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莲居｜陈传席：画僧弘仁
禅僧 画僧—— 弘仁和尚生平简介
陈传席 /文
弘仁（1610－1640），本姓江，名韬，字六奇，安徽歙县人。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僧。出家后，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他兼工诗书，爱写梅竹。但一生主要以山水名重于时，属“黄山派”，又是“新安画派”的领袖。弘仁的个人思想与政局变迁关系密切，因而在诗画中常有流露。出家为僧后，云游四方，十余年中足迹遍大江南北。其艺术的可贵处在于：既尊传统，又主创新，所谓师法自然，独辟蹊径，是他艺术思想的核心。曾有诗云：“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说明他不甘囿于先入藩篱，勇于常变。此种艺术境界，除石涛外，在古人中也不算多。故后世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对他都倍为尊重。
[清] 弘仁 幽亭秀木图 纸本水墨 68×50.4cm 故宫博物院藏
弘仁本姓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生于徽州歙县东关桃源坞。江家原是歙县的望族。据《江氏宗谱》记载，弘仁的祖父在弘仁年幼时就携子孙迁往杭州并落籍。弘仁便在杭州上学。
弘仁本名一鸿，上学时改名江韬，字六奇。在杭郡考上了秀才。后来，他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只剩下寡母，生活便渐渐困苦起来。弘仁因“幼有远志”，不愿加入商人行列，依旧刻苦读书，“尝掌录而舌学”，用在手掌上记字和诵读方法为加强学习。
当时政府按规定给诸生廪粮，但数量太少，不足母子糊口。明朝后期，后金屡犯边界，斩关夺城，政府为了发兵抗击，除重税之外，又向百姓加派“辽饷”，弄得举国上下不堪重负。大概是为了生计，或是考虑到家乡文化气氛好，弘仁又带着寡母回到了歙县。
到歙县后，他拜当地名儒汪无涯为师，习五经，准备考科举。同时做此文化方面的事，即他传记中的所谓“以铅椠膳母”。还常“一日负米行三十里”，渐成为当地著名的孝子。其母死的，他仍不结婚，也没有出去做事。明崇祯十二年（1639），弘仁和李永昌、孙逸等五人联画《冈陵图》卷给李生白祝寿。这时弘仁大约以卖画为生。
[清] 弘仁 冈陵图轴（局部） 纸本笔墨 29.2×358.5cm 上海博物馆藏
弘仁三十五岁那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打进北京，明王朝灭亡。当吴三桂迎清兵入山海关，清军挥旌南下时，汉族士人纷纷奋起反击，甚至组织武装进行抵抗。大画家石谿、龚贤、戴本孝、恽南田等都曾参加抗清斗争。有的还直接参加战斗。徽州名臣金声和他的学生江天一奋起组织军队，分兵扼夺山隘，抗击清兵。各地军民纷纷响应，金声等人打了很多胜仗，而且收复了被清军占领的宁国、旌德、泾县、宣城等地。当时，徽州的士人大多参加了反清斗争的行列，从弘仁后来的行动可知，他当时也很可参加过战斗。由于叛徒的出卖和破坏，金声、江天一被俘后慷慨就义，徽州落入清军手中。
