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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核电站的年轻人 | 三明治

小鱼 三明治 2023-06-08

作者|小鱼

编辑|备备




如果来过这个核电站所在的小城,就会看到,每到七点半,写着“X核”的大客车鱼贯而出,主干道上一下子排列了二十几辆,上面都是穿着藏蓝色劳保工作服上班的核电员工。车程持续一个多小时,从县城到东面大海边上的核电厂。一开始,我每次看到都会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好像小时候看到骑着自行车去来料加工的鞋厂上班的人流啊!


我的“核三代”同事倒是习以为常,还很自豪:“这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六年前这个时候,我刚通过校招面试,期待着毕业后来这座东部沿海的核电站工作。我期待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这份工作能让我结束异地,和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老公团聚。


那个时候,对这份工作,我是什么感受呢?应该是有点说不出口吧。记得辅导员统计大家就业去向的时候,我恨不得隐身——好好一个法律专业的研究生,竟然要去五六线小城市里一个完全没听过的核电厂,真是为不知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


六年之后,我想走近这里,用文字作为微距摄像头,记录下这里的一些片段。




来到核电站的年轻人


2016年,我毕业的时候,就业形势一片大好。


刚经历了一拨经济低谷,互联网方兴未艾,房地产泡沫还在发酵,外企投资热度不减,考公只是其中一个大家觉得比较一般、很不酷的选择,那时的舆论都鼓励“诗和远方”,一个年轻人追求“稳定”就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那会儿核电招人不太容易,找人的标准不低,年轻人也不爱来这种一听起来就“等级森严,管理死板”的单位。据后来听人事部门的人说,有几年如果哪个核电公司单独去高校专场招聘,只要旁边有华为、阿里、百度、腾讯……核电这里的展台肯定是门可罗雀。简历是能收到很多,但大家都是海投,最后真正来报到的,往往还是几家常年合作院校的学生。


我男朋友所在的学校,就是全国少数几所开设有核物理专业的高校。核物理专业因为国防科工性质,向来有“以身许国”的传统,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去他学校找他,他正拿着一个测量辐射值的仪器到处测量,我抬眼就看到他们校园里的标语:“到基层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哪里是最需要核物理专业的地方呢?401、504、404、202、三院、二院……都是些成立时就以保密代号称呼的单位;当然,还有核电站。他为了我,选择了离我家最近的核电站。


2016年7月,我们一届新员工两百多人,住在四人间宿舍里,开始了从夏天到冬天漫长的封闭式培训。


首先让我震撼的,是男女比例。我在文科类院校,习惯了女生占大多数的比例,甚至连学校的教学楼卫生间都是女卫生间比男卫生间大很多。而一来到这里,乌压压一片,全都是男生!女生只能零零星星可以数出来那么二十来个。


刚收拾好床位,就有隔壁宿舍的女生来八卦:“听说这届女生,六个是研究生学霸,四个是当地人,四个是核电家属,两个是核三代——你们宿舍就有一个。” 我惊呆了:她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今天不是才刚入职报到吗,人都还没到齐?!


后来,我们宿舍的“核三代”姑娘告诉我们:“核电没有秘密,所有人都是透明的。” 所以,几位“核三代”姑娘一点儿也不遮掩,她们大大方方地参加新员工演讲比赛,告诉大家“我的爷爷奶奶,在西北大沙漠……”


她们也像所有热情的刚毕业的女孩儿一样,只要性格合得来,就交朋友,一起撸串,一起逛街,宿舍卧谈的时候分享她们获得的第一手八卦。几位姑娘都是重点大学对口专业毕业,有的是核工程与核物理科班毕业,有的是留学回来的工程管理研究生,软实力也是出类拔萃,我相信她们如果不来核电,也会找到很好的工作。封闭的培训环境,又都是刚从大学校园出来,初次进入职场,大家很快成为好朋友。


我也问她们,为什么选择来核电?


