说,学历和见识给予女性更丰富的选择权和思考空间。但这无可非议。
那么回到生命层次,我不认为生命层次和生孩子有必然联系,这种说辞到更像是一种社会建构,就像前几年购物网站为了疯狂示好女性消费者而打出的「女性对自己好一点,所以去买买买吧」的广告宣传一样。不然,为什么没有「生孩子能够丰富男性的生命层次」的说法呢?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层次已经过于丰富,所以不需要了么?
当然不是。不这么说在于社会对男性并不抱有这样的需求。不厚道地说,生命层次这个词太虚,听着就感觉背后有鬼,类似「媳妇熬成婆」一样,用奇怪的逻辑摧毁同性之间理应存在的互助和友好,同时也是被无形加持的「厚重」和「高尚」。诚然,我并不否认「妊娠」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对女性而言,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的冲击都非常强大,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但换个角度来说,又有哪些生命体验不是在丰富我们的生命层次呢?
所以我觉得,这里需要做的是具像化,而非被一些无关紧要的虚词困住。我们最不缺slogan,但除了宣泄情绪、brainwash和彰显虚幻成就,实在看不出对个体有什么实际效用。
这方面比较明显的就是那些当了爸爸的男性,我们常常会形容他们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变得更加体贴和温柔,学会如何照顾孩子等等。而这些细节大多是被妈妈们讲出来的。可是妈妈自己呢?似乎照顾小孩就是她们的天性使然,就像《乳房》里写到的那些细胞们一样,属于骨子里自带的东西。而这恰恰就是话语体系的建构。
在传统话语体系中,女性没有获得足够的空间表达「生育体验」,以至于大部分关于生育的话题,都被笼罩上了一层美好的面纱。似乎生育就应该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饱含憧憬与期待。而「妊娠」期间,女性不可避免被客体化的过程,那些时刻伴随的矛盾痛苦和挣扎困惑,却轻而易举被掩盖起来。
因此,所谓的「生命层次」更像是一纸空文,是写在生育宣传手册上用来招揽更多子宫的话术。而只有那些经历过生育做了母亲的人,大概才能体会到「生命层次」和「复杂性」的真正含义。但问题是,「生育」似乎在此刻成为一道壁垒,将母亲和没有生育过的女性隔开了,她们并不交流。毕竟生育不是可逆行为,不能退货。更何况「后悔生育」并不那么容易说得出口,这句话的分量太重,小孩长大后该如何自处。与此同时,「讲述/记录行为」又被僵化的话语体系所遏制,而那些没有生育的女性,大概率也并不会主动打探背后的故事。
诚实地说,我们可能并不了解「生育」这件事,无论生过与否,生命层次更无从谈起。
据我所知,很多女性困惑与生育的原因之一在于对失败的恐惧,没有孩子的女性会面对很多让人心烦意乱的处境。除了七姑八姨连珠炮一样的关切,还有世俗的眼光和道德审判。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作为女人的一种原罪,好像身为女人这辈子如果有比对孩子的渴望更深的欲念,简直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恶不赦。
当然这种恐惧可能也不全在女性,毕竟那些用「责任和义务」搪塞自己的人一定不只有女性,Dyer对这些人的评价是:生孩子只是TA们借用责任和义务的名义来掩盖「自我无为」的遮羞布而已。
首先,作为女人我们为何不能有比生孩子还要强烈的其他欲望?很多时候对女性而言,「欲望」这个词本身就是可耻的。即使中学时我们已经从语文老师那里确幸了「贞节牌坊」就是垃圾,但这也无法阻挡女性不能自控地想要避免和那些大词儿离远点的冲动。比如「欲望」或者「抱负」。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学时,当我们调侃甲方审美缺位时,有位女同学煞有介事地打趣说,将来要做甲方的妻子,努力为提高甲方审美水准做贡献。但为什么不是「将来我要做甲方」呢?