顺治二年（1645）十月之后，一部分抗清志士便相率入闽，投奔在福州建立的南明唐王政权，继续抗清。弘仁准备了一番之后，“自负累累卷轴”，也就偕其师汪无涯奔赴福建。临走时，和其好友程友哭别于潭上。然后经水路过杭州到达福州。弘仁入闽后具体参加了哪些抗清斗争，在他的学生和朋友的诗文中有所透露。弘仁的学生郑旼《忆渐江师八首》，其一云：“忠孝还从大处分，沙门祝发固云云。恐湮至性人难识，只把临池重右军。”诗后还有自跋云：“右忆渐公诗八首，甲辰春作。偶发敝笥，得公为书不册，遂录其后。公为画箑数囗，兵溃之日，皆为将去，不胜惋惜。公大节。世未有知者。…….”（见《渐江资料集》）。王泰徵《渐江和尚传》记其“文章气节，又君家之古心、古崖间矣”。古心、古崖是南宋末江万里、江万顷兄弟。宋亡，元兵至，古心投水死，古崖骂死，二人皆为宋尽忠尽节。这里用来赞颂弘仁的文章气节在江家伯仲间。汤燕生跋弘仁画云：“世人知师画与诗，别有孤怀不易拟。”大抵也指此。
[清] 弘仁 九谿峰壑图轴 110.6×58.9cm 上海博物馆藏
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又长驱直入，攻下了福州。清军进攻福州前，唐王逃至延平（今南平市），延平在福州和武夷山之间。清军赶来追杀唐王，唐王朱聿键急向西逃跑。两个月后，跑武夷山下的汀州（今长汀县），终于被清军追上杀死缓 。南明政权虽然苟延残喘，到康熙二年（1663）就彻底灭亡了。
弘仁去武夷山投奔唐王抗清复明，唐王朱聿键被杀后，追随者也就绝了复明之望。为了躲避清兵搜捕，一些人藏在深山之中，弘仁等人就在武夷山皈依了佛山，从古航道舟禅师，也算为亡明尽了臣节。据渐江《与程蚀庵书》云：“入武夷山，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业披缁皈古航本师。”其困苦生活可以想见。弘仁自母去世后，一生未婚，本无家口，元气牵挂。当唐王朱聿键政权垮台后，在武夷山出家为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清] 弘仁 雨余柳色图 纸本墨笔 84.4×45.3cm 上海博物馆藏
古航道舟禅师原为泉州晋江郑氏子，生于明万历十三年（1585），曾随博山于天界寺开堂，博山圆寂后，八闽，至武夷山主法回龙。和弘仁同时去闽参加抗清的歙县人士汪沐日、汪蛟、吴霖等，都皈依了这位古航禅师。古航禅师给汪沐日取法名曰弘济，给江韬取法名曰弘仁。弘仁又自取字无智，号渐江。从此，他就不再用俗姓名了。
目前能见到的弘仁最早的画是一个扇面，其上自题：“甲戌年是明崇祯七年（1634），弘仁二十五岁，尚未出家，故署俗姓名江韬。画的内容不外乎山石、树木、村庄，都是常见的“山居图”之类。画法大抵类元黄公望，也都是不时流行的画法，披麻皴加苔点等等。弘仁后期也用过这类画法，如浙江博物馆所藏《为载扬画山水扇面》。不过后期也用过这类画，用笔更生秀此。甲戌年所画的这幅扇画虽不见个人特色，但比起当时流行的作品，无软媚之气而有鲠强之概，树石有时喜用直笔勾写，和当时画界作画一味柔曲者有异。
[清] 弘仁 为载扬画山水扇 纸本设色 浙江省博物馆藏
弘仁早学过黄公望的画是可以确定的，在他后期个人独特风格形成，还时时有此类画风出现。
署名江韬的画，安徽屯溪文物商店也有一幅，也可看出是学黄公望的。其实这是当时流行的画法，无非是披麻皴，柔和松秀的笔调而已。
弘仁的画，三十岁之前就已有变化。目前，在世画迹中，最为可靠的早期作品是五人联作的《冈陵图》卷。这是一幅长卷，五人分别为李永昌、汪度、刘上延、孙逸、江韬，每人各画一段山水，画中用道路水滩衔接起来成为一体。每人在自己所画的部位题识署名并钤印。五人皆新安人，联画为李生白祝寿。弘仁题云：“己卯春日，为生白社兄寿，弟江韬。”下钤印：“六奇”。己卯是明崇祯十二年，弘仁当时三十岁，尚未出家。他画一冈陵，上有两株松树，其画法已不似黄公望了。线条如折铁，皴法似折带，有倪云林之意义又不尽然，比倪画更简洁，风格瘦硬趋于冷逸。
弘仁早年画迹，存世极少，这是因为他早年以举业为主，精力主要用于读经书，作画本来就少。同时他早年画风不著，名气不大，即使有画，也不受人重视，后来，他又忙于抗清的斗争。
[清] 弘仁 南冈清韵图扇页 金笺墨笔 17.6×50cm 故宫博物院藏
弘仁在武夷山时间不是太长，抗清复明无望出家为僧后，便把精力全寄托于画。
