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过去24年家当的断舍离 | 陈婉莹专栏
文 | 陈婉莹
我在1998年从纽约回到香港大学教学, 住进薄扶林沙湾径的教师宿舍。2013年,我搬去坚尼地城港大赛马会学生宿舍第三村,在460个宿位的信兴学院兼任院长、舍监。这样,我有幸在寸金尺土的香港,住过两个面积200平米有多的房子。
就是说,我被惯坏了,从来不担心不够地方放东西。我没买家具,但接收了妹妹大屋搬小屋时腾出来、蛮典雅的家具。有很多书,还有到各地旅行和开会时收集的土产和纪念品。我家还是个小驿站,两个客房接待来往老少暂居,也有朋友寄存东西。10多年前,李欧梵教授夫妇在我家小住,留下漂亮的绿色沙发,夫妇俩游历半个世界后才取回。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去年8月30日,10年的舍监任务完成,是断舍离的时候了。上半年为新冠疫情折腾,还有写作和其他杂务,一直在忙,没想到搬家。到了七月才认真起来, 如何清理24年的家当?这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结果却神奇地完成了,总结经验,我敢说我的断舍离方法比举世知名、日本整理大师近藤麻理惠( Marie Kondo) 高明。
我的 “反转近藤” 方法
第一,近藤说,最简单和正确的方法去判断是否要留下一件物品,要问自己“碰触时是否怦然心动”。她说,“只留下令你怦然心动的东西,剩下的全部毅然决然地丢掉。”
我的方法是,判断的标准要问“这个东西会令什么人怦然心动?”“为什么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有答案的话, 就把那东西送出。我对家中大多物品充满回忆,都能令我心动,但如果这物品能对他人更有用,如果这东西这本书这件衣物能为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带来一丝欢乐, 那就应该送出去了。
第二,近藤称自己为“丢弃机器”, 建议人们丢掉剩下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提被丢掉东西的去处?是捐给慈善机构?送给朋友?还是送去堆填区?她的书没说 。
我的方法基本上达到了几乎100%全回收,送给朋友、慈善机构、送或者卖给陌生人。
第三,按类别整理, "近藤方法 "说按类别而不是按在房子里面的地点进行整理, 这我是同意的,逻辑上也只能这样。只是她以收拾衣物为优先,我先整理藏书。
处理藏书
书的处理是个大项目,我有很多书,从美国带来的、书店买的、旧书店淘的、朋友给的、达人送的,刚好老友Jerry在马来西亚筹备了几年的媒体学院要开学了。要做个小图书馆吗?好呵!他介绍了一间船运公司,看来可靠,价钱不错。好了,可以寄50箱书给他。
我以为问题解决了。开始整理的时候才发觉比较复杂。我的藏书乱中有序,有关传媒的书很多,但也很多杂书,就是寄书也应先做基本分类。如果随便装箱,就等于是将整理的工作抛给他,这不礼貌和不公道。
我想起了我的旧学生、厉害的JMSC新闻校友微信群。我在群里发了几个帖子:
18 / 8 / 2022
”是和我的书断舍离的时候了,要收养或托养的同学请PM我,可以在香港提取,我也可以寄到能收货的地方。最好小批大批无偿接管。我的collections, 可以分genre 和 authors, 譬如李欧梵(10+)、南方朔谈语言(8)、黄仁宇(4)、Said、关于死亡(10+ 包括Joan Didion 那本经典,所有个月后交付)、关民主(西方对西方民主的批判) 、关于张爱玲(16,包括她和宋淇来往书信两集,繁体字, 两个月后交付)、科普(包括Michio Kaku) , 英语文学(Ha Jin, Paul Auster, Arundhati Roy, Pamuk, Don Delilo 等) 、中文文学(经典和现当代)等等,我还在整理。”
”当然,还有和媒体有关的书,包括记者的回忆录, 譬如拿 Nobel 的 Svetlana Alexievich, 我最后的总编辑 Pete Hamill。”
”订书deadline 本周日 midnight. PM 我。周日后通通送去新家,包括一家三代的旧书店。”
很开心地有同学回应了,九天后我再发了几个短讯:
27 / 8 / 2022
“Thanks for those of you who have adopted my books. Most popular, 张爱玲、科普、非虚构、Paul Auster, 黄仁宇;also the collection on death (!) . Grateful that the books are going to book lovers.”
“I am also creating more collections #Africa, #Middle East, #Europe (no Ukraine), #media on war #George Orwell , #public health.”
