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旧家,陌生人的痕迹写在我的童年上|三明治
作者 | 牛奶大侠
编辑 | 三水
坐在信箱前的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保安室,我发现自己很难回忆起之前住在这里的事情。保安室紧闭着门,窗户也被报纸封上了。面前时不时走过几个住户。我很紧张,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可疑人员。
爸爸终于到了,他把旧家的钥匙递给我。这是他单位的家属房,自从我小学毕业搬走后就由他掌管,被改成群居房租了出去,后来由于水管老化停止出租了。近期为了发展旅游业,那一片区域被改成了网红市集。家里有想过把这个屋子也拿来做成商铺,但由于楼层太高,清洁和修缮的费用可能回不了本,最后作罢,闲置。
红砖房,很高的台阶,墙壁上贴满的小广告和红色开锁印章,镂空的墙壁花纹,因为疫情已经被封死的垃圾通道。
“咔嗒。”
我以为已经想不起来的很多事情全部跟着房子的灰尘扑面而来。
门口的墙上画着我的涂鸦,是穿着公主裙的我自己,写着我的曾用名,以及像作文开头的三个字:“今天我……”。涂鸦旁是我的身高刻度,停在了2008年。
第一间房:主卧/书房
我在屋子里像幽灵一样走,没想到这个屋子在别人住了这么久之后,还残留着这么强烈的我童年的痕迹。
主卧是我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睡的房间,有时候我也会睡在他们中间。
床垫上全是老鼠屎。
这里在他们离婚之后被我和妈妈改成书房了,有一整面墙壁的书柜,据说是我妈文艺少女时期的梦想。
房顶是被很多个方形的木片拼起来的,已经掉了好些,露出黑洞洞的夹层,剩下的一些可能还残存着一些胶,和黑色的电线一起悬挂着。我不知道这个房间为什么会破成这样,根据墙壁考古记载,我应该也就……十五年没回来吧。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爸妈突然告诉我他们其实早就离婚了,只是一直没有分居而已,现在我大了,可以承受了,就决定告诉我。在那之后不久爸爸就搬出去了。再之后妈妈也带我搬去了初中附近。
其实这样也好,婚姻哐哐落地,起码不会像房顶的木片一样,明明已经没有粘性了,还悬在屋顶上,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掉下来砸在我的脑袋上。
环顾房间,以前生活的影子叠在房间上,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里称作“家”。家到底是由什么定义的?居住过的地方就是家,还是留有痕迹的地方是家,或是只有自己主动选择的地方才是家?这个地方比起家,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谜题。我童年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这么模糊?可惜,一切线索几乎都被掩盖,在这里短居的人显然比我留下了更鲜活的印记。
听诊器、出院病人结账通知单、病人病症笔记,一摞摞堆在抽屉里:“偶尔喝酒”“胃痛”“30床提醒陈老师看”。
红牛、杯子里装满抽过的烟头、打火机、五角纸币、避孕套、超级大乐透、不同妇产医院联系方式:“好孕妈妈援助计划”“我们承诺只做高质量的安全人流”。
他们买过很多泡面、糕点、蒜香花生,还开了发票,不知道是不是给病人买的。
桌子下有一个很大的音响包装盒,还有一格装满了小孩子样式的文件夹和蜡笔盒。咦?病人的病历和屋主的痕迹交错。小孩的存在我已经不太确定了。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这里短暂地叫作家呢?
第二间房:次卧
在我爸搬出去之后,我和我妈就睡在这里。房间里贴满了小紫花壁纸,这是当时我和妈妈一起选的。当时家里有一个高低床,我天天爬上爬下。那是小小的我第一次占有的小小城堡。小城堡前面的领地上就是我的学习桌。
学习桌是上小学之后家里购入的。而上小学之后,我的名字就不再是门厅写着的那一个了。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在一节班会课上跟大家宣布我以后就不叫某某某了,要叫我某某。
我一年级的时候一直在试图自己改名。开始学写字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名字笔画太多了,好难写;有个字的音不好听,被隔壁班调皮男孩起难听外号。我当时蛮喜欢前桌女生的姓,回家问妈妈:我能不能姓杨啊?
