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建筑】情感与理智——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及其形式生成解读(by 清华大学范路)
【AT导读】本期“AT建筑”聚焦中建西南院总建筑师刘艺团队新作三星堆博物馆新馆。特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范路,从形式生成的角度,解读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及其情感结合理智的设计过程,并对设计成果进行反思。
引用本文:范路. 情感与理智——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及其形式生成解读[J]. 建筑技艺,2023,29(11):28-32.
▲ 夜景鸟瞰 © 存在建筑
情感与理智
——三星堆博物馆新馆及其形式生成解读
设计是一种复杂而高级的人类智能活动,也是情感和理性交织的创造性思维过程。在设计过程中,用情感捕捉意象片段、感受整体氛围,以理性分析问题、整合不同局部,最终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得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的设计成果。
博物馆是将艺术、文化、历史以及科学的重要物品进行保存并向公众展示的场所,是用以保护和展示人类和环境的重要可触摸证据,用于增进人们知识和启蒙教育的机关。现代博物馆建筑既要以文艺气质对话展示物品、场地环境、文化主题,也要理性地解决功能组织、技术支持、运营维护等诸多问题。因此,博物馆是一种充分体现情感结合理智设计思维的建筑类型。纵观获普利兹克建筑奖大师们的代表作品,其中大量都是博物馆建筑。
“形式”是现代建筑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建筑设计过程也是形式生成的过程。彼得·埃森曼(Peter Eisenman)认为,在建筑的综合系统中,形式具有更优先的地位,它比功能、结构、技术等概念都更为基础。而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Harvard GSD)在建筑系办学思想介绍中更是明确指出,“优秀的设计是以充满想象力且娴熟的形式操作整合更宽广的知识”。不难看出,在建筑设计中,形式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工具和方法。
但在建筑学的讨论中,形式又是一个具有复杂内涵的概念。概括说来,它包含了感性的外形(Shape)、理性的形式结构(Formal Structure)和先验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三个层次的含义[3]。形式生成的过程也体现了设计者情感与理智不断交汇、相互印证、综合判断的智能过程。本文便从形式生成的角度出发,解读三星堆博物馆新馆(以下简称“新馆”)及其情感结合理智的设计过程,并对设计成果进行反思。
01
设计起点
三星堆遗址是中国西南地区一处分布范围最大、规格最高、延续时间最长、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古蜀国文化遗址,是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新馆是对原有园区和老馆的扩建。老园区及其中1、2号展馆,是1986年三星堆第一次重大考古发掘之后建设的。老馆总规模约1万㎡,当时从祭祀坑中发掘的文物被放置在1、2号馆中。到了2020年,随着新的重大考古发现,又有大批珍贵文物出土。加上老馆早已人满为患 , 不能满足当下大规模的参观需求,所以扩建迫在眉睫。经过国际竞赛,最终由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刘艺团队设计的方案中标,并于2023年建成投入使用。
▲ 区位关系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回到设计的起点,新馆面对的是极其复杂的设计条件和要求,这都需要设计者去回答与应对。在博物馆设计中,建筑的形式空间意义表达和展品呈现之间一直存在某种竞争关系。许多当代建筑大师设计的博物馆在布置展品之后,其建筑表现力反而被削弱,而观众对展品的欣赏也会被建筑空间叙事所干扰。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形体宏大、工艺繁复、造型独特,既反映了当时中国工艺发展的最高水平,也展现出独特的山脉崇拜和浪漫主义色彩,在中国和世界青铜文化中独树一帜。因此,第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难题便是如何定位博物馆建筑形式和三星堆青铜器造型的关系。
其次,从场地环境的角度看,新馆不仅仅是一个单体,它还需要整合博物馆园区的既有建筑和周边更大范围内的自然要素。新馆用地位于博物馆园区东北角,为东西条状用地,北面紧邻鸭子河,西南望向遗址区内的马牧河、月亮湾台地、三星土堆与1、2号祭祀坑,南侧则是东西向以2号老馆为终点的老园区主轴线。1997年落成的2号老馆由中建西南院郑国英团队设计,该建筑以“堆”和“谜” 为核心概念,用一组螺旋曲线扶摇而上,生成了简洁大气、自由神秘的主体形态和丰富多变的内部空间。时隔二十余年,如何与老馆历久弥新的优秀设计对话,成为摆在设计师面前的另一道难题。