有位姑娘说:“我爸妈调来这里,我想离他们近一点。我在留学的地方也找到了很高工资的工作,但我从小在504长大,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以前都在那里,我也想从事核工业工作。”另一位姑娘却说:“反正只要不让我再回404,去哪里都好。”


当我再深入问,为什么她们不想回兰州、回酒泉,她们口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大西北荒漠里的生活,让我沉默了。


“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我第一次听到她们说的这句话,还以为是她们开玩笑自嘲的话呢。没想到,她们说,这真的是50年代开始就在那里口口相传的一句口号,不但没有一丝调侃意味,反而是带着义无反顾的悲壮。


那时候,除了“两弹一星”元勋,还有数不尽的技术人员,从上海、北京、东北……从四面八方,去西北戈壁,去嘉峪关,去金银滩,干“保密工作”。刚去的时候一穷二白,住的是干打垒,吃的是夹着风沙的高粱饭,喝的是混着泥的水。厂区建起来后,才有部分子女随迁,在封闭的生活区上学。


她们说,直到现在,从嘉峪关到404厂区,还是要坐小火车专线;504厂和生活区也还在那里;只有金银滩上的221,完成了历史任务,那里又成了“在那遥远的地方”里歌唱的大草原模样。


时代的光辉,落到他们身上,和落到其他人身上的差别,并没有多大。那个时代落幕后,少数人离开,多数留下的人面临的是另一种艰辛的生活,国营厂没落,职工提前内退,直到核电落地,民用核能产业链形成,才稍有起色。


和我一起入职的新员工,除了少数几位“核三代”,剩下两百多人,都是不同高校的毕业生,机械、化学、电气、通信、工程……还有我们几个学财务、英语、文档、法律的“文科生”。


大家来核电的原因,被一位给我们上过几节课的核电退休老太太一语道破:“核电啊,还是适合家境一般,学习成绩好的年轻人;工资一般,吃不饱,也饿不坏;来了就有宿舍住、有食堂吃饭、有工作服,不用操心生活,踏踏实实上班,攒攒钱,过上六七年,自己就能在当地买房买车,不用家里操心。想要有远大前程的,外面有更好的选择。” 她就差直白地挑明了:“你们啊,就是个打工人。” 老太太快言快语,大家问她“在核电厂会不会有辐射,对身体有没有影响?”她嗤之以鼻:“我从504到秦山干到现在,还没见谁因为辐射搞出问题的。别说我们了,当年老厂搞试验那帮人,不也都活到七老八十了!”


核电的入职培训令人发指的长,从盛夏的7月到隆冬的腊月。但不到半年时间,要把核物理、水化学、热工水力、机械、电力、仪表、材料……这么多本书的内容都掌握,还要通过考试,时间又是那么紧张。我们时不时被虐到哭,却也收获了在其它单位一般同事之间不可能建立起来的友谊。




万籁俱寂,核电站的夜晚


我们这一届,是这家核电第一次大规模校招,也是第一次开始让非生产部门的新员工到运行部门培训。


运行部门,也就是操作和维护核电厂设备,包括“大锅炉”——燃烧核燃料的地方,还有汽轮发电机等设备正常运行的部门,妥妥的是核电厂的最前线。我们几个“文科生”,就这样被扔到运行值里面——运行部门的24小时被分割成3班,每个值8小时值一班,8小时后交棒给另一个值,继续值一班,如此往复,只要核电在,运行就在。


本来我可以在值里划划水就算了,谁会指望一个文科生在运行部门去巡检设备、操控设备呢?可是我遇到的值长是高值。高值是运行里面出了名的严格,他带的值里面,考出了多名民用核设施操纵员、高级操纵员——这号称“核电黄金人”的考试,因为关系着核反应堆,取证难度堪比民航机长。


进值第一天,刚好是夜班。我有点慌,新员工见面会那一天,运行接口人只给了个电话让直接联系值长,怎么去上班?怎么坐车?运行的班车时间和其他岗位不一样,没人跟我说过啊。


男朋友也是运行人,但因为部门负责人对我们的“关注”,特意把我放在和他不同的值:“不要互相影响工作”,所以我指望不上他。他怂恿我:“你就直接给值长打电话问他,说不定他就让你不上这个夜班了呢。”


我想来想去,给高值发了个短信:“值长好!我是被分到值里培训的小鱼,按运行部门安排,今日进值上班,请您多指导!”


没想到他秒回:“好的,欢迎,请穿好劳保服、劳保鞋,带上安全帽,于21:50前在宿舍外班车点坐车进值,其他事情可联系张洋,我已通知他。”


我哀嚎一声:“谁说的可以不上夜班!”