弘仁在武夷山恐怕没有画画，目前也尚未见到此时作画的证据。后来，弘仁画了几幅武夷山图，都是回黄山后靠回忆而创作的。程弘志辑《黄山志》，亲自写了《渐江传》，记弘仁画了《武夷图》赠给他，上题：“黄海归来，为圣木居士作武夷峰水，盖未敢唐突天都耳。”这显然是从武夷山回黄山多年后才画的。辽宁博物馆所藏《武夷岩壑图》，上题：“武夷岩壑峭拔，实有此境。余曾负一瓢游息其地累年矣，辄敢纵意为之。渐江学人弘仁。”由此也可看出所画的乃是他回忆之作。
弘仁的佛门老师古航卒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在此之前弘仁已回到歙县。从现存弘仁的作品看，自顺治元年到顺治七年，弘仁没有作品。但顺治八年和顺治九年两年间，却有很多作品。如《渐江石谿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中的弘仁《峭壁孤松图轴》，这幅画作于“辛卯（顺治八年）小春”，画的就是黄山之景。《神州国光集》中的《格庵山水合锦卷》，上题：“渐江学人为玉如先生，辛卯。”玉如是方式玉的字。方是歙县人，又是渐江的好友。
[清] 弘仁 峭壁孤松图 1651年作 纸本浅设色 120.3×53.2cm 嘉德2010春拍
许楚写的《黄山渐江师外传》云：“渐公自幔亭归黄山，往来云谷、慈光间又十余年。“幔亭，在武夷山。云谷、慈光皆黄山寺名。渐江自武夷归黄山十余年，若以顺治八年归黄山起，至康熙二年去世，正是十余年。
弘仁还有一幅名作《竹岸芦浦图卷》，现藏日本住友宽一家族，上有一诗，后记：“壬辰九月望后，留宿碧霞道院，率笔图此，并题以志。渐江弘仁自己。”据《乾隆宣城县志》卷十《寺观》著录：“碧霞庵在城南杨柳铺。”这说明顺治九年渐江又到宣城。他在武夷山不过四年时间，也许在顺治八年前就回到徽州。由是观之，弘仁学佛时间不长，清初“四大画僧”名为僧，实际上佛学功夫皆不太深，他们却都是功力颇深的画家。
弘仁虽醉心于画，但他仍是佛门弟子，一生未变。回到歙县后，他仍居佛寺中。当时歙县西干有十寺，弘仁居住于五明寺中，弘仁把自己的小室取名“澄观轩”。“澄观”即六朝晋时画家、理论家宗炳常说的“澄怀观道”缩语。由此名室，其志可见。弘仁有一幅《春暮林泉图》上自题：“杜鹃声叫暮春天，村落家家事向田；自是道人偏爱懒，也濡残墨写林泉。丙申（顺治十三年）三月，坐雨澄观轩，抹此以况，弘仁。”他在这里一直到去世，作了大量的画。虽经常出游，但归来仍回到澄观轩居住。
[清] 弘仁 林泉春暮图轴 89.4×41.8cm 上海博物馆藏
弘仁几乎每年都登黄山，有时就住黄山云谷寺、慈光阁之中。因他不是一般僧人，云谷寺、慈光阁中的方丈对他无不尊重。他游黄山，常在寺中作画。
弘仁也到芜湖、宣城、江西、南京、扬州等地游览。仅从他遗存的部分画迹来看，他在顺治十二年到过芜湖，并且偶见王孟端小册，用其意，画了山水扇面，寄给龙超居士。顺治十三年，弘仁基本上在歙县，这一年他画了很多画。春日，他在好友程守的揭蚀庵中画了《松石图》卷给主人。此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三月又在歙县丰溪吴闲止的书舍中画了一幅《雨后春深》山水轴送给舍主。此图现亦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他到黄山游览后，又到丰溪，为宜生居士画了《云根丹室图》。此图现藏香港何氏至乐楼。八月，他又画了《断崖流水图》给文玉先生。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弘仁的山水轴，上书：“渐江学人画寄伯行居士。”画中有“丙申”二字款。可以看出，这时他的艺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清] 弘仁 断崖流水图 镜心 纸本 1656年作 90×28cm 北京匡时2012秋拍