为什么我们不会希望自己的将来富甲一方,或者就做个风流浪女,一辈子逍遥自在?总之很多愿景其实可以排在生孩子前面,只不过没有长辈会告诉我们这些。至少我妈当年在指导我恋爱时,依然会说「你在男生面前要适当示弱一些」。
「贞节牌坊」虽然不存在了,但「不生小孩是不道德的」仿佛又成了当代女性新的「贞节牌坊」。就像书中引述了Lydia Davis的那句话:
At a certain point in her life, she realizes it is not so much that she wants to have a child as that she does not want not to have a child, or not to have had a child.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困惑,女性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其次,就是如何看待无为。
既然「生孩子」不是人生必修课,甚至都不能排在我人生欲望清单的首位时,对于含辛茹苦抚养小孩长大成人的故事,我好像不再能够获得像以往一样的感动。无论男女,如果奋斗一生坐下来回忆过往,能说出口的仅是养了一个成器的孩子,我依然会感动于TA的付出,但没有羡慕和向往。
我似乎从自己身上看到一种趋势,自我越多,撕扯越猛。而生养就是加剧撕扯的来源之一。
在纽约念书时的导师,很多年前就职于美国一家大型建筑设计事务所。当年的设计图纸还需要手绘。一张好看的设计图纸,除了用精细的绘图技巧表达深入的设计外,搭配恰如其分的植被来烘托整个气氛也非常重要。而树木作为「气氛组担当」的重头戏,分量自然不轻。但是,「画树」是一份重复性劳动,即使熟能生巧,也「巧」不出绿植的范畴。画树的,基本上只能画树,而不能是其他。对于一向强调灵感创意的一家建筑事务所而言,这项工作的本质可能和大部分设计师心中向往是背离的。
而当时公司里有一位女士,精通画树,我们姑且称她为树女士。导师在谈到这位树女士时,眼睛里露出有点复杂的神情。她说,那时几乎每个人都会夸赞树女士精湛的手法,人们会开玩笑说,没有树女士的树,我们的图纸一无是处。我听了非常困惑,这份工作简直就是「把人机器化成为零部件」的完美诠释。我很质疑同事们的评价是否出自真心。所以我问了树女士的反应。导师说树女士自己也感到非常自豪,她来到公司,几乎职业生涯的全部时间都用来画树。而她用这份薪水,供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她为此感到非常自豪。
可是,然后呢?
树女士所处的年代差不多就是婴儿潮时期,与我母亲大致相同。在那一代人,尤其是女性心中,自我是不足道的。而能够抚养子女成为栋梁之才,就是「有为」的象征。只不过几十年过去,当我看到当下的女性依然把「生育」作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实践「有为」的途径时,除了困惑无奈和气愤之外,的确无法酝酿出什么积极情绪。
所以,女性应该如何实现自我价值?生育能给她们带来怎样的价值?
我所学的专业有一项很重要的组成,就是对老建筑的价值进行评定。其中列出但不限于建筑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政治价值、经济价值、科技价值、建筑/美学价值、象征价值等等。当我能够相对熟练地使用这套价值体系去分析建筑时,渐渐会产生一个问题,so what?
对,就是这个问题:So what?
这让我对价值分析本身产生了质疑,有点类似一些人嘴上说的:我不太考虑做这件事值不值得,我会先去做,做了再说之后的事。价值嘛,都是人赋予的。我觉着这话没错,但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下去,可能真要变成:人活着本来就没啥意思,无非没事找事嘛。嗯,我承认自己是积极的悲观者,但也没到这份儿上。所以既然想不明白,那么姑且还是先承认价值体系好了。
倘若赋予「价值」本身一点积极的颜色,有一点我能肯定,就是养育子女所做的全部付出并非都有价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虽感激妈妈为我做的一切,感激她省吃俭用给我赞学费,供我念书,但我却并不认为她一定有义务这么做。换句话说,她可以自私一点。比如把省出来的钱分出一些给自己买件好看的衣服,或者出门去度个假。很可能如果当年我妈真这么做,我就无法出国念书,那时候我会恨我妈吗?我觉得我不会,或者冷酷一点讲,我没有权利这么做。
但其实,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我的母亲就是「无私奉献」的人格,这么多年之中,她的付出已经变成所谓的「理所当然」,并非我们不知感激,对她来说,她已经丧失了为自己选择的主动性。当我带她出门,问她喜欢去哪,喜欢吃什么,喜欢看戏还是看电影,喜欢公园还是美术馆,她都会说,听你的。我曾经一度为这样的回答感到疲惫,也质问过她,难道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吗?她总会一脸无辜地看我,想一会儿然后说,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每次遇到好东西,我都会先紧着你和你爸爸。
在我母亲身上,我看到经年累月中「自我」的消失。这种「牺牲」换取了我的成长(这里所说的成长也是有定语的),让她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无形中消解了她的自我意识。也可以说,她于不自知中把自我完全投射在子女或者丈夫身上,因而决定「是否有价值」的就不再是她自己,而变成她的小孩或者她的家庭。
