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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貉之争到人貉之和:城市野生动物应被投喂吗?

杨凯奇周嘉珺 千篇一绿 2021-06-06
那也许并非是咬伤,“皮肤上除了一个擦痕外,没有牙印,没有撕裂伤,没有‘咬合’的痕迹”。那更像是一场遭遇——幼貉从草丛蹿出来,恰好与陈女士的脚踝打了个照面,惊慌逃窜中牙齿擦过了脚踝上的皮肤。

生活在城市生态系统里,貉也有觅食的能力,王放曾目睹过,貉会去河沟里捉小螃蟹、青蛙,去土里挖蚯蚓,在昏黄路灯下抓甲虫,与人类的接触大大降低。
对于流浪猫,“我们做的就是定量投喂+观察,以及采取必要的救治,其他不去干预它们,以保持生态平衡。”在数量稳定的情况下发生的厮杀则是“优胜劣汰”,是自然的选择。

貉的本性温和,也很怕人。王放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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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嘉珺

很多人知道成语“一丘之貉”,但从未见过这种小动物。最近,在上海市西南方向的松江区,有居民发现晚上在小区里散步居然会偶遇貉,甚至产生冲突。
2020年7月7日晚,家住松江区米兰诺贵都小区的陈女士散步路过一片草丛,惊起一只貉,掠过她的脚踝。她发现脚上有抓伤和咬伤的痕迹,赶紧注射了狂犬疫苗。当她在小区微信群里向其他业主提醒貉的风险后,业主们纷纷投诉,希望把貉统统抓走。
貉像猫,但属于犬科。腿短这点却“无可奈何”地随了浣熊,也和浣熊一样眼睛外圈长着黑毛。貉并非最近才侵入城市,而是上海的原住民,也广泛分布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东亚地区。
松江林业站曾透露,松江区约有70个小区出现过貉。只不过不像现在这么多,又往往躲着人类,所以大多数人并没有发现。忽然涌现的貉打哪儿来?貉会咬人甚至传播疫病吗?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人们宅家里,动物走上街头,人兽如何在城市里和谐共处,值得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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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喂貉,我不喂它们 吃什么呢?”
为了解决业主们的困扰,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王放的团队被请来现场调查。团队一来就看见二十多只貉聚在一起,吊起了好奇心。

夜晚,二十多只抢食猫粮的貉,背后的白光是更多貉的眼睛。王放拍摄视频截图

2019年起,貉就被王放团队选为研究城市野生动物的代表。除了分布广泛、能很好地适应城市环境、具有样本意义外,还因为给它们戴跟踪检测用的颈环、抽取血清时,温顺配合,研究能安全地展开。
所以“貉伤人”事件让王放感到困惑。他与欧洲、日本同行交流,起初的共识是,貉尤其是幼体貉很怕人,主动伤人不现实。
王放查看过陈女士的伤口,认为那也许并非是咬伤,“皮肤上除了一个擦痕外,没有牙印,没有撕裂伤,没有‘咬合’的痕迹”。那更像是一场遭遇——幼貉从草丛蹿出来,恰好与陈女士的脚踝打了个照面,惊慌逃窜中牙齿擦过了脚踝上的皮肤。王放调研过数百名松江各小区的业主,其中只有两例被貉“咬伤”,情形与陈女士差不多,是遭遇,而非貉主动攻击。
但在有老人小孩的家庭,忧虑仍在蔓延。米兰诺贵都业主周先生描述:“晚上出去,常常看见好几只貉聚在一起,冒白光的眼睛盯着你,散步的时候从眼皮子底下蹿过去。”他们持续催促居委会采取行动。
王放称,前几年,貉在上海的分布其实是显著退缩的,可能与工程建设、杀虫除草等人类活动有关,也可能因为猫狗等宠物身上的一种传染性皮肤病“疥螨”蔓延到貉的种群。但新冠肺炎疫情大大减少了人类活动对貉的干扰,冬去春来也恰好是貉的繁殖期,“我们判断,疫情期间貉得到了一个非常大的喘息和扩散的机会。”
搞清米兰诺贵都有多少貉是当务之急。团队派了5个人于20:30到23:00,用样线统计法把小区划分为5个部分,每个部分来回排查了3遍,最终确定小区里有60-80只貉,密度达到每公顷十几只。
米兰诺贵都小区临近上海佘山森林公园,是别墅和公寓混合的高档社区,小区绿化也好,吸引了貉在此栖息。但这一带小区很多,为何这个小区貉最多?
居民们猜测,小区里一些阿姨每天喂流浪猫,猫粮喂得太多吸引了貉。王放团队也发现,凡是没有投喂行为的小区,貉的密度在每公顷2-3只乃至2只以下;有投喂行为的小区,貉数量明显增加,密度为每公顷5只左右。
理应怕人的貉,现在却尾随人后,活像乞丐在讨要食物。貉本是“独行侠”,相互间会为争夺领地和食物大打出手,但米兰诺贵都的貉常常三五成群,甚至二十几只地聚在一起吃猫粮。而在其他小区,貉虽然会翻弄垃圾寻找食物,但在有人经过、强光照射时,仍会很谨慎地躲进灌木丛。
王放一开始也以为貉的泛滥是喂流浪猫“节外生枝”,但对比不同小区中貉行为之后,王放分析,貉怕不怕人的分水岭,在于是否有人主动投喂貉。
果然,一次调研中,他目睹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业主一次性喂了两斤猫粮。王放说,你这不对呀,喂猫都喂成貉了。对方直率回答,“我就是想喂貉,我不喂它们吃什么呢?”
面对业主施压,居委会从禁止投喂做起。米兰诺贵都等小区里的多处绿地上安置警示牌——“注意貉出没”“禁止投食”,并发动楼组长、志愿者、护楼队等多方力量,锁定投喂的居民,由居委会和社区民警上门做思想工作。