我自觉坐到班车最后。从八二一老厂那边过来的班车师傅盯了我好一阵子,操着四川口音说:“第一次看到女娃子来倒班。”


运行部门划分为六个值,每个值配备一名值长,一般是管两台机组;机组副值长、一回路反应堆操纵员、二回路汽机操纵员、隔离工作负责人各1名,核岛、常规岛、电气、附属设施外围、涉电网控制岗位现场操作人员15人左右。平时六班三倒,大修时五班三倒,早班8点到16点,中班16点到24点,夜班24点到8点,每个值都是早早中中晚晚这样排下来,从上一值手中接棒,8小时后交到下一值手中,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是否周末、节假日,哪怕是大年夜也是如此。我上班后第一个除夕,就是在值里上班度过的。


我能想到的普通人最常接触的和“运行”岗位的类似职业可能就是医生,可医生不出诊时也是可以休息片刻的。而运行人员不行,不允许睡觉,和早班、中班一样需要完成排好工期的“操作票”,也就是以试验等操作为目的,按操作规程逐项列出需操作的设备名称、地点、操作内容的工作任务单,走遍核电厂每一片区域巡检,严密监视,发现缺陷需要立即稳定机组状态,oncall维修部门的工作负责人。


万籁俱寂,核电站就成为了运行专属,几乎所有人都走了,领导层,行政管理人员,维修人员……而运行人不会走,机组在,运行值就在,运行值长就是夜间8小时的核电厂长,紧急时刻行使紧急决策权。


只有真正试过三班倒的人, 才知道那有多难熬。如果没有一份信念,很难熬过那无数个漫漫长夜吧。


运行是男性的天下。偶尔也有女性的身影,除了像我这样短暂来培训的核电新人,也有在备考民用核设施操纵员、高级操纵员的女值长后备人选。学成之后,她们要么是去了核安全监督部门,要么是去了培训部门,我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常年在运行工作的女性。




核电厂的考试文化


张洋是个娃娃脸、大眼睛、白皮肤的帅小伙儿,比我早来一年,但年龄比我小,一见面就甜甜地叫“姐”。他父亲在其他核电工作,张洋自己是个文艺青年,醉心文学,可惜最后被父亲“压制”了天马行空的愿望,只能“屈居”运行部门。


张洋先把我领到中控室,我一脸懵地坐在角落,看他们开班前会。没经历过的人,会觉得班前会的流程很像搞传销。先是大家齐声朗读一遍“运行人员十不准”、“八不动”:不准无票操作设备、没有主控命令不动…… 接着大家学习一遍防人因失误工具:三向交流、使用遵守程序、质疑的态度…… 然后学习人因失误警示、经验反馈案例:某人没按规程操作导致停堆……最后才是各岗位待开工工作汇报、重要操作风险提醒等。


我经常忍不住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看看有没有谁在偷笑,但从来没人笑。


高值对我也不区别对待:“只要来了这里,哪怕只有三个月,也是运行人,要按运行标准培养。”他板着一张没有笑意的脸,打量了我几眼,又打量了下旁边的张洋和成值:“给你安排个师父吧,成,你带带她。”


成值是个学霸,只比我大三岁,工作7年,已经考过高级操纵员,成为一个机组的责任副值长,可以说是机组的8小时副厂长了。他毫不含糊,立马给我做好轮岗计划:“先去电气岗两星期,再去常规岛,核岛,外围。给你打印教材,不懂的夜班有空时可以问我;我会定期检查学习情况”。


一个高中学文、大学连高数都没学过的女生要开始学习核电,考完了核物理、热工水力这些入职考试,现在还要学运行部门自己的教材。以前以为司法考试已经是我的极限了,现在看来,这才哪跟哪啊!