到目前为止,我依然认为生养本身是对「自我」的剥削。
不过这只是一句陈述,没有褒贬。自我在不同人的生命历程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始终没有定数。这取决的年代和个体认知,背后的成长环境与受教育环境,还有成年后的生活朋友圈,太多了。但不得不说,从出生于六十年代我的父母辈至今,女性对自我意识的认知和探查正在一步步变得明朗起来。身边的女性长辈们开始发出的感慨,比如她们会抱怨「丈夫在家务担当、养育子女过程中的身份缺失」,会开玩笑说「找个老公没有用」,对「媳妇熬成婆」的质疑,又或者一些女性长辈在退休后索性明确表示,儿女的小孩不管带,自己要享受退休生活。我看到她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们开始在家庭生活中寻找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这过程中,「生小孩」对自我的颠覆是显而易见的,目前我暂时看不到两全的途径。如何最大限度地保住自我,感觉需要一代代女性在实践中不断总结记录才能有所收获的事,但不能不提的是,这显然不仅仅是女性的事,这也是男性以及整个社会需要负起责任的事。当然,其中相对决绝的选择就是放弃「生育」,但我想这也无可厚非。
同时,自我和自我价值貌似又是两回事。比如那些想要小孩的人,他们希望在「母亲身份」中寻求一种身份认同,这带来自我价值的提升,但过程中伴随必要的失去自我,以此获得「快乐满足」也能被归为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我一直觉着身份认同是一件很奇怪、但也充满魅力的事。其中可以包含善良积极和乐观,但有时候也是藏污纳垢,为逃避而强行找来的借口。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那些在其他方面认为自己一事无成,于是拼命想通过生养为自己的存在正义性背书的人。毕竟生于90年代后的人所面对的时代话题不同于更早年代的人,社会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空间去思考自我、自我价值和身份认同的关系。所以当此时,树女士的案例如果依然发生,大概真的要算是一件可悲的事了。
记得去年看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时,被贾平凹评价自己女儿(或者女性家人,具体人物记不清了)深深刺激。
贾平凹那句“先做好妻子”总让我恍惚这代人是否应该活在“已经入土”的行列,至少思路上会觉着我们不应该能够同时呼吸着这片土地上的空气。他们卓越的成就与落后的思想应当同时被放在一个相对遥远的时空里。然而诡吊便在于:当下社会中时间像是被线性展开,然后一排罗列在眼前,就很癫狂。
在当代文学中,我最讨厌看到那些对女性身体的夸张描述,而不得不说的是,那一代男性作家在这方面简直贡献卓著。不光是文学作品 ,连一部讲高考的「高考1977」里都要插一段女性裸体,实在无法理解(这句感慨出自一位编辑朋友)。
最近看《职场妈妈不下班》,其中作者对女性身份认同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如今,女性正在建立一种权力与身份认同的新基础。如果女性此前将自己的权力主要建立在对男性的吸引力或者对子女和亲属的影响力之上,现在她们将权力更多地建立在薪酬或工作权威性之上。
这是本书写成于八十年代,那段时间美国女性所面临的问题,或许也是当下我们正在经历的事。如同作者在书中提到的「当代女性较之以往可能没有增加太多权力,但她所拥有的权力基础却大不相同」。而把「生养」当成今生唯一或者重要成就,并为之牺牲大部分自我的选择,在我看来就是在助长历史后退的弱智操作。
自从认识到「社会建构」背后的逻辑,我发现这个词实在是太好用,尤其适用于女性相关的话题中。比如女性和自然的关系,为什么我们嘴里总是「大地母亲」,为什么没有「大地父亲」,为什么是「母亲河」,那「父亲河」(这个貌似有,但很少见)呢?
我发现自古以来,这种性别定义被父权社会从根儿上写得明明白白,他们甚至把性别深深扎根在对自然的认知中。换句话活,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简单的途径去提出质疑。
Edmund Burke在他的《崇高与美的哲学探索》(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中将崇高(sublime)归向恐怖与男性/阳性( terror and the masculine, 然后将美(beautiful)连结起愉悦和女性/阴性(pleasure and the feminine)。在他对美的认知体系中,自然的美等同于女性的,是对脆弱和不完整的诠释(small, weak, ineffectual, 「melting」, deserving love but not respect),当女性与这种脆弱的、不完整的、原生态的美相联系时,与之相反的男性(即崇高)的存在,则成为一种规训和矫正,这种显然更具「主体性」的男性,才能让美更完整,让美更强大。
所以,每次当我和猫咪的亲密互动被朋友评价为「母爱泛滥」的时候,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连着翻好几个白眼。所谓的「母爱泛滥」,或者「天生的母性」,都是虚无又可笑的强辩。喜欢小孩,就是喜欢小孩,喜欢毛茸茸,就是喜欢毛茸茸。放之任何性别均可适用,请不要在假借「性别」给父权逻辑做伪装了呢!