”#Edgar Snow/Ted White , also a big collection of cultural studies”
”My deadline has moved to Aug 31 since I am self-isolating for being a 密接 (!) 。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每天快测都是阴的,就是不能出门,上天像要我跟我的书做一个亲密的告别。”
那时候在香港的密接要自我隔离七天,我在家裡走来走去,孤独地整理家当,助人为乐的Horace拿来小纸箱放在门外,船运公司送来了大纸箱。我开始把书按类别放到箱子里去,只是提不起劲封箱,封箱后加上胶贴就等于永别了。
藏书代表了人生的轨迹和向往
和大众分享自己藏书的细节,等同公开自己的intellectual profile 和历史,对我这个习惯向人提问,不喜欢回答个人问题的老记者有点风险。我没有读完10多个架上的书,但是藏书代表了我的人生轨迹,地理上的,和对思想、知识与文字的向往。
意大利作家和学者Umberto Eco 家中有三万本书。他把访客分成两类::“有些人的反应是:‘哇!Eco教授,你的图书馆真不错!这些书你读过多少?’ 而其他人——极少数人——则明白一个道理,即私人图书馆不是提升一己自尊的附属品,而是一个研究工具。已读的书远不如未读的书有价值。图书馆应该包含尽可能多的你不知道的东西,只要你的财力、抵押贷款利率和目前紧张的房地产市场允许你放在那里。
黎巴嫩裔美国学者、统计学家和散文家 Nassim Nicholas Taleb 提出 “反转图书馆 (antilibrary)” 的概念, 这样为Eco 演绎:
"随着年岁增长,你会积累更多的知识和更多的书,而书架上越来越多的未读书籍会向你直视,带著威胁性的眼神。的确,你知道的越多,未读书籍的行数就越多。让我们把这些未读的藏书称为反转图书馆"。
公众和私人的图书馆代表了我们的“知”和“不知”,“不知”是一个更浩瀚的海洋。还好,我的访客从来没有问我看了多少自己的书。
言归正传,特别的书种给同学们收养了, 来取的多,也有托人送去的,其他的大类容易解决:中国、香港、亚洲、美国。媒体分类的有写 作、历史、媒体法、公共卫生报道、灾难报道等等,都进大箱子。
整理的时候发觉有些书送去马来西亚没有意思,LiCho 联络了精神书局,这个三代经营的旧书店,说愿意接收所有关于香港的书籍,没有忌讳。精神书局以前在家附近的西营盘有个分店,是我闲逛的一个“蒲点”,后来结束了,搬去湾仔。
盘点下来,寄去吉隆坡有40 大箱, 其他精神书局来取,大概10箱外加10多个红白蓝袋。
工具书、字典、地图,技术性的教科书,送去废纸回收。
1980年代90年代的香港杂志,和我认为比较有意思的老旧书,老总书房的旧书专家主人郑明仁愿意接收,我亲自送去他二楼的小店,有朋友开车,附近没有泊车位,又找不到行人自动电梯,我自己搬上二层楼梯,表示诚意。两次送了五箱。
调查报道:中英文的有关书籍:历史、方法、案例、还有1980和90年代内地的杂志,封面设计和选题已成绝响。10多箱,得到一位本地朋友收留托管,是研究的原始材料。
朋友的侄女在马尼拉教新闻,检了一箱有关写作的书寄去。
年轻朋友寄托在我家的书和杂物,其中有谈恋爱时的照片、结婚照特刊。人生无常,10多年后,有两对已经离婚了,令人唏嘘。更踌躇的是,温馨的照片要退回原主,还是让我打发?读者有什么主意?
接下来轮到家具了
最挑战的是2.5米长的餐桌,从妹妹接收过来,这长桌20多年来承载了很多记忆,欢笑、叹息、美梦,头脑风暴。朋友们来做饭吃饭,围坐畅论天下事、无边地闲聊,让奇想乱飞。节日时在香港没有家的学生来做饺子,也有患抑郁症的学生和我静静的对坐,边细谈边看他吃我煮的comfort food 牛肉菜面。
只是在香港,没有几个客厅可以收容这个实木的桌子,送去堆填区太心疼了。
在没办法的时候, Jerry总有办法。要长桌吗?可以呀。船运公司可以和书一起拼个集装箱,加上10张配套的餐椅,单价25,000港元。当时全球疫情还未舒缓,国际运费高涨,这价钱不错了。
其他的家具,妹妹在网上出售。我本来不乐观, 意外的是竟然有人抢购。
最开心的是一张四座位的沙发卖出了。疫情中朋友去了新加坡做事,房子一直空着. 他终于决定在新加坡定居,房子和家具都要遥距清理。很优雅的沙发3000美元从美国买回来,要价7000港元转让,无人问津,请我免费收容。我没有答应。
到最后一天,他的旧居新住客入伙,把沙发丢到防火通道,电梯放不下,要从12楼搬下来。情况危急。我于心不忍,临时找搬运工花了3,000元抢救,还好可以放进我的大厦电梯,搬上29楼。
