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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城的第三天,我的猫掉下了11楼 | 三明治

susu 三明治 2022-08-01

作者 | susu

编辑 | 邱不苑





已经好一会儿没有看到小波了。我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小波是我的猫,它是我养的第一只宠物,短腿银渐层曼基康品种。天平座,跟我同一天生日。



4月3号,浦西封城的第三天,傍晚。封城才几天,大家的心情都还很闲适,我也不例外。听音乐,准备晚餐,一会儿就能跟女儿视频了。


以往的这个时候,它应该在椅子上打盹儿。我急急地找了一圈,它常去的沙发,躺椅,床底下,卫生间的角落,哪哪儿都没有。我关掉音响,用勺子敲饭碗,平时小波会"扑通扑通"地迈着小短腿奔出来,像打鼓的声音。这一次,房间里一片安静。


怎么可能呢?下午我还和小波一起在阳台上看书晒太阳。我心里“咯噔”一下,阳台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着我刚才坐着的高背椅,我的书还倒扣在椅面。难道小波站在椅背上跳出阳台了?这可是11楼啊。我探头往栏杆下面张望,楼下铺着木地板的露台不知道是哪一层的。天色黑了, 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一头的汗,头发黏黏的糊在脸上,转身想去找手电筒。起风了,阳台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电话铃响了,物业的声音:“你的猫是走丢了吗?刚才6楼在他家的阳台上发现了一只小猫。你别下来,在家等着,我们给你送上去。”


“它,还活着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活着,活着,猫不怕摔的啦。你千万别出门啊。”物业的老爷叔潦草地安慰着我。疫情期间,所有住户都要遵守足不出户的规定。





小波是我女儿让我买的。她说小波眼睛大大的,像她妹妹,代替她在上海陪伴我。因为工作关系,我和家人聚少离多。这一次,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女儿了。老公一直不赞成养宠物,于是小波成为了我和女儿之间的小秘密。


小波被管家装在一个放农夫山泉的纸箱里送回来。箱子刚放在地上,它就探出了脑袋,肚子都快贴着地面,右边的腿在地上拖动,使不上劲,极难受的样子。我唤着小波的名字,伸出手想抱它。小波畏缩地躲开,绕开我蹭到沙发边上,往上一纵,居然还有力气跳上沙发。我想帮它都来不及。


小波的气息很急促,身体随着呼吸起伏抖动。我端来它常吃的罐头,小波微微睁开眼睛,脑袋晃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头来。它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除了拼命地呼吸,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我仔细地观察小波,它的眼角和嘴边都带着血迹,下巴银白色的毛染成了褐色。幸好,身上再没有别的伤口了。


手机响了,传出女儿兴高采烈的声音。她和朋友在望京逛街,正准备问我要赞助费买衣服。我把小波发生的意外告诉她,还没等说完,那边就已经哭得撕心裂肺。我可是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小波的。


我好像还很镇静,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猫有九条命吧?”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对于养猫这件事,我的认知只限于猫不粘人,买好猫粮猫砂按时打疫苗就行。多年前,我家里养过一次猫,白色短毛,眼睛蓝莹莹的,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在我们的脚下绕来绕去要吃的。我妈特别的爱干净,动不动就把猫咪抓过来用滴露洗澡,结果猫慢性中毒死了。它被送去医院后就没再回来,我听到消息时像没事人一般。直到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没由来地就想起它的种种细节,哭得不可抑制。眼泪往上流入鬓角,头发湿了大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哪只动物亲近过。


我站在黑暗之中,脸上像有小虫爬过,手一抹,湿湿的。





网上说,一定要立刻带猫咪去医院检查,坠楼可能会引发内脏出血,有生命危险。物业说,非常时刻出了楼就不能回来了。去宠物医院?自然也是不可以的。小波一动不动地趴着沙发上,整个躯体跟随着呼吸的“呼噜呼噜”声剧烈地起伏着。


资深猫奴同事看了视频,建议我居家观察,“没有明显的严重外伤,也没有呕吐或吐血的症状。伤得不重的情况下小猫是能够逐步自愈的。退一万步说,”她沉吟了一下,“你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真的是内脏出血,你现在是看不出来的,哪怕送了医院能抢救过来的机会也不大。看看它是不是命大吧。”


另一个朋友说立刻送医院更保险,“增加活下来的机会,别让自己事后后悔。” 唯一还接电话的宠物医院说,他们只有3个急诊医生,面对30多只危重病动物已经忙到了飞起。当然,如果情况紧急,只要能自己想办法送过去他们还是会收的。朋友们纷纷推送各种各样的宠物救助信息。一时间,手机屏幕上闪成一片,语音,文字,图片,视频。已经晚上十点了,平时工作也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热烈讨论的场面,只不过,我这次要决定的,关乎生死。


小波还蜷在沙发上。呼吸保持在每分钟60上下,嘴巴没有张开,说明它还在用鼻腔呼吸,这是表明肺部没有受伤?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小波的背上,它轻微地抖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它很害怕。