▲ 园区原状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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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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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用层面,新馆同样面临诸多挑战。三星堆文物是世界一流水平,会吸引大量海内外游客前来参观。三星堆博物馆更是全年无休,只有除夕下午休息半天。按照馆方提供的任务书要求,在 “五一”“十一”高峰期的游客接待量要达到3万人,而博物馆园区的游客接待量要达到5万人,停车场要能容纳3 000辆车。由此,新馆将有超5万㎡的规模,属于大型博物馆。它比之前园区所有建筑面积的总和还要大,这便需要重新梳理设计园区的空间格局。如何在保证游客接待、公共休闲、科研修缮、设备机房等要求的前提下,尽量扩大展厅面积,是建筑师需要解决的问题。此外,新馆的建设周期非常短,只有不到500天时间。结合设计意图与空间效果,采用何种合理的结构系统、构造做法与工程管理技术,也是设计中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
02
形式生成
如果说梳理纷繁复杂的项目要求是设计的起点,那么敢于真诚面对这些复杂而矛盾的要求,自下而上辛苦地整合各个部分,才是获得创造性成果的必由之路。这不能用简单的形式套路轻易得到,而需要以情感结合理性的方式,以复杂而巧妙的法则实现文丘里所谓的“困难的总体”。这是通过各部分的相互作用,形成超越各部分简单相加的复杂系统。
实现这种困难的总体,需要建筑师对建筑各个部分的深入理解和对整个系统的把控能力。刘艺团队是有这种综合素质的,他们早些完成的中建西南院湖滨设计总部项目便是最好的例证。然而新馆的难度和挑战却要大得多,因为其各个部分的特征更为鲜明,差异更为明显,情感和理智的冲突也更为剧烈。人们会期待新建筑的气质能够同三星堆青铜器一般,体现奇特但绝不怪诞的想象力。值得认同的是,新馆的形式生成稳定在建筑学本体知识框架内,它没有简单化地套用文物符号,而是以最基本的场地、形式、空间和建构设计,生成一个有特色的当代建筑。
按照建筑师的说法,新馆除了需要满足各种实用功能要求以外,必须回答的议题便是如何体现文化形象。但是,众多元素中谁又能代表文化形象?是月亮湾还是三星堆,是青铜面具还是老馆建筑?这便需要设计者综合运用情感与理智,寻找文化的根源性,理解建筑本体如何恰当地介入文化意义的多重表达。
建筑师在项目初期的两张草图或许体现了其对文化根源性的理解。两张草图分别是外景鸟瞰和室内向外远眺的场景,它们共同呈现了建筑底层的形式要素——覆土、曲面和眼睛般的巨型开窗。覆土既是回应文物局的限高要求,也能够弱化新馆大体量对园区的压迫感。曲面既是延续老馆的基本形式语言,也能够呼应三星堆文物的浪漫气质。眼睛般的巨窗既凸显了青铜纵目面具对“眼睛”元素的强调,也是让新老建筑对话的景框。
▲ 设计草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进一步分析,会发现这些形式元素延续了老馆对文化根源性的表达。老馆的设计师郑国英先生曾于1991年在《建筑学报》上撰文介绍其设计想法,指出三星堆的“堆”是自然的建筑语言,从地面扶摇直上的螺旋曲线是对古蜀国祭祀天地文化的体现,而沿着整条流线便形成了“入迷”“解谜” 的空间叙事。实际上,这指向了文化根源的两大主题:一是当下遗址的现实地景,二是文物承载的祭祀文化的浪漫想象。一个厚重,指向大地;一个轻盈,指向天空。因此,新旧二馆虽时隔二十余年建成,不仅在形式语言上有延续和对话,更是当代建筑师对前辈设计观念的认同。或许这也是两代西南本土建筑师对家乡文化的共同解读。而由此出发,才能更好地理解新馆的形式生成基础,及其相应的种种设计手法。
▲ 老馆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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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艺团队将游客中心体块从用地东侧移到用地中部,和新馆连成一体,这让功能更紧凑,也使新馆体量更长,更加凸显了园区原有东西轴线和尽端老馆的核心地位。新馆北面坡向鸭子河,从河对岸看,它以地景姿态融入环境,呈现厚重状态,并衬托老馆轻盈的塔尖。而在紧邻主轴线的南立面,新馆延伸老馆的曲墙做法,形成包裹三个“当代堆体”空间的表皮。三个“堆体”既是文化形象,也是内部展厅扭转布置的结果。由此,内部约300m长的线性公共空间产生了收放变化,也避免了一眼望到头的单调。
▲ 新馆与老馆 © 存在建筑
然而,与老馆曲墙“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姿态不同,新馆的南侧曲墙是“悬浮”的状态。这就让新旧馆立面在延续的大前提下,又有了轻与重的对比。“悬浮”的南立面也使得新馆一层的公共空间与室外广场相连通,更符合当代大流量参观人群的使用要求。为了实现南墙的表皮感,建筑师更是将结构柱“化解”为竖向窗框。
▲ 南立面夜景 © 存在建筑
▲ 立面细节 © 存在建筑
在两个“堆体”公共空间内,游客可以透过“眼睛”的巨型窗望向老馆和遗址。而在其中“礼仪性”的大厅内,更是设计了一个通往地下层的螺旋楼梯,以呼应老馆螺旋向天的尖顶。再一次,新旧馆的形式语言发生了轻与重的反转。
▲ 开放式剧场 © 存在建筑
▲ 中庭的“时空螺旋”序厅 © 存在建筑
▲ 新馆“地眼”与老馆“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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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馆主体采用钢结构网架体系,这既便于形成大尺度公共空间满足大人流量的需求,也利于南侧曲面的塑造和整体快速建设。而在南立面和内部公共空间中,建筑师引入了考古地层的意象,以统一但不失变化的水平划分来处理石材饰面。
▲ 中庭 © 存在建筑
▲ 隐喻夯土的石材排列 © 存在建筑
在“眼状”巨窗部分,青铜遮阳条取代了石材。两种材质的强烈对比引人注目,但细看之下又符合功能和建造逻辑。在室内“考古地层”空间中,“幽明”成为主导氛围。为此,灯具与风口等设备终端被精心隐藏了起来。
▲ 分层立面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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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螺旋坡道与“眼睛” © 存在建筑