后来的几轮夜班,我都会在值里同事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下,和张洋一起在主控“考试”:“停堆的信号有哪些?”;“巡检路线知道了吗?xxx设备在哪里?”……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核电厂的考试文化。有一次,电气主管问其他新入职员工“汽轮机压力高于10%额定功率产生什么信号?” 我在旁边听到了,脱口而出:“P13”,从此也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学霸”。




工作要求:零失误


我敢肯定,任何人,只要来运行体验几个月,都会变成强迫症。这份工作,听起来就是这么的简单、重复、枯燥,却又丝毫容不得差错。我老公就认为他自己非常适合干运行:“我进入工作模式,就想象自己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除了脑子在思考、身体在动,其他一概不管,不管渴不渴,饿不饿,是不是很无聊,是不是重复性动作。” 所以他在工作的第八年也成为了副值长。


先不论三班倒上夜班的痛苦,只说工作要遵守的一些规则,听起来就能把许多刚工作,追求自由、享受自我、讨厌束缚的年轻人逼疯。


比如说,怎么操作一个开关阀门的简单动作?


首先,生产计划部门排好工作计划,下发给运行工程师,再下发到值里的隔离工作负责人,隔离负责人审核后“出票”——把按规程编好的具体工作指令,印在红的、黄的、绿的硬纸板上,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类别,把这个称为“工作票”,值长签字确认后,交操纵员或现场操作员执行。出票时会怎么做呢?要求达到三向交流:


A:开9seo001vl,是否明白?

B:明白,开9seo001vl,是否正确?

A:是的,开9seo001vl。


核电厂所有操作都至少一人操作、一人监护,有时还会设专门的独立验证人员。两名现场操作员接到指令后,走到设备前面,先看一条指令:“打开9seo001vl”,在票上划一个圈;再手指设备复述指令:“打开9seo001vl”。还要有质疑的态度:“这里挂的标牌是9seo001vl,但是我拿到的图纸上,这个位置是9seo002vl,是否有误?”并电话求证主控操纵员。确认无误后,一人操作开关阀门的动作,一人站在旁边监护;最后再确认:“9seo001vl已经打开”,在票上划杠,交回工作票。


以上所有工作,从安排工作指令、出工作指令,到完成工作指令,可能持续时间超过八个小时。


如果在核岛的工作,除了要按严格的次序穿脱全套防护服,还要在操作过程中克服一些很原始的冲动:眼镜掉了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扶,头发撩额头很痒去拨一拨。这些都是可能导致放射性沾污,不被允许的动作。


以前总觉得,哪怕是再简单的工作,小失误都是不可避免的。谁还没考试的时候看错题,谁还没写过错别字。我以前在律所实习,做非诉工作,向证监会提交的文件,都是团队一遍又一遍校核,但每次校核都还是会发现有笔误。


现在的二代+核电厂,设计核事故概率低于10的负7次方每堆年。理论上,哪怕再大的操作失误,哪怕出现严重灾害,甚至飞机撞击等事件,都在设计考虑范围之内,都有下一步紧急预案,最多停堆稳定机组状态,不会放射性泄漏。但福岛事故发生的海底地震及海啸,超出了福岛核电设计时考虑的最大震级,而且同时叠加了场外失电和失去厂内电源。所以,没有谁听到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核事故概率,就会觉得核电很安全。


所以,核安全文化要求“每一个人都是一道安全屏障”,每个环节都要把核安全作为最高理念,避免“冰山法则”中冰山下的每一起微小事件,每个人都要做到零失误,才能真正使核事故为0。这是对人的固有局限性的巨大挑战。


有多少人敢说,自己做过的每一项工作都是零失误,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和我一起入职的小姑娘宁宁,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爱旅游,爱逛街,爱八卦,谁都不会知道,她工作六年,自主开展维修工作两百多项,是多个核电关键敏感设备的负责人,零偏差,零人因,零失误。


入职培训结束那天,教我们核物理的年轻清华博士郑重对我们说:“同学们,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我的研究,中国的核电、核工业,乃至世界核能发展,都在你们,我们,每一个人手上。” 当时并不懂。


直到今天,我才稍稍理解,为什么我在生产岗位遇到的所有人,无论脾气是否温和,表情都是如此严肃凝重,连眼角眉梢都很少见到笑意。


后来的工作中,我看到过很多红头文件:两会、奥运、重要活动、春节等重要节日要保电;要接受各级巡视、审计、监督;执行最严格的防疫要求,回不了家,没有娱乐,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思想理论培训……可能也就只比军队氛围宽松一点点。但我想,和我一样,大多数民众,应该还是会更相信这样一支讲大局,有组织,有纪律,有担当的队伍吧?




