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同故事赏味 | 还家(下)
北同故事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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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家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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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宁临近高考的某天夜里,她打开男孩的房门,惊恐地发现里面竟空无一人。
天快亮的时候,佩宁被闻讯而来的沈狄迅速在家附近的网吧找到,当时他在机械地按动鼠标玩着一个打地鼠的无聊小游戏。
她红着眼圈心急火燎赶到网吧,只见沈狄不顾体面地歪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护住脑袋,哼哼唧唧地喊着脏话。
佩宁几乎打断了沈狄的一根肋骨。在派出所,沈狄扬言“绝不接受调解”,佩宁只是冷笑着揉搓酸痛的小臂,眼缝里几乎看不到光亮。
她把手里的一串钥匙狠狠摔在地上,父子俩同时转脸看着她。佩宁站起来走进派出所的院子,在晨雾中把自己倒吊在了双杠上,幽幽唱起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
打这以后,只要佩宁在家,沈狄便不进家门。佩宁上大学后的头几个假期,沈狄总是住到母亲家,就连春节也是分开过,后来佩宁放假也不回家了。
而沈狄在家的时间却多了起来,她猜想也许是他终于到了知道疲倦的年纪。尽管在家里他们也还是各过各的,下班后他沉默地上网和饲养金鱼,她沉默地无休止地看电视,他们分睡在不同的房间,偶尔一起吃饭。
这个梦,也在佩宁上大学之后渐渐消失了,直到那个夜里她接到一个电话。
她缓慢地把眼睛从白亮的手机屏幕转向黑沉沉的窗外,顷刻之间银杏树叶就落满了街道,她再次看到噩梦的墨汁冲破梦境的边缘,迅速浸透明净又明亮的白日。那个电话告诉她,大学生沈佩宁,砍杀一名舍友后在逃。她感到自己不能做任何事。
沈狄又开始不在家了,他忙着找律师、跑法院,忙着对付媒体。他的一缸金鱼都死掉了。他们无法与彼此交谈,一旦交谈便是争吵,在他们这段过于沉默的婚姻中,佩宁是几乎唯一的谈资。
这些年来,她断断续续地将有限的关于佩宁的消息告诉沈狄,可这件事,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面对法院和媒体的人也不是她而是沈狄。
她悲哀地承认,如果没有沈狄,自己将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一切。而关于佩宁,她所知道的又能有多少呢?她惦念佩宁时,自然也总是想到那个可怜的被杀的男孩。
“那孩子,他叫什么?”一开始,她问。
“焦骄。”对方回答。
她不知道这些男孩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确信,从此,焦骄连同他的家人,与佩宁一起,将会时时使她陷入无言的苦楚。
后来她陆续听说,焦骄的家在贵州的山村,事实上,那里也没有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他吃百家饭长大。她想到那些被“盗窃”的物品,瑞士手表、最新型号的数码相机。“
他有时候晚上在外面工作,比较赚钱,其他的,我们也就不太清楚了。”他们的一位同学这么对她说。这两个男孩,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巨大的谜。
一周后警察找到了佩宁,他在一家宾馆里吞安眠药自杀。人们发现,他清空了自己的电脑和手机。他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字。
得到佩宁死讯的那天,祝眉月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对着暗黄的墙上因渗水而剥落的发青的漆,读佩宁小时候的《中国上下五千年》。
这是她顺手从他的书柜里抄起的一本书。她很少读历史故事,可是这一回却日日夜夜地读,一直读到史可法血战扬州,才被突如其来的眩晕击倒,扔下书再读不下去。
“母在江之南,儿在江之北。相逢叙梦中,牵衣喜且哭。”她不再强迫自己追问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们,还是他?那些似乎是可疑的蛛丝马迹在她的脑中如夏夜飞虫一般密集而迅疾地扑闪,让她感到生理上的恶心。
祝眉月把车停在火车站外的路边。这是一座极小的旧火车站,火车除了能通往省内各地之外,就只能通往省外的两三个大城市。
天光彻明,空气也清透,高高的云朵在火车站矮矮的三角形顶部悠悠而过。祝眉月在等待,她甚至有些紧张了。
她下车,闻到空气中尘土和寒冷的味道,走到小广场上。小广场的水泥地爬满蜿蜒裂纹,有些地方碎裂了,她用脚尖踢着碎掉的水泥块,身边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站着几个人,不时有人匆匆从广场穿过,没有人说话。
远处,似乎传来乡镇集市上的喧闹声,她默默推算着农历日期,想知道今天是初六还是初九。