妹妹在网上要价$1800. 头一天有个男子看了很喜欢,要回家问老婆。随后有位老先生来看,很满意地马上放下订金,翌日带来儿子,两人高高兴兴地搬走,让我也觉得开心。男子再打电话来时,对不起,已经有人要了。
还有一个小柜,150元卖给一个小cafe的老板,新主人很得意地放在门前,拍了照片送来短讯道谢。
就是这样,家具大概卖了一半,妹妹说,“什么东西都有人要。”我信了。
家具在几天内卖出,大折价是原因,但我的目的不是要钱,而是要把东西放到能用的人手中。最美妙的是会有人来搬,还给我钱,我省了付钱雇人搬走。
其他的家具让朋友来拿,不多,他们欣赏这些家具,只是房子太小,放不下。更多送给一个刚升职,房子也升级的朋友。妹妹舍不得她设计制作的桌子。我说, 寄养吧。
衣服的处理比较简单,我的衣服不多也不少。一大箱全新的围巾和民族装饰,在尼泊尔、缅甸、印度、东欧等地方旅行时收纳的,送给一个难民组织用来卖物会筹款。其他送NGO和慈善机构,小部分个人随缘拿去,不勉强。
临近deadline 的晚上,我办了一个open house, 让宿舍研究生本科生来选小家电、廚具、摆设、纪念品,背包肩包,各种标志的T恤 , 和零零碎碎的东西。 谁能用的、看中的都可以拿走,同学们带着欢笑深夜满载而归。
断舍离小贴士
近藤对2023有这样的忠告, “对那些希望启动新年组织项目人来说,我的最佳建议是, 清楚地思考你的理想目标。问问自己,你的理想生活是怎样的,设想一下你想被什么东西包围 。”
这讲法陈义太高,凡人很难想像自己的理想生活,我的方法比较贴地,建议大家想想在未来一年或两年内要面对的“死线” (deadline) ,生命的里程碑(milestone) , 譬如搬家,毕业、卖房、移民、退休,空巢, 根据这些死线来设定系列的小步骤, baby steps ,小步向断舍离的目标走。像我这样六、七十后的人,更要提早策划。
其他贴士
· 尽早启动,我应该在一年前起步,结果到了7月才动手,真正的断舍离集中在八月,同时处理几个 deadline。九月底胃出血进医院紧急输血,住了五天,非常意外,因为我从来没有胃痛,胃口也好,注意健康饮食。问医生为什么?他说年纪和压力吧。对年龄我没办法,部分压力应该源自八月的疯狂生活。
· 要有天使帮忙。朋友和学生是我的支持网, 感谢我的天使 :Jerry、Li Cho、 James、Eugene、Horace、Iris 、Dawn以及妹妹,来领书、搬书、和帮忙整理的朋友,方便访客的保安人员、和其他难以尽数的人们。文字和言语不能表达我的感激,只能将这种感激用来回报世界。
· 要有个特别不认识你的天使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你的收藏,在决定保留和放弃的悬崖边上推你一把,这在迫近死线的时候最为关键。James 就是这样的一个天使。到最后死线前两天,这位理科男被妻子派来帮忙。只见他问我一两句这个可以吗?就闪电封箱、上胶贴,不会和我啰嗦书的取舍。
· 给自己过渡的时间。我还有一箱家庭和个人照片,大概10箱文件书籍要处理。这是后话,另一个故事了,但起码我知道在2023年要怎样继续断舍离。有一箱最触动我的书,未想到去处,给自己一些时间吧。
· 对人对己慷慨一些,没有身外物不可以捨弃、所有身外物都可以和人分享,你的爱和善意没有配额。我的方法需要时间,比丢东西要花多点心思,但完全值得你的投入。
断舍离后的生活
对散出去的身外物没有牵挂, 唯一怀念的是一个松下牌(香港叫乐声牌)高压电锅。用别的锅不论煮什麽,我几乎一定烧焦、开了火就忘记了,不止一次,惊动在走廊闻到焦味的保安敲门问候。有了高压电锅,把食材丢进去,一个小时后就是一窝靓汤,自动保温,不用担心。有这个神器,我可以假装懂得烧菜下厨招呼客人,同学们也曾用来煮腊味饭,炆牛腩,非常好用。
不过,只是一点点怀念而已,没有高压电锅也可以生活。
至于其他的身外物,以前的家当已渐渐在记忆中模糊起来。不久前去那个升职的朋友家吃饭。他那很神气的松下冰箱似曾相识,哪裡来的?原来就是我用了10年那个。他接收后,清洁打磨外壳,弄得光洁明亮,难怪我认不出来。很高兴我的物品到了能使用的人手上。我知道其他散出去的东西,也受到体贴的照顾。
我继续逛书店,增广知识,抚摸实体书的温暖;也忍不住买书,为作者编者出版商捧场、支持书店。但买的时候已经在想这书可以转送的对象。圣诞节前夕,我又收到礼物了,让自己拥抱和享受这些心意。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不断的接受和付出,不断的断舍离,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