03
设计反思
在合理的形式生成过程中,情感和理智是交汇的,两者相互增强而非相互限制,这会让建筑师对设计意图的理解更为深入,使用的形式语言更为精准,表达的建筑意义更为强烈。
对比新馆的初期设计方案和最终建成效果,会发现一些颇具表现力的设计亮点有所弱化。在实际工程项目中,有许多决定性因素是建筑师无法完全控制的。但本文仍试图从抽象的形式生成逻辑自洽的角度反思设计,以提供一种平行的理论解读。
在新馆的设计过程中,内部展厅单元的26°扭转是关键性的形式操作。它在逻辑上支撑了南立面表皮的起伏变化和三个“堆体”空间的意象。同时按照设计说明,它也让建筑的整体姿态朝向遗址、园区和老馆。而在最终的室内空间体验中,却将注意力过多地分配给了老馆。如果在南立面高处设置一些观景平台,鼓励人远眺遗址地景,则会让人更强烈地感受到设计意图,体会当代“堆体”空间与三星村土堆的关联,想象历史的延续。
▲ 体块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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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馆与遗址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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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设计方案中,新馆北向斜坡融入河堤,并无任何开窗。但在落成建筑中,北向设置了观景窗。这是非常精彩的一笔,它让人在游览过程中能欣赏到宽阔鸭子河的美景,从而理解高度发达的古蜀国文明离不开河流的滋养。当然,这一笔还可以加强,可以把点窗拉长为跨过展厅的长廊,再连接上南侧的公共空间。由此可以为东西向展开的建筑增加南北向空间叙事,也让建筑成为场所文化图景的放大器,让三星堆、月亮湾、马牧河、鸭子河以及老馆和园区更紧密地整合在一起。
▲ 建筑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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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立面开窗 © 存在建筑
在新馆公共空间内,建筑师设计了一个通往地下一层的螺旋楼梯,以呼应老馆螺旋向上的尖顶。这一手法让新老馆产生了轻与重、内与外的空间反转,但同时也延续了老馆“入谜”“解谜”的空间叙事。但遗憾的是,新馆地下层最终只设置了临时展厅,让螺旋楼梯的功效大打折扣。反观最初的设计方案,从游客大厅完成购票等事宜后,可以直接进入地下层开始参观。顺着这个逻辑,若能适当加大地下展厅面积,并在参观完地下层后沿螺旋楼梯向上,再看到窗外老馆的螺旋向天尖顶,这会强化新旧馆关键元素的联系,并带来“沟通天地”的戏剧性体验,为整个场所增加竖向空间叙事的维度,也让新馆的“幽明”氛围更加合理。
▲ 螺旋坡道 © 存在建筑
新馆的总体表情是非常克制的。它坚守于好建筑的定位,合理地满足了大规模游客参观和考古科研的使用需求,以具有特色的空间中介的姿态,串联起内外四周的种种空间要素。因此,它不再是一个纪念碑性质的地标,更成为一种容纳当代文化生活的激发器。或许是展陈及室外布置还没有完善的缘故,现场游览时总觉得公共空间缺少一点灵韵。浏览新馆建成后照片,发现凡带上周边环境和旧建筑的场景都会更加生动,而仅仅聚焦于建筑物自身形式、空间和建造的图像则略显干涩。相比之下,倒是早期方案满是游客和展品的场景透视图更引人入胜,其中建筑与生活、场地和展品相得益彰,建筑克制得体的姿态也更让人信服。尤其是螺旋楼梯中的大立人青铜像,不必在意它是否是复制品,因为它既带来了兴奋点,也激发了内外空间各种公共生活的可能。或许新馆南侧室外场地上也可以有更多的艺术品,如同佛罗伦萨领主广场上的大卫雕像一般,将网红空间引入整个园区,让艺术最大程度地融入生活。
▲ “时空螺旋”序厅效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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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结 语
作为当代中国优秀建筑作品,新馆不仅有原创形式和文化意义表达,也有合理的功能组织和较高的项目完成度。它呈现了一种设计观念和方法的价值:以情感结合理智的形式生成方式,真诚地回应了项目中复杂而矛盾的诸多要求;以文化根源的深入理解,整合不同部分,探求“复杂而困难的总体”;以理性克制的建筑姿态,弱化博物馆的纪念碑性,利用各种要素激发当代生活,为场所带来更大的情感能量。
▲ 鸟瞰 © 存在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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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范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本文刊登于《建筑技艺》杂志
2023年11月刊(点击杂志封面了解本期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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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付丽娜
校核:禹 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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