我看见巨大而严丝合缝的齿轮


我按成值安排,开始了从电气、常规岛、核岛、BOP外围四个岗位的轮岗。


电气岗位比较轻松,巡检路线就是沿着一排排的配电柜机房挨个儿检查,难点在于电路图我看不太懂,但我还是记住了他们说的误动LDG某个开关的位置和线路图。


就在我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一名刚入职的现场操作员误以为这个开关的锁片打开不会影响开关分闸运行,夜班的时候,好学的他非常想知道这个开关的构造,鬼使神差地,就把这个锁片打开了,供电开关断开,一条重要的线路失电。报警信号立即传到主控,主控立即安排察看和恢复状态,但事件已经达到需要上报核安全局的标准。


事件当然是第一时间就上报到国家核安全局。外面的人可能不知道,每个核电站,都有核安全局监督站官员在现场办公。


事件发生后,从现场操作员,到他师父,到副值长,值长,一直到总经理,党委书记,逐级开反思会,核安全局开约谈会,每个人挨个儿做检讨,事件处理报告出来,无论职位高低,都受到处分,报告配合着无数的整改行动项一起,下发全公司。


因为切尔诺贝利事件中权力对规则的干预警示,全球核电行业形成核安全文化共识,所有核电站都应当建立组织内部的高度信任,保证任何人可以毫无顾虑地指出核安全问题而不受质疑和打击。每年,世界核电运营者协会WANO都会组织专家,对各电站核安全文化同行评估和调研,调研问卷匿名由每一位从业者填写。在核安全领域,从公司内部匿名问卷到世界范围内同行评估,我所在的核电站都获得了很高的分数。


常规岛主要巡检地段就是汽轮机厂房。第一次跟着五值同事巡检进来之前,他们边给我拿防护耳塞,边开玩笑地跟我说:“让你见见世面。”


门打开那一刻,我被震慑到了。我没想到,外面看起来规模与四层大展馆相当的厂房,正中央除了巨大的轰鸣的汽机,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来之前有一次,老公跟我说:“昨天夜班汽轮机末级叶片检修,我特意跑去现场。”我不解:“你不是一回路反应堆操纵员吗,还管常规岛的事?”他说:“你不懂,下次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精致有序的叶片,光滑锃亮的转子,巨大而严丝合缝的齿轮,太美了。”


我们用的汽轮机,是国内厂家自主设计、制造、安装,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大型设备。是分散在东北,西南,东部……各地许许多多设备厂家的成果。不止汽轮机,核电工程上用的大型塔吊等机械设备,全都实现了国产化。就在这几年,核电的“心脏”——主泵,也实现了国产化。核电不是某个人,某个单位的核电,而是全中国的核电。举全国之力,才有今天我看到的景象。


后来我在商务部门工作时,有一次,汽轮机其中一个部件轴瓦修复的厂家技术负责人来开展大修前准备工作,闲聊时,他说起一次试验出现问题后厂里的情况:“太累了,太难了。所有人,每天都工作到四五点。设计人员、图纸绘制人员、加工打磨人员、参数试验人员,一遍一遍修改图纸,一遍一遍复测,推测原因在哪,但也没办法给出明确的结论,只能一遍遍再尝试,找到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们又聊到多少精心培养,技术顶尖的硕士、博士,最后放弃科研道路,转而成为公务员、小学中学老师、金融从业者…… 个人做出的都是最佳选择,外人无以置喙,只是我们都希冀着,走在科研道路上的研究人员、在制造业工作的技术人员,也能获得他们去别的行业所希望追求的一切。




接近燃烧的核心


我在核岛岗位待了一个月。


都说核电站有辐射,其实核电站里面也是分区管理的。控制区外都没什么有害辐射,厂前区有员工宿舍,大门外就是普通民居,大海里面还有鱼虾、扇贝、紫菜。真正有放射性危害的辐射控制区,出入需要通过授权培训,办理授权证件,还要遵循严格的出入管理流程。


公司对我们很够意思,给我们这些运行的过客,也开通了一级授权,我们可以出入最核心的地方,看到最核心的部件。我要轮岗去核岛时,成值看着我,抚额皱眉:“你……知道要怎么进c1门、c2门吗?会穿脱连体服吗?”