意识到投喂的影响后,米兰诺贵都小区设置了“请勿投食”的警示牌。武亦乾 | 摄

貉实在太多了,需要捕获后放归野外。2020年7月27日,米兰诺贵都所在的社区申请到了松江区第一张“狩猎证”,被允许诱捕40只貉,放生至奉贤海湾森林公园。8月10日,小区周先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小区里的貉一下少了。”
如果没有人过量投喂,猫的种群可以自我维持稳定。当此地食物不足,流浪猫会迁往别的地方,或是种群内部自我淘汰。“我们做的就是定量投喂+观察,以及采取必要的救治,其他不去干预它们,以保持生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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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貉学会尾随人类
“貉不伤人”的认知源于对野外环境下貉的观察,但在米兰诺贵都小区里,貉的行为突破了王放的既往经验,让他不得不担心,貉在未来有伤人的可能。
“当一个动物接受另外一个动物提供食物,对于犬科动物来说,是一种示弱、从属的表现。”当貉把人视作理所当然的食物来源,学会尾随、讨要,一旦人停止提供食物或者食物不够,貉就会去主动靠近人,甚至可能会有攻击性。“更危险的季节是入冬之前,貉为了冬眠要大量进食的时候,性情可能更加暴躁,这些情况不加以扭转的话更危险。”王放说。
野生动物适应城市生活的速度,往往超乎动物学家的想象。2020年英国皇家动物学会的一项研究显示,过去几十年间生活在城市里的英国狐狸,因为觅食不像野外那样困难,性情变得更温和,外貌也发生变化——由于咬合能力下降,狐狸的嘴不再需要又尖又长,脸变得比野外的同类更宽。这些变化将会记录到遗传信息里,久而久之,英国城市里的狐狸可能变成一个新物种。
上海的貉或许也在这个演化进程中,越来越打破与人类间的合理距离。王放观察,米兰诺贵都里的成年貉与幼貉的数量比例约为1∶5,而在严酷的野外环境下,幼崽需要优胜劣汰才能存活,这一比例为1∶2。这说明有人主动投喂的情况下,貉的幼崽成活率畸高,貉爸爸、貉妈妈们也没有逼迫幼崽拓展新领地的生存压力。如果不加以管控,小区里貉的密度只会越来越高,人兽冲突越来越多。“种群泛滥过程中还有潜在的传染病和寄生虫风险”。


幼貉。武亦乾 | 摄

野生兽类泛滥会打破本地的生态平衡,给其他物种如鸟类带来生存风险,例如野猫会捕捉成鸟或偷食鸟蛋。
野生动物泛滥的影响可能比流浪猫狗泛滥更严重。家猫家犬随人类一起演化了上千年,对人类本能地有亲切感,而城市里的兽类即便适应了城市生活,野性仍存,更不可控。在美国,泛滥的浣熊闯入院落,在木结构房屋里打洞做窝,甚至攻击人类。2016年,新泽西州一名6岁男孩在家附近遭受浣熊袭击,脸部、手腕以及腿部多处受伤,幸亏邻居发现,开枪打死浣熊,小男孩才捡回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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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投喂,野生动物吃什么?
因为有一批主动接纳貉的业主,小区内争议很大,王放记得,在电视台的一次采访中,双方在镜头前各执一词、激烈争吵。
他没料到,自己在公众号“自然测量员”发布一篇倡议不要投喂野生动物的文章后(点击阅读:貉爆发背后:投喂野生动物,危害公共安全),也陷入同样的争议。“野生动物生活在人住的小区,应该让林业局来管。发这么长的文章不要只指责好心的喂养人好吗?”一条留言如是说。
在欧美等发达国家,由于城市生态较早恢复,人兽冲突更是司空见惯——短吻鳄爬入游泳池,棕熊在垃圾箱里翻箱倒柜。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的孙全辉博士介绍,欧美等发达国家大多不鼓励投喂野生动物,有些国家明令禁止,目的是保持野生动物独立觅食的能力,减少公众与野生动物的近距离接触。
王放在与政府相关部门讨论时一直强调:城市里的野生动物已经存在,不可能将它们全部驱逐出去。但城市不是保护区,“只有不投喂野生动物,它们才能形成稳定、安全的种群”。因此他建议在野生动物保护的地方法规里,加入“禁止投喂野生动物”的内容。
“只有与野生动物保持距离,彼此才能相安无事。”孙全辉说。
没有人的投喂,野生动物吃什么?
在上海松江,有居民将吃剩的骨头装进垃圾袋放在院子里,第二天早上发现骨头连残渣都不剩,但垃圾袋没有破损,猜测是貉吃掉了,“它们很聪明,已经完全适应城里的生活。”
生活在城市生态系统里,貉也有觅食的能力,王放曾目睹过,貉会去河沟里捉小螃蟹、青蛙,去土里挖蚯蚓,在昏黄路灯下抓甲虫,与人类的接触大大降低。
 


貉和浣熊一样眼睛外圈长着黑毛,模样可爱。武亦乾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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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喂流浪猫狗,究竟对不对?
在王放公众号的留言中,话题已从“是否禁止野生动物投喂”延伸到了“投喂流浪猫狗究竟对