一群人涌出了火车站,原先空荡的小广场也开始有了喧嚷,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嘹亮起来了。
一队小孩子在几个大人的带领下挤挤挨挨地走出来,一个个脸上带着些木然,来接他们的人顷刻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入小广场,兴奋地叫嚷、挥手和彼此拥抱。
一阵风吹来,她裹紧大衣,搜寻着出口附近的位置,目光扫过一簇又一簇人头。她的大拇指被其他四根手指牢牢按在手掌中,同时也在企图挣脱。她等待,同时却想要逃走,想要再次哭出来。
沈狄终于出现,他拖着行李箱,边向她走来边迎风用力擤着鼻涕。
“走吧。”沈狄说,他来到车旁。
祝眉月没有动。
“回去吧,”沈狄又说,他已经飞快地把小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一个方形布袋递给祝眉月:“这个还是放在前面方便些。”
她走近他,轻轻端过布袋,打开,是一只棕色木盒子,她手上的温度和存留在盒子上的他的体温重合了。她忍不住做了她一直没能做的——搂紧盒子,用它贴了贴脸,心里充满爱意。
沈狄走到不远处背风的方向抽起了烟,烟气被远远地吹散。他头顶稀疏泛白的头发也被吹散了,那为了遮蔽秃顶而刻意留长的头发有些滑稽地随风飘动,他的脸和头顶在风中更红了。
祝眉月瞥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因冷风而皱成一团,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祝眉月瞬间闻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正午的味道,那时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青年,住在单身宿舍里,经常在黄昏里透过窗户看到下班来找她的沈狄,他向她的窗户望去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可她还是兴奋地向他招手,她真是喜欢他那张脸。
然而她只碰触了这回忆的边缘便慌张地回到了现实,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想到它们。她是那么悲伤,或者说,她强迫自己紧紧抓住那悲伤,悲伤让她远离感伤。对于沈狄,她的心似乎总不愿意柔软下来。
“他和那个孩子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一些。很多人都说,他们关系很好的,他们是最好的。”他突然说。
她愣了一下,说:“我……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他。”
“我也没有。我当然没有。”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尽管那些谜依旧是谜。
“焦骄,”他说:“是叫这个名字的吧。”
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又一次想到佩宁对她说起这个名字时候的样子。佩宁偷了他的东西,却并不以为意,甚至提到他的时候也没有被告发之后的愤怒,仿佛完成了一个陪着小孩子玩的游戏。
那么死呢?死是什么?……她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去想。
沈狄抽完烟,顾自坐进车里,眼镜片又因温差而起了白雾,他便摘下它,一双被发红的皱纹包围的微凸的眼睛茫然地投向车窗外不知哪一处地方。
“不管怎么说……佩宁终于跟你回家了。”他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因迅疾涌出的情感而颤抖。他看得到未来,他们将一直在一起。
已完结。
作者手记:
完成《还家》的时候,是在一年前的冬天。
最初,只是想用较为蕴藉的手法写一个丧子的母亲,以及一桩“无因的罪恶”。
作为一个独生女,小时候惧怕的是父母突然遭遇不测,而成年后,惧怕的却是自己的离去——我不能让我的父母面对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许这个比喻不那么恰当)的惨伤境遇。在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威胁之后,心中的焦虑再次放大,便有了这篇小说。
小说中人物的原型来自我家族中的一个家庭,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写着写着,“佩宁”的形象发生了改变,他自然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男孩,真正成为了他自己,也同那个因他而丧命的人产生了真正的情感关联。
于是那桩必将发生的罪恶成了“有因的”,于是这篇小说不像《局外人》,也不像《杀人短片》,完全成了一个悼亡与寻找的故事。
又一个冬天了,又好好地活了一年。愿大家,以及我们爱的人,都好好地生活。
燕信羽
2017年1月
(本文已发表于《黄河文学》)
作者:燕信羽
编辑: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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