想象一下,几个小时前,这只小猫还完全不知道危险为何物。它小心翼翼地站在椅背上,脑袋伸出栏杆。风里带着植物的气息,不远处窗户的灯光次第亮起,它眼睛瞪得圆圆的,外面的世界太有趣了呀。几声鸟鸣,清晰可闻,它于是轻巧地扑了出去。我想起宠物店跟我说过,小波的性格特别好,是因为它从小就被温柔呵护,对人类毫无戒心。我觉得内疚,辜负了它的信任。


送医院意味着小波要被放入航空箱里让闪送的骑手带走,颠簸中穿越大半个城市。到了医院,哪怕我再相信医生的专业水平,它也要在疼痛和不安中独自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下了决心,今天晚上不去医院了。我是它唯一的依靠,我不能再辜负它。





那个晚上,我梦见女儿四个月大的时候。她第一次生病,输液要在头皮上扎针。护士用一大张纸包住她小小的身体,要我紧紧地摁住她。我的眼泪重重地砸落下来,在纸上溅出一颗颗长满尖刺的炸弹形状的泪痕,像是对自己的无助充满了愤怒。


凌晨2点,小波还在同一个地方趴着,眼睛睁开了。它不肯吃东西,我拿来了平时它最爱的猫条,它终于伸出舌头开始舔食。它的嘴里有血腥的气味,舌尖裂成两条,像蛇一样抖动,这得有多疼啊!我默默地看了它好一会儿,小波又把脑袋埋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想它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狼狈的样子。


我女儿小时候得过喉炎,经常复发,彻夜咳嗽不能入眠,咳得厉害的时候她就含着奶瓶睡觉,不让我们担心。受伤的小波让我一次次地想到女儿小的时候,半夜照顾孩子的记忆已经非常遥远了。我突然特别想念女儿。过去的四年间,我的工作地点从北京转到香港,又来到了上海,然而孩子一直跟着爸爸在北京上学。疫情之下,两地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再也不能说走就走,我必须要习惯长时间一个人的生活。孤独像自己的影子,有时候,你把它挤压成一小团假装看不见,有时候,它跳出来张牙舞爪,把我罩得严严实实,就像现在这样。


第二天的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小波已经从沙发上下来了,趴在地毯上。朋友说小猫一定要在24小时内排尿,否则就有尿道堵塞的危险。她让我去摸一下小波的膀胱是否涨大。我实在没办法搞得清楚猫的生理构造,唯一能做的是把猫砂盆从厕所搬来了客厅,不用小波走那么远。


想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吧。


我只会做一道女儿喜欢的菜,周末早上用鸡蛋牛奶面粉做成的pancake。这里面唯一有点技术含量的只有蛋清需要打发,有电动打蛋器也没有什么难的。这道早点女儿吃了十几年,被喻为“世界上最好吃的早餐”,她不允许菜谱有任何改动也不许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照着做。实际上,我会做的菜寥寥无几,和她在一起的周末时间也少得可怜,女儿哪能有什么选择呢?


在督促学习这件事情上,我好像从没有尽力过。女儿对学校作业的最初印象,是口述作文。“之所以叫口述作文,是指小朋友用嘴说家长用笔记录。可我妈从来都没帮我写过,我只好自己写。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得自己动笔,因为我不写就交不了作业了,我觉得特别委屈。”女儿说。


我试图为自己辩护:“也许妈妈是想锻炼你从小独立完成作业的能力?”


“噢,不是的,妈妈,你就是太忙了没空管我。”女儿很淡定。听到这个段子的朋友们笑成一团,大家都觉得这像是我会干出来的事!


女儿去美国夏校,我完全没有帮她对照学校发来的checklist检查行李带得够不够。结果,她一个人到了宿舍才发现没有床单被子毛巾枕套,只好靠着宿舍里其他的孩子援助挨过了头几天。我在亚马逊上紧急下单,顺带还寄去了泡面巧克力饼干一大箱子零食,收到包裹那天宿舍里像开party。


孩子们在视频里问女儿,“Does your mum want to adopt a few more children?(你妈妈想多收养几个孩子吗)”


女儿说:“You know,being my mum’s kid is not easy. (那你得知道当我妈的孩子是很不容易的。)”


女儿长大,我在城市之间辗转,好像没有耽误什么,却又好像错过了很多。从南到北,我经常搞混季节,想穿的那件衣服永远找不到,想念的饭菜永远在另一个城市。我如同一个勇士般只顾往前冲锋陷阵,从不回头,并热衷于以同样的标准要求身边人。我得意于一个个战役的胜利,我以为自己习惯了和家人再见重聚再见的生活,我在大段跳跃式的记忆里寻找种种细节以证明自己是幸福的,他们(我的家人)也是幸福的。





小波挣扎着爬起来,走向猫砂盆。我远远地看着,它瘸得厉害,右前掌只是脚尖触碰地面,走一步顿一下,尾巴歪向左边,仿佛也在用力好平衡住身体的重量。到了地方,它颤颤微微地站直,把重心调整到后腿,左前腿抓住猫砂盆的边缘 ,身子一蜷跳进了盆里。听到熟悉的刨猫砂的声音,我几乎要为它鼓起掌来,小波又过了一关!