顺治十四年春，弘仁在家乡歙县桃源草堂中画了墨梅给脩己居士。此图现藏上海文物商店。夏季，弘仁又到了金陵（南京），驻锡香水庵，并在庵中为宗亥居士画了八幅册页。此册刊于《支那南画大成》第十一卷。九月，又画了南京十竹斋图。此图影印于《神州大观》第三号。直至第二年（戊戌）二月，弘仁仍在南京，在南京聚宝门（今中华门）外梅岗的惠应寺，画了《梅花亭图轴》。
这一年腊月，弘仁又到了沚阜，画了《沚阜册》。此图现藏安徽省博物馆。沚阜即湾沚，原属宣城县，今为芜湖县治。他在沚阜住了很长时间，又画了《梅花书屋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上题：“度腊沚水，己亥元日，…….弘仁。”可知他在顺治十六年元日仍在沚阜。但这年三月，他就回到了歙县，在西园画《西园坐雨图》。同年九月，弘仁又登黄山，驻锡云谷寺，并会晤了澈公尊师，为他画了《清泉洗砚图》。
[清] 弘仁 林泉图 上海博物馆藏
顺治十七年（庚子），是弘仁作画多而精的一年。这一年，他都在歙县，或登黄山，或居五明寺澄观轩。庚子春寒，他到了歙县桃源坞，住在族弟江注之家，读唐诗，画了《唐人诗意图册》。尔后，他又到了丰溪吴氏介石书屋，画了《丰溪山水册》。八月，弘仁在他的澄观轩中，画了《溪畔清音图》。此图原为黄宾虹所藏，曾有摹本。冬初，弘仁又到了休宁，驻锡建初寺。画《秋日山居图》，上题：“老年意孤成缩涩，乍见停云有会心；笔墨于斯需一转，纵横无碍可全神。…….余此写秋日山居，略存倪迂遗意。学人弘仁。”庚子年腊月，弘仁又从休宁回到了歙县，依旧住在他的澄观轩中。他在轩中画了不少画，如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林泉出山图》，还有《林泉图》、《黄海松石图》，皆是弘仁的名作，都作于庚子年。此外，浙江博物馆藏有他的《枯树竹石图》，上题：“……庚子腊，灯下重题于澄观轩中，弘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节寿图》轴、《陶庵图》轴也都是庚子年的杰作。这一年他的画不但既精又多，而且如《黄海松石图》、《陶庵图》轴等都为巨幅。
[清] 弘仁 黄海松石图 上海博物馆藏
清顺治十八年（辛丑），又是弘仁创作丰盛且又达到又一个高峰的一年。辛丑春，他仍在歙县，为昭素居士画了一套《山水册》，上题：“学人为昭素居士染册十数番，悉是雨中课也。阁笔复为简点，殊见荒涩，颇不耐观，亶负主人存恤之意，且不得纵赏所藏墨迹，所谓虚来实归，惭感深至。辛丑二月，弘仁谨识。”这位昭素居士，据施闰章《愚山诗集》卷三十《黄山连雨，信宿桃花源，怀吴粲如、昭素》诗，末句云：“季仲多年别，含情不共言。”可知，昭素和吴粲如是弟兄，歙县西歙人，弘仁常为他们作画。题识中说“且又得纵赏所藏墨迹”，可见是吴家画的。
同年春，弘仁还在歙县为象也居士画《西岩松雪图》，长约二米，宽一米余。此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清] 弘仁 西岩松雪图 纸本墨笔 192.5×104.5cm 故宫博物院藏
夏天，弘仁便到了扬州，在扬州游览后，又到了杭州，宿于杭州西湖南屏山北麓之净慈寺。他在净慈寺为慧通上人画了《山水轴》（现藏浙江省博物馆）。不久，他便回到歙县。他在澄观轩为歙县岳生大居士作《幽亭秀木图》轴。此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这一年五月，弘仁在歙县西溪萧寺（指五明寺），好友汤燕生来访。他画了一幅《疏柯坡石图轴》，上题：“辛丑蒲月，写于西溪萧寺，渐江大学人。”画面较简单。汤燕生在画上用工整的隶书题：“静士渊妙，孤奇朗拔。食谢腥羶，衣只袍葛。采云体轻，涉险神豁。自挈画囊，轻赍茶钵。当其意至，解衣皴抹。半石疏柯，着手都活。俯视宋英，兼师元达。俗客贿求，有蹙其頞。时以惠贫，天浆醒渴。作颂书颠，用防豪夺。辛丑，访渐师于五明寺，出此志别，赞以记之。汤燕生。”此图现藏无锡市博物馆。