我心里没底:“我培训过。应该会……”


进入核岛需要换劳保服,所以男女通道不一样。值里没有女员工,成值最后打电话给一位女性核清洁人员,让她带我进去。核清洁人员是核岛里面打扫值班室和核岛厂房卫生的协作单位人员,而不是字面上的处理放射性沾污的人员——那只有辐射防护人员和驻厂医生能处理。


大姐熟门熟路带着我交授权证,换γ剂量仪和热释光剂量计,换上核岛连体防护服,还“安慰”我:“别怕,不去红区,只在值班室里,其实没什么辐射。”又给我讲解注意事项:“你可以在这里上厕所、喝水,进去之后就不可以了。戴好手套,不要乱碰设备、墙壁,也别戴着手套摸自己的脸这些。”


进核岛,就是进入了辐射控制区, 而控制区里面还有分区。真正高辐射区域属于“红区”,全都是上锁的,非巡检、检修工作需要并联系专门的辐射防护工作人员开启,任何人都进不去。R厂房,也就是反应堆厂房的中心,就是存放着“燃烧”的堆芯、控制棒等堆内构件的压力容器,厂房外围就是反应堆的安全壳。R厂房出入口一般只有大修的时候会大开,正常不应该存在任何问题,所以无需巡检,一旦主控监控发现异常,就可能需要“进岛”检查——那是高辐射工作,应该尽量避免;还有问题,就需要停堆大修了。


就算都是红区,也是有分级的。运行人都清楚哪里有“热点”,也就是放射性最强的地段,热点周围会布置铅板,大家巡检到这里,就会跑着过去。哪怕就这样,佩戴的γ辐射测量仪数值也会在一秒内增加七八个甚至十几个μSv的剂量——正常在核岛值班室一天,可能也就增加1μSv;而核电站周围环境剂量限值一年也就是50μSv,等于一次胸透检查的剂量。


核岛、核辅、乏燃料厂房设备管线多,布置复杂,跟迷宫一样,不熟悉图纸和巡检路线的人肯定会迷路。核岛主管秉承值里一贯的作风,认真带我巡检、讲解设备布置。


本来两周后我就可以轮岗到下一个岗位,但恰逢大修,大家工作极其繁忙,我觉得成值和高值都要把我给忘了。直到换燃料的哪一天,高值亲自从主控进来核岛,拿上扳手和操作票,看了看我:“K240,会走吗?” 旁边的同事在偷笑。高值经常这样现场考试。


我有点畏惧他,就像小学生怕老师一样:“……应该会。”

“带我去。”


我一路爬过曲折的管道、穿过迷宫一样的房间,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操作票上的那个电磁阀。高值也不管我没有岗位授权:“你监护,我操作。” 等干完操作票回来,高值直接带着我进了反应堆厂房:“没见过换料吧?我带你去看看。”


R厂房的楼梯,沿着反应堆四周呈圆形弯曲向上布置。大修期间,厂房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到处都是在检修的厂家、协作单位人员。高值飞快地把沿路的蒸发器等大部头指给我看,一直到达换料水池。“燃料就是从这里,完全在水池下操作,换到里面的堆内构件水池。” 跟暂存乏燃料组件的K厂房中,巨大的乏燃料水池比起来,换料水池就像个小浴缸。


核燃料就这么小,但可以燃烧一年半,每年可以发500亿度电。1公斤铀释放的能量,相当于2500吨煤。


我老公在家会随手关灯:“自己发电,自己知道有多辛苦。”就像农民珍惜粮食一样。在我来这里工作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享受的水、电、通信便利,我出行坐的高铁,我开车经过的高速公路……再往大了说,我现在平静安宁的生活,背后都是多少人在辛勤付出着。太习以为常了,以至于我感觉不到宝贵。


核能与航天一样,都汇聚着中国最顶尖的技术成果,核电虽然只是核能产业链的后端,管中窥豹,也能理解新闻里每天在说的“大国重器”。如今,我是其中一员,说不会偶尔感到自豪是假的。来这里越久,看到世界是如何深度联结着,我越是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只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沉浸于自己的纠葛。


三个月后,我如愿来到法务部门。虽然不舍,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躲在“学习”的大旗后面,我有我应尽的责任。我的职场战斗,现在才正式开始。






*以上内容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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