这是小波掉下楼的第二天。阳光又一次洒满了客厅,在木地板上投下各种物件的影子。小波靠着落地窗的边缘躺下来,白色的窗纱拂过它的脸,它本能地仰起头,挥起爪子就去扑。它的下巴上有一片淤黑,像长了一小撮山羊胡子,虎圆的脑袋因此而变尖了几分,仿佛一夜间它就小了一圈。手机屏幕在墙上映出一个方形的光斑,小波立马翻了个身,它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微呈的墨绿色,瞳孔聚焦成线,跃跃欲试,一副随时要冲出去的样子。这只才遭大难的小猫,对世界的好奇心并没有减弱半分。我给女儿发去短信,“小波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此时此刻,我庆幸自己被封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我和小波一起,我看着它一点点好转,见证着它为自己的生命付出的每一次努力。也许,它也知道我在陪着它,并因此而更加努力。


去年女儿备考托福很不顺利,几次都没考出自己满意的成绩。我责备她不够努力,她认真地跟我说,“妈妈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要努力,我需要的是你陪着我一起努力。”我于是答应她,无论我在哪里,每天都会用视频陪她读半小时英文报纸。几个月后女儿终于考过了。是的,不用费尽心思,陪伴就足够了。


每次的分离,女儿都紧紧地搂住我,左一下,右一下,来来回回地和我腻歪,”妈妈,你抱我有多紧就证明你有多爱我。”我以为我是那个把工作和生活平衡得很好的人,实际上,错过了她成长历程的诸多细节,失去了陪伴她体验生活的机会,是我的遗憾。





小波恢复了进食。我把猫条拌在罐头里,加进牛奶,用小勺子喂它。它的呼吸也逐步地缓了下来,从每分钟60到50,又降到正常范围的40。


小波的瘸腿能好吗?我为此而烦恼了好一阵子,担心不能及时就医会导致它的骨头无法完全复原。“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呢?万一影响它的跑跳能力呢?”朋友安慰我,“它一定比人好得快多了,三脚猫见过吧?一样跑得飞快。”想想24小时前我还在担心它能不能活下来。它是只幸运的小猫,我要相信它。


女儿的高中毕业典礼定在5月20号,原本以为时间绰绰有余,我不可能错过这个重要的时刻,我连休假都安排好了。因为疫情封控,这一切充满了不确定性。“妈妈我想你了”,女儿在每天的视频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说着说着眼泪就在打转。


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小波好起来。它下巴上的伤口掉痂了,它舌尖上的伤口也长好了,它开始可以吃干猫粮,不用需要把食物泡成糊糊才吃得进去了。它恢复了精气神,开始满屋子走动,好像是要重新认知它的每寸领地。它变得谨慎,久久地在阳台门边徘徊,再也不愿往门那边去了。


又过了两周后的一天,我坐在餐桌前工作。小波“扑通扑通”从角落奔出来,斜穿过客厅,急停转弯,在几张椅子上来回穿梭跳跃。它的腿看不出一点毛病, 跑跳如风,比之前更加活泼。小波长大了,新长出来的毛色更深,沿着脊背延至尾巴,像粼粼湖水中跃起的鱼儿划出的那道长线。它隐隐地有了坚定的神情,像是一只有主意的猫了。


我和女儿每天视频聊天,除了小波,我们有越来越多的话题。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在和从未见过面的网选室友一起申请宿舍;她学车,科目二对她来说太容易了,每次都一把就过;她热爱音乐剧,《只此青绿》看了两遍,背着十公斤照相机拍出的照片美到哭;她刚吃了心心念念的日料小馆,生腌大虾实在是非常惊艳;她计划毕业旅行,准备第5次去成都,正好给朋友们当导游.......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神情雀跃。她已经成人,很有自己的主见了。


这个四月,看不到尽头的封控日子里,我们仨在给彼此带来牵挂和陪伴中,走过了春天。





首先感谢一众关心小波的亲朋好友们,在最艰难无措的时候,是你们的鼓励和关爱给了我力量,支撑我度过难关。小波是只坚强幸运的小猫,它的康复,是我在整个四月中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感谢三明治短故事学院的机会,让我得以一气呵成地把这个相当煎熬的过程记录下来,作为纪念。


写作开始的时候,我曾经和不苑老师说,"看故事能把我带到哪儿。" 结果,在小波之外,女儿这条线的叙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成为了另一条主线。我自己也很享受这个创造的过程。


我不是一个擅长给自己鼓励的人。这一次,我想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四月过得真不容易,well done!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5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5月16号- 5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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