九月，弘仁又受歙人王雄右之嘱，画了《仿倪山水轴》，其上题：“辛丑九月，雄右属为旦先居士，弘仁。”旦先居士即吕应昉，字旦先，歙县人，此时已移居鄱阳。次年，王雄右就帮助弘仁去庐山，并住吕旦先家。这幅画便是他们结识之礼。
[清] 弘仁 仿倪山水图轴 纸本设色 133.1×62.7cm 故宫博物院藏
十一月，弘仁到了歙县西溪南仁义禅院，他在这里画了很多巨幅。所作《丰溪山水》卷上题：“辛丑十一月度腊丰溪之仁义禅院，落落寡营，颇自闲适。日曳杖桥头，看对峰山色，意有所会。归院砚冰始融，率尔涂此，殊觉潦草。渐江弘仁。”他在这里还画了《江山无尽图卷》。从所题的内容看来，此画和《丰溪山水》卷当属同一时期同一环境的作品。
弘仁的名作《晓江风便图》也作于此时。上题：“辛丑十一月，伯炎居士将俶广陵之装，学人写晓江风便图以送。揆有数月之间，蹊桃初绽，瞻望旋旌。弘仁。”此图现藏安徽省博物馆，后有石涛、吴羲、程守、许楚等四家长跋。
[清] 弘仁 晓江风便图（局部） 纸本水墨浅设色 28×243cm 安徽省博物馆藏
康熙元年（1662）年，弘仁大部分时间仍在歙县。春三月，他画了《宋人画意图册》。秋，又为休宁县的汪如（字无波）画了《桐阜图》卷。此图现藏上海博物馆。冬月，他又在介石书堂画了一套册页，共十二页，现藏广东省博物馆。仲冬，他在澄观轩画《秋山诗画》轴，题：“画意无多角处嘉，有人搔首望槎桠。黄花别去梅将蕾，且对瓶中玉茗花。壬寅冬种，渐江学人写于澄观轩。”
冬十一月，弘仁准备去庐山去，王雄右等人也极力怂恿并帮助准备。出行时，因遇阴雨，在歙县停留数日，朱眉方、戴本孝、汪度、许楚等名士赋诗为他饯行。
他于十一月自新安出发，不久便到了鄱阳芝山吕旦先家。也许是主人留客，也许是大雪封山，弘仁暂住在吕家，一时没有急于上山，为主人画了精心之作《始信峰图》。题曰：“始信峰图。癸卯春，弘仁为旦先居士作于番阳之且读斋。”番阳即鄱阳，且读斋是吕家书斋。画好之后，王艮即在右边中部题字：“紫云千堵削芙蓉，不信人间有此峰。记与老人松畔立，至今眉鬓带烟浓。壬、癸间，予客芝阳，渐公自黄山来，偕予将往匡庐，留寓且读斋，为主人吕君图此，而余题识之。广乘樵王艮。”从弘仁题识可知，癸卯春，他还在吕家。从王艮题识更可知，渐江从黄山来到鄱阳后，准备和王艮一同游庐山，但到第二年春天仍留寓吕家且读斋。弘仁在吕家画了很多画，其中一幅《山水图卷》上题：“癸卯春，弘仁寓工芝阳东湖，寄伯炎居士。”吴伯炎是弘仁出游的经济赞助人，想来这次游庐山，也是吴伯炎赞助。所以弘仁的名作《疏泉洗研图》（见藏上海博物馆）也作于此时。
[清] 弘仁 疏泉洗研图 纸本设色 19.7×69.7cm 上海博物馆藏
天气稍暖，弘仁便在王艮陪同下来到庐山，住在雪庵的金轮庵。在庐山，他凭吊了宗炳馺慧远等人的白莲社遗迹，“觉远公（慧远）声影犹在”（王泰徵《渐江和尚传》）。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都服膺宗炳的画论。宗炳、雷次宗以及刘遗民、竺道生等人都曾到庐山，参加过佛理以及《丧服经》、《诗经》等。慧远曾带领宗炳、雷次宗等一百二十三人在庐山精舍无量寿佛像前建斋立誓，发愿往生弥陀净土（西方佛极乐世界）。弘仁上庐山吊访其遗迹，说明他真的对佛家学说产生了兴趣。
康熙二年初夏（四月），弘仁下庐山，经鄱阳湖，又回到了吕旦先家。在吕家，他又画《秋柳孤棹图》轴。此图现藏辽宁博物馆。
六月十六日，弘仁回到歙县，先在丰溪吴不炎家留憩旬日。吴家为之接风，放筏西干，赏古法书真迹及宋元名画，度曲、吹笛、作画、吟诗。许楚在渐江画的《石淙舟集图》上跋文记载了这段时间的趣事。客居金陵的先著（字迁甫）还为此图写了一首诗：“月泉吟社旧盟寒，天复遗黎结古欢。何许风流二三子，携尊吹笛泛西干。”