我不认可「天生的母性」这种说法,在我看来这种说辞仅仅为了对女性进行一种浪漫化的规训。它让我们回到家庭,回到几乎是「独自」承担生养的角色中去。就如同Burke将自然与女性和美相联系一样,女性承担了她们本不必要去独自承担的责任,却并没有获得社会足够的尊重和善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脑子清楚一点的人,谁会主动往火坑里跳呢?毕竟我不想像我妈一样,重蹈她当年「超级妈妈」的覆辙。
「超级妈妈」一词出自《职场妈妈不下班》,形容那些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女性。我母亲大概就是这样,她不仅职场得意,工资高出我的父亲,还在生活中主动承担照顾家庭的大部分责任。与此同时,她在每次因工作不得不把一部分家务活交给我父亲后,还会生出一种对家庭和我父亲的愧疚和感激之情。
虽然在我看来,当下社会对与生小孩的女性所给予的帮助微乎其微;同时我也不认为女性通过生育就一定能收获到足够的自我认同、情感满足和精神富足。不过我并不反对生育,我甚至一度希望给自己找到生育的理由,类似一种「正当性」,而当我意识到这种所谓的「正当性」并不具有普适性时,不由得大舒一口气。
对于朋友圈里的晒娃行为,曾一度感到困惑不解甚至非常厌恶,不过自从想明白以上之后,我发现自己反而能更平和地去看待朋友圈里的孩子们,并且也不再对生活中出现在身边的小孩产生主观性厌烦和疏离。我开始理解他们的哭闹、他们活泼好动的性格和有时候没有分寸的语言和行动。我发现通过认真思考自己作为女性与生育的关系,在反复的推倒、犹疑和坚定之中,我获得了更清晰的方向和更坚定的力量。
这种「方向」并无法用「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生小孩」或者「我要在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之前生一个」之类的宣言来概括。它更多是一种对自我更深的认可,它帮助我理清自己与「生」这个动作的动态关系,帮我看清一些事实,也帮我清理掉一些过于莽撞和偏激的观点。我能坦然面对现在的自己,面对身边无论选择生育还是丁克的朋友,也能更加友好地对待小孩。我甚至开始产生想与他们亲近的冲动,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和妈妈们交流养育小孩的故事,能收获到如此丰富的观点和认知,而这些看法又能进一步丰满我关于女性、婚育和家庭的认知,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一种力量和满足。
当我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为了单身而焦虑时,当认识到可以不结婚,可以没有长期伴侣,甚至可以不恋爱的时候,我感受到一股气贯穿了我的全身,瞬间的通畅和轻盈,实在太美妙了。这是「自由」的其中一张面孔,它为我营造了更放松的气氛,不需要顺坡而下,委身于世俗意义中呆板的秩序,这感觉非常过瘾。
但这也让我想到了很多不经意的谈话,无论是朋友还是亲人,无一例外都会有一个年龄在四十以上,无儿无女的单身女同事。同样无一例外的是,无论出自朋友转述还是自述,TA们口中的这位女性都不太「正常」。要么谨慎多疑、要么小气吝啬、要么吹毛求赐,或者神经短路。似乎这个社会并不允许「单身无子女的年长女性」存在于世,因为她们看上去是多么可疑,多么的「不健全」!
所以呢?她们是真的不正常吗?类似的事情又为何只会发生在女性身上?为什么相同的情形放在男性身上,就变成了老掉牙的「钻石王老五」?最近的社会新闻里,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所谓「现实」,也许依然在重复描述着《简·爱》里的疯女人形象。
也许她们是真的疯了,但疯又从何来?
必须承认,当频繁看到这些时,私愤让我强化了对「子宫工具化」的鄙夷,如此艰难又是何必?同时内心涌动出一股强烈的情绪,我要忠于自己所爱之人、专注于所爱之事,就让孩子随风去好了!我们都自由自在!
