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历史学家蒋廷黻1938年在《中国近代史》中提了这么一个世纪之问：

“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80年过去了，今天我们都可以把这个问题当作笑话了。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就在50年前，我们还是东亚病夫，整个世界，西方人、东方人，包括我们自己，都觉得中国落后，中国人比不上欧美人。

近代以来，西方人确实是看不起中国人的。他们强行把人类分成三个人种：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说我们是有色人种，有色人种就是比白种人低等，智商更低——其实，我们东方人并不比西方人黄，他们也并不比我们白。这种分类罔顾了一个事实：早在人类分出黑黄红白不同肤色的几万年前，我们共同的祖先智人的智力就已和现代人没什么区别了。

但我们确实很自卑。

所以我们一边到处讲四大文明古国、四大发明，给自己涨信心，另一边又在破四旧，打倒孔家店，推行简化汉字，废除文言文，生怕祖宗的文化给自己拖后腿，另一边还在喊着赶英超美，举国体制搞奥运，希望一夜之间就恢复民族自信，让中国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这些都是自卑而又焦虑的表现。中国这两百年来活得就像人们常说的“凤凰男”。

但我们就是带着这副狼狈不堪，跨过了21世纪，走到了今天，突然发现，世界都沉沦了，中国似乎又要回归几百年前祖宗的那“万国来朝”的盛世盛况了。

2、

中国为什么会有百年耻辱？中小学的历史课本告诉我们，因为大清朝闭关锁国、固步自封。

真的要怪大清朝么？我看不尽然。大清统治了比之前两千年所有的汉人朝廷统治的都要广大的土地，它比过去所有的胡人朝廷都更好地做到胡汉共治，它真正地为后来的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奠定了国土基础、行政区划基础、民族融合的基础。

近代工业革命是源于英国的，而像法、德、俄等国家和我们一样也是后进国家，但他们后来为什么能和英国一起来欺负中国呢？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离英国近。因为离得近了，英国发展起来了，这些邻居就最先受到了刺激、冲击。又因为地域接近，文化相近，基础条件相似，学起来也快。

日本呢？

说到近代史，都不得不说到中日两国争先向西方学习，最后在甲午战争一决高下的故事。在这块战争中，慈禧和李鸿章的功过是非都只是表面原因。日本人从古至今从未有自己高度发达的原生文明，反而练就了一手高明的学习模仿功夫才是根本原因。

大清的“错”最主要的就是两条：1、中国离英国太远了；2、中华文化的自洽程度太高了。

这两点都怪不到大清朝廷头上的。

因为晚清遇到的“亡国危机”，并不像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在此之前，无论是秦国统一六合，还是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抑或是靖康耻、崖山恨、扬州屠，都只是民族矛盾，而且还经常是“后进打先进”，被打败的中原民族，经常觉得自己虽败犹荣。

而近代的耻辱，是落后的中华文明与先进的西方科学技术之间的矛盾。问题的本质在于，中华文明船大难掉头。

这种“船大难掉头”，并不是哪一国、哪一家独有的。克里斯滕森在名作《创新者的窘境》中就提到：

“一个机构的能力体现在其流程和价值观中，而且正是构成当前业务模式核心能力的流程和价值观，决定了它们无力应对市场的破坏性变化。”

现代科技企业，施乐、柯达、诺基亚、雅虎，那么努力的鼓励内部创新，都尚且没能逃脱败亡的命运，更何况当年自给自足的大清王朝呢。

3、

如前面所说，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一直以来都告诉我们，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华文明古老而长青。这给了我们一个错觉：中国一直是领先世界的，到了近代，西方落后民族突然就爆发性地崛起，他们借助我们发明的“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完成了文艺复兴，借助“指南针”发现了新大陆，借助“黑火药”反过来打败了我们——似乎我们本来就一直很厉害，只是一不小心“落后”了，就挨打了，而敌人，还全都是我们的学生。

我们又一次想从挨打之后，寻找一些虽败犹荣的理由。许多自诩读书破万卷的国人，至今还在相信这个故事。

可这不是真相。

这里我要推荐两本名作：一本是《草原帝国》，一本是《西方将主宰多久》。

《草原帝国》通过考古发现的证据，和我们讲明白一个道理：从有人类开始，世界各种文化的交融就从未停止。而在先发文明主要生活的亚欧大陆，这种交融的主要载体就是草原游牧民族。

草原民族首先掌握了治金技术并教给了我们，也是他们把车辆的制作从西方带到了东方，同样，他们把东方的四大发明带给了西方。草原民族帮助东西方完成了文化的交融、生产技术的传播。无论是最早的斯基泰人，还是后来的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这些游牧部族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落后“蛮夷”。