我也是长大了才听妈妈说,当时取名的时候都是我爸拿的主意。第一个字,肯定是他的姓嘛。第二个字,是爸爸某个亲戚的名字,复制粘贴。第三个字,是奶奶的名字,复制粘贴。
妈妈后来就找到了老书。老书的店在地下通道,前后不到五平米,玻璃展柜里摆着水晶。他有个儿子在跟他一起看店。老书掐指一算,说这名字有血光之灾,就把我的名,改成了我妈的姓的同音字。
挺好,以后写名字只用写两个字了。
现在城堡已经不在,学习桌却仍然是学习桌。抽屉里放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有巴黎铁塔、有美国国旗、有写着“公务员·事业单位·教师·IT培训·政法干警·国企·村官·医学考试”的培训广告塑料袋。衣柜里铺了很多报纸,摆着一罐剩下的护肤品。便利贴写着英语复习计划,贴在国际新闻报纸上。床头贴着外卖标签:“舌尖拌饭”、“香浓玉米汁”。
墙角堆着一排花盆,盆里是土和干死的植物。有正常花盆,也有塑料瓶底剪的盆,还有搪瓷脸盆。我往后退了一步,想离远点看看,一脚踩到塑料垃圾桶上,垃圾桶碎了一地,脆脆的塑料碎屑。
第三间房:客厅
现在的客厅已经不太像客厅了。桌上粗暴地加了饮水机和电饭煲,沙发后面多了一个衣柜,一个帘子,帘子后面摆了一张床。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可是呀可是呀,同样的那台电视机上,怎么还会有我小时候贴的卡通人物贴纸。
这里就是当年童年杀手行凶最为放肆的地方,墙上的粉色油漆覆盖下全是我小时候的涂鸦。涂鸦坟场。这油漆还是我自己选的,我们一家三口在一个阳光的下午愉快地进行了这场屠杀。
童年果然是要自己亲手杀死的。
我从小就对画画有天大的热情,画在纸上似乎都不足以满足我的欲望,天天往墙上画。后来还学了好多三分钟热度的画画班,国画、水彩、动漫人物……没一个坚持超过半年。
说起来我小学还是在艺术学校上的,起源于爸妈嫌我驼背,把我送去民族舞班。上午文化课,下午艺术课,时不时会去参加一些汇演。我在舞蹈班排队形的时候从来都不是站前面站中间的小孩,因为太喜欢喝牛奶了,比同龄小孩长得高,又不会假笑,每次演出都只能站后排。
六年级之后,下午不再上艺术课,大家为了小升初,全天都上文化课。舞蹈班上站最前面、最中间、长得最漂亮、笑得最甜,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我,不让我进舞蹈教室的那个女孩,突然开始亲昵地给我起昵称,向我问题,跟我说她想考最好的那个初中。
我们不再去舞蹈室,节拍却没有消失。一哒哒,教室窗户正对着少年宫和人民广场,广场舞音乐声很大,数学老师讲的东西有点难懂。二哒哒,最好的初中有自主招生考试。三哒哒,打电话查成绩。四哒哒,去看分班名单。
节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跑起来,赶在铃声响起前闯进初中教室。
“铃铃铃——” 铃声不再是音乐,是钢与钢之间敲击的声音。
童年结束了。
第四间房:鸟窝/厨房
这个小公寓还有一个住户的痕迹,看起来它曾经住在厨房里,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时不时回来。
这大概也不是在我家住过的第一只鸟。我小时候热衷于养小型宠物,鱼、鸟、兔子,没一个能活得长久。每天醒来总有一条鱼翻了肚皮;有天回家之后,我养的鸟朝我叫了一声,向窗外飞走了,地上倒着一个被吹翻的鸟笼;那只小白兔天天跟我去马路对面的草坪上吃草,但有一天突然病了,一直在叫。那天我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一直在打工作电话。打完电话之后,兔子已经不再叫了,她把它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兔子又不是食材,怎么可以扔到厨余垃圾箱,好奇怪。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兔子不到万分痛苦的时候是不会叫的。
厨房对之前的我来说似乎就是这样的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在这里发生,唯独烹饪不会。爸妈分居之后,妈妈得一个人上班赚钱,做饭的时间很少。但我还记得她的糟辣椒蛋炒饭,和红烧排骨加鸡蛋。我最喜欢她做的这两个菜。后来,我很喜欢外婆做的西红柿青椒肉沫豆腐,但外婆年纪越来越大之后味觉有些失灵,不太做饭了。爷爷也很会做这道菜,但是爸爸和爷爷都是隔壁市的,他们的口味对我来说还是太辣了。
还好,后来我会自己做西红柿青椒肉沫豌豆米了,方言叫作,毛辣果辛辣果肉沫豆米。这个菜的名字真的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