「私愤」是有趣的心理体验,并且,最近几年我常能感受到内心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比如昨天的每日书)。较之早几年总是经历的情绪低落,甚至沮丧到毫无行动力,有时我甚至觉着「私愤」简直就是我的生产原动力,督促我不断前进。
最初产生「不想生小孩」的念头,一定多是出于私愤。我看到身边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经历的不公平,看到男性在其中的消失,看到这些男性简直可以用「柔弱」的来形容的角色扮演,看到他们如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到「婆婆妈妈」不得不一起出动的所谓「常规操作」,看到那些催婚的母亲,在在女儿离婚后不得不独自抚养孩子时,她们沉默的面孔。
我并不否认传统家庭,也不否认婚姻和家庭的很多优势。能够在一个健康完整,父母分摊家务,同时彼此相互帮助和扶持的家庭成长,是幸福的事。但这么多年,眼看着满是破洞的婚姻和生育制度依然苟延残喘,看着很多人,无论男女依然困囿其中找不到出口,看到更多毫无反思意识的人,在背后推动这样畸形的两性关系的继续发展。甚者看到一种认知差异的撕裂,因社会资源的不公导致不同规模城市之间被强行撕开的巨大裂口。而这些,甚至并非出自专业研究领域,它们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我的家人和朋友中。就像很多人说的,对女性主义中很多观点的诠释,需要考虑个体事件的独特性。但诡异的是,关于生育的问题似乎具有一种「一致性」,它并不会受宏观和微观视角的差别而产生较大的缝隙。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曹晋在给2021年出版的《回归家庭?家庭、事业与难以实现的平等》所写的推荐序中提到「超级妈妈」存在背后的逻辑:
事实上,母亲之所以走进工作岗位,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对女性劳动力的需求所促使的。所以,这种「事业型母亲」的形象符合国家需求,但是这种再现忽视了「事业型母亲」背后的困难和挣扎。
但当下我所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困难与挣扎」被普遍漠视,其中甚至无关性别。那时一种深层的麻木,对于既得利益男性而言,没有力量推动他们反思,对于女性而言,麻木背后藏着更深的无助与无奈。
阅读《回归家庭?家庭、事业与难以实现的平等》,看到欧美国家走过对「超级妈妈」的盲目追崇之后,一些女性主动选择回归「全职母亲」的身份但依然无法摆脱掉巨大的空虚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前两年似乎在国内也有类似的声音,那些曾经高薪高职的女性主动选择成为「全职母亲」,并积极发声抹除加之于「全职母亲」身上的污名。
之前我曾经质疑过把母亲作为头等终身志业的行为,如今想可能也受到了社会建构叙事的影响,在我心里,似乎事业本身就比做母亲更有价值,但为什么呢?目前能想到里理由是:社会规则中暗示的劳动有所偿中,母职与家务一样,都是无偿的,甚至都不算做劳动。当没有对应的报偿形式时,母职本身似乎失去了所谓的劳动价值,成为房间里的大象。
类似树阿姨,她一生致力于养育子女(无论是否出于自愿),她都有所收获。当她用自己精湛的画树技能赚到足够的工资,供养孩子拿到大学文凭时,我相信她能感受到极大的满足,满足于自我价值的实现。同理,在关于全职妈妈的叙事套路中也有一个统一的模版,即某某曾经怎样优秀,主动选择成为全职母亲后的几年后,又通过怎样的途径为自己的事业开辟了新的天地。
所有的故事毫无例外都暗示了一件事,工作和赚钱的价值。无论树阿姨是否真爱自己的职业,但工作给予她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保障,让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抚养孩子;后一个叙事中,曾经的全职妈妈一定要重新回到职场,无论回到上班族之中,还是在家创业,她始终要回到一种所谓的「有偿志业」中去。只有这样,她关于母职的一切价值才能得到外界的认可与尊重。
这就是现实世界的模样。与此同时,很多人认为现实世界理所当然,比如最近和家人聊到女性职场歧视时,我的一位男性家人发来这样一句话「男性主导规则,女性身姿柔软一些,利用规则就好了」。他们默认当下现实环境的合理性,如同女性就需要面对「母职是一种无偿劳动,甚至都不算是劳动」的现实,需要面对自我价值被社会不断践踏,还得重新神采飞扬地站起来的现实。
所以如果分析当下为何越来越多女性不想生孩子,那么这些用「默认态度」维护传统两性关系的人,以及他们背后整个社会系统,比起女性而言更值得好好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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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月的每日书里,
刁一刀用一个月时间写下对生育这件事的思考,
也邀请不少每日书作者和她互动,
一起讨论生育、女性相关的话题。
思考、书写、交流
梳理自我的同时也能让我们看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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