这首先打了我们祖先一巴掌，他们从没有真眼看过游牧民族。

而《西方将主宰多久》这本书，更是通过考古和计算，把先后以两河流域、埃及、希腊、罗马、西欧为中心的西方，和以中国、日本为代表的东方，进行了数据层面的比较。按照每个时期的两个文明各自的中心地带的城市繁荣程度（如人口、房屋、生产工具等的发展程度）数据化并进行对比，最后得到下图：

我们可以看到，从公元前14000年至公元500年，大概14500年的时间里，西方一直领先东方，而且两者之间的文明时差是整整的1000年。一直到公元6世纪中期（隋唐时期），东方才真正地超过了西方，并保持了1200年左右的领先。直到中国的康乾盛世后期，东西方才回到了同个发展水平。从此之后，西方一骑绝尘。

这个结论真是骇人听闻，并狠狠打了我们一巴掌。

是时候重新认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历史，以及我们自己了。

4、

为什么领先的西方文明在公元6世纪会突然被东方超过，而领先的东方文明又会在公元18世纪会突然落后，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注意到，西方落后于东方那一千年，西方的发展指数是下降的，而那段时间恰恰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中世纪。造成这个黑暗时代的原因，是气候变化、饥荒、国家灭亡、移民和疾病（在《西方将主宰多久》一书中，作者称之为五大天启骑士）。

这些因素的背后，是社会的过度发展，是人口过度膨胀，这超过了土地的负荷。社会核心地带容纳不了这么多的人口，只能任由那些“多余的人”自生自灭，从此混乱和死亡就开始了。

如果把上图的东方曲线向前平移1000年，可以发现，东西方两个曲线几乎是重叠的。也就是说，18世纪东方的落后是必然的：因为就算西方列强不入侵，那五大骑士也会到来。

确实，我们可以看到从宋代之后，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北宋、辽、金、南宋的灭亡，都是由于北方民族的南侵，而非农民起义。而元、明、清，都同样亡于农民起义：元末红巾军起义、明末的李自成、张献忠等造反、晚清的太平军起义，都是因饥荒、瘟疫而发生……

我们总讲“崖山之后无中国”，总把唐宋之后中华文明发展的停滞不前归结给少数民族统治者。有没有想过，繁荣总有竟时？

我们不需要妄自菲薄，但那个自以为是的天朝上国梦，也是应该自觉地破灭的——从来没有永恒的王者，也没有永恒的弱者。

5、

很多人在讲，这两年英国脱欧、美国川普上台，是中国崛起的一大助力。

这样讲似是而非。

西欧的保守化和中国的崛起，两者之间究竟是并列关系，还是因果关系？

我们要考虑到下面几个因素：

1）世界早已没有东西方的界限，自从航海大发现开始，世界已经逐渐融为一体，从一战二战到冷战，世界密不可分；

2）东西方本身的社会发展差距确实是存在的，但东西方的时间差也是越来越小的，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出现千年的差距了；

3）中国特有的人口势能，以及特有的新晋、雪耻的心态，这些都表明：中国的崛起会给世界造成剧烈的影响；

4）中国作为大陆文明，有着与英美海洋文明完全不同的社会组织方式，中国的崛起必然给世界带来一个全新秩序，这种秩序有历史包袱，有历史底蕴，还有特有的和合文化；

5）中国过去百年的落后史，也是百年的西化史，至今还有着一种自卑和自负的心态，全民对西方文化的崇尚会让中国整体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谦逊和警醒，这让中国有机会成为在这一两代人继续保持海纳百川。

我更愿意相信，中国依然是落后的，在现代文明世界里，我们还是一个刚刚白手起家的年青人，在与那些有所成就的社会权贵的竞合关系中，艰辛负重。

好在，我们年青朝气；好在，我们还记得祖上也曾是富甲一方名闻天下，这让我们对自己依然充满信心；好在，祖上遗留下来的家训，虽有桎梏，更有精华。

我们再也没有了可以参照的东西方的命运对比，我们不得不承认，更不得不接受和欢迎，这个世界从草原、大海再到互联网，有着越来越快的信息流通速度，把我们裹挟进了世界一体的熔炉里，煮成一锅八宝粥。

只要（也只有）中国忘记天朝上国梦，接受成为这锅八宝粥里的一味，就是真正对得起祖上的荣光——

因为祖上从未真正成为世界的中心，我们从来都只是世界的一味。

我前几天听到一位朋友说：在硅谷创业的年轻人，从来就不把自己当美国人，他们只觉得自己是地球人。

这很对，不是么？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行者慎思”（ID: shensing）

作者陆树燊，小鸿科技COO，微信创始团队成员，产品哲学研究者。研究和实践方向：产品场景化和产业互联网企业管理，欢迎探讨和交流案例（微信: shensinside）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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