真是乐极生悲。这一次放舟西干十分愉快，弘仁兴起，“不禁解衣”作画，受了风寒，回到五明寺后，便生了病。“自秋徂冬，感疾不起”。弘仁的精神也不佳，在他的《山水卷》上题曰：“癸卯长夏无聊，写此小景遣意，渐江弘仁。”癸卯新秋，他在披云峰下五明寺中又画了《山水》轴。这披云峰就是弘仁的五明寺所在地——歙县练溪右岸山中。这时候离他去世只有几个月了。
去世前，弘仁曾想去杭州省父祖之墓，又想去芜湖见一见老友汤燕生。汤燕生和弘仁同乡，明亡后，隐居于芜湖东河沿，筑“补过斋”，自号黄山樵者，常为弘仁的画题词。他工诗文，通六书，精篆籀，弘仁与他也特别亲和。如果有时间，弘仁还想入黄山研究性命之学。可惜都没有实现。
[清] 弘仁 枯槎短荻图 纸本墨笔 61.9×35.3cm 故宫博物院藏
弘仁在康熙二年十二月初八日还画了最后一套册页，去世前一日还画了三张画，送给贫家以助其度日。汤燕生《哭渐江师三首》中有一首：“先期一日弄寒烟，乞与贫家度腊钱。索取匡庐峰上屦，濯来宝相寺中泉。”下注：“师未告逝前珠日，犹手作三画以给贫者。因往宝相寺取浴。浴华，向友人家取游庐山时草屦以去，若将远行者。”他还要将所蓄图册分给同人，共八页，计《松》、《涧》、《泉》、《池》、《岩》、《石》、《壁》、《冈》。此图册中六页现藏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艾京斯美术馆。最后一页《冈》上还有一塔。他大概已预感不久将圆寂了，这塔就是他的归宿。其右上自书：“癸卯嘉平月八日，弘仁为中翁居士写。”有十四天，他已病了。病前曾说：“墓上种梅为绝胜事，归卧竹根之日，尚有清香万斛，濯魄冰壶，何必返魂香也。他生异世，庶不蒸芝菌，滴醴泉，以媚入谄口，其赖此君哉。”“又喃喃佛号不绝。”癸卯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弘仁在歙县五明寺去世，其时为清康熙二年，公元1664年1月19日。
一个多月后，弘仁被葬歙县西干披云峰下五明寺附近。这里曾是唐代诗仙李白访隐士许宣平之地，太白楼就建在这里。汤燕生作为弘仁的朋友又是前辈宣读了诔文，程守为之碑文，王泰徵为之写传。汤燕生及其他朋友和从游之弟子们在墓地种梅数十株，以了弘仁生前之心愿。
弘仁的墓至今（1993）完好，仍在歙县西郊披云峰下，太白楼这左。
[清] 弘仁 松溪石壁图轴 天津博物馆藏
弘仁的画，现存于南京博物院的有庚子（1660）款的《黄山天都峰图》乃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画右上弘仁自题：“历尽巉岏霞满衣，归筇心与意俱违。披图瞥尔松风激，犹似天都歌翠微。为去疑居士写图并题正。渐江学人弘仁。”钤印“弘仁”、“渐江”、“家在黄山白岳之间”。这幅画反映了弘仁山水画中最典型的面貌：其一，构图奇纵稳定，层峦陡壑，空旷幽深。主峰奇兀高耸。其二，几乎所有山石都用大大小小的方形几何体组成，有的大几何体（长矩形或横矩形）中套中几何体，中几何体中又套小几何体，大几何体和中小繁多的几何体相间组成，疏密有致。往往于两块简单、迹近抽象的空白大石（几何体）当中画上一些碎石和小树。其三，石多树少，山下坡上或水旁画上几株大松树，或于山头上倒悬一松，或于峭壁悬瀑旁伸出一些虬枝。在笔墨处理上，其几何体的山石多用线空勾，没有大片的墨，没有粗倔跃动的线，除了少量坡脚及夹石外，山石上几乎没有繁复的皴笔和过多的点染。
[清] 弘仁 天都峰图轴 纸本水墨 307.×99.6cm 南京博物馆藏
就现存画迹来看，渐江作画，一生中在五六个阶段中有较大的变化。每一阶段中，又有不同进展。
第一阶段采用的基本上是当时画坛上流行的画法，大抵以黄公望的披麻皴为主。但因受孙无修等人影响，线条趋向直而简。
第二阶段在他三十岁左右，代表作即五人联作《冈陵图卷》中一部分。用笔受倪云林、程孟阳、李永昌等人影响，趋向简括、冷逸、瘦硬，与当时流行画法大异，可见他风格形成之端倪。
第三阶段，是他四十岁左右的时期。这时他抗清失败，出家为僧，从武夷山回到黄山，绘画题材以黄山为主，个人的突出风格初步形成，积欠成熟。现存代表作《竹岸芦浦图卷》等。
[清] 弘仁 竹岸芦浦图卷（局部图） 纸本墨笔 日本泉屋博物馆藏
《竹岸芦浦图卷》，纸本，墨笔，现藏日本泉屋博物馆。左上题：“乱篁丛苇满清流，记得江南白鹭洲。我向毫端寻往迹，闲心漠漠起沙鸥。壬辰九月望留宿碧霞道院，率笔图此，并题以志。渐江弘仁自记。”壬辰即1652年，弘仁四十三岁，碧霞道院在安徽宣城南，江南白鹭洲在南京，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有“二水中分白鹭洲”句。弘仁画的正是白鹭洲景象：竹岸、芦浦、远帆、长天。画中石头多用几何形构成，线条较直但不如后期之刚直爽利，尚简而不洁，画面有冷和静的感觉，但不十分感人。
这一时期，他的画风格已形成，但风格尤其是笔墨技巧还不成熟。
[清] 弘仁 竹石风泉图轴 天津博物馆藏
第四阶段，他四十七岁左右。这时期的传世作品中有不少梅花松树题材。山水画的风格已十分成熟。用笔技巧问题已解决，且作品很多，出现了成熟时期第一个创作高潮。代表作有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寄伯行居士山水图轴》。此画作于丙申年，即顺治十三年，这年弘仁四十七岁。画中的山都是由很多小几何形组成的一个大几何形。每一个小几何形就是一块大花岗岩石，石缝之间长一些小树或小草。外轮廓线用爽利清晰的线条勾括，直率而流利，没有前期那种含糊枯索之状，显得十分成熟。内部皴笔严谨丰富，不繁复也不十分简单，但显得洁净。树的画法也谨严缜密。全画有刚正坚稳之感，于细微处见苍劲，瘦削处见腴润，师倪云林而又超出，完全形成了他个人的独特完美的风格。
弘仁的画大多为墨笔，而此本淡设色，只是色极浅，浅绛几近于水墨。
[清] 弘仁 陶庵图轴 纸本墨笔 99.1×58.3cm 故宫博物院藏
从弘仁五十一岁时画的《黄山天都峰图》及《黄海松石图》、《陶庵图》等可以看出，这时他的艺术风格已十分成熟，较之前一阶段，笔墨更简洁、清刚、纯净，主要用线条空勾，以大小几何体造形，极少皴擦，点染也极珍惜，因而冰冷汪静的气氛特强。可以说，五十一岁的弘仁已完成了四大阶段的变化，在艺术上已达到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高峰。此后，又有发展变化。
[清] 弘仁 黄山图轴 纸本设色 145×48cm 江西婺源博物馆藏
五十二岁时，他在精心创作中，在简洁的基础上又加以充实。这一阶段可算作前一阶段的延伸，也可算作一个新的阶段。此期代表作以江西婺源博物馆所藏的《黄山图》为最。该图纸本，浅绛色，纵145厘米，宽48厘米，是弘仁画赠给友人汪于鼎的。此图无款印，仅在左下石壁上书“辛丑”二字，但上方有弘仁好友汤燕生的题记及五言诗二首。画中突出的山壁、石头仍用线空勾，不皴不擦，一片空白，但凹下和阴面的石块中多以细线密皴，较前大为充实，而且形成一种疏密的对比。几株松树画法也回复到以前的谨严缜密的时期。总之，画面不像以前那样简括，也不纯用几何体构成，而且显得十分严谨精密。
这年他最著名作品是《晓江风便图》卷。此图现藏安徽省博物馆。纸本，水墨浅设色，纵28厘米，宽243厘米。从画中风光来看，当是新安江山水。他画水，还像倪云林一样，无笔不着，一片空白，但仍有水的感觉。画山用细淡而沉稳的线条勾写，突出丘山石部分皆不皴不擦，斜坡山石，除了空白外，也在凹处、阴处用了不少披麻皴，山头上有时加一些小墨点，以见丰富，用墨皆淡润古秀、细劲清雅，比起前一阶段的画，风格虽相似，皴笔却略多一些。而其宁静、安稳、冷冰、纯净的感觉不减，凡属弘仁成熟期的精心之作都有这些特点。
[清] 弘仁 晓江风便图（局部） 纸本水墨浅设色 28×243cm 安徽省博物馆藏
当然，他任何时期都有精心之作和即兴之作，乃至应付之作。有些作品未必出于应会，也许是精力和时间的限制，他不得不随意点染，草草而就。如同年所作《为慧通上人写山水图》轴，和他精心之作相比，差别很大。
弘仁五十三岁至五十四岁，虽忙于研究佛学，寻访佛教遗迹，画迹却不少，且画风又略有变化。
五十三岁时画的《桐阜图》卷反映了他另一种心境。此图现藏上海博物馆，纸本，墨笔，有极淡色，纵21厘米，宽91厘米。据《康熙徽州府志》，休宁人汪如，字无波，号桐阜，工书法诗文，著《桐阜集》。桐阜既是名号，又是书斋名。画中桐树下一斋，斋中一人弹琴，当指汪无波。画面空旷，全法倪云林，山石用侧笔，颇似云林折带皴，但略有变化。桐树、竹枝都近于云林。画面流露的清冷秀雅之气，令人叹为观止。可以想象，他作此画时的心境之宁静和空相。
[清] 弘仁 始信峰图 纸本设色 1663年作 124×84cm 广州美术馆藏
弘仁画黄山和其他地方的景色，方法是不同的。他一画黄山，就显出其突出的风格和独到的本色。广州美术馆收藏的《始信峰图》是他去世这一年（五十五岁）中最精致之作。始信峰是黄山第一奇峰，从南坡登黄山，至此峰，始信黄山之奇，故名。此图画黄山实景，用大大小小的几何体构形，不皴不擦，纯用线空勾，却能见其前后左右的空间关系。较之前一阶段画黄山，小几何体增多，用线更加清细秀雅，但刚劲已稍减。
弘仁的画创造了古今鲜见的奇特之美。但他仍思变化，或充实、或简洁，可惜到五十四岁便停止了画笔。他的画，清人杨翰总结得好：“于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弱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
[清] 渐江 云谷寺静思图 84.3×42.4cm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总之，弘仁早年的画凡署江韬款者，皆无显明特色。出家后，画则大变，查士标跋其《黄山图册》云：“渐江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昔人以天地云物为师，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称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四十岁，风格成熟；五十一岁，风格深化。其画既不同于所谓正统派“四王”之软靡而生气；也不同于石谿那样苍浑老辣；也不同于石谿那样跃动奇纵；更不同于龚贤那样浓墨沉重；也不同于“金陵八家”之刚硬劲健。他的画神韵逸趣似元，风骨法度似宋；他的画又不似元，亦不似宋，而完全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冷、静、净。寒气逼人，悲凉苍怆；又如古井之水、玉湖春冰、藐姑射山的仙女，无纤毫尘俗气。
弘仁的一幅山水册，被《十百斋书画录》著录，清周渔（字大西）题“如见斯人”签。施闰章、石涛等人见其图，皆感动而题跋，其中吴肃公跋云：“渐江高士逃禅，画在倪、黄之间，新安好手，皆其陶染。予不谙画法，爱其闲静简远，如对幽人，如聆禅悦。……..”袁启旭跋云：“阅渐公画，不知为何人，知其为高流士，胸无纤尘者。清泉白石，一往情深，吾延陵宝之也固宜。”
“闲静简远”、“高流静士”、“胸无纤尘”是古代画家最向往的境界，也是古人认为最美最高的风格。弘仁画最足当之。
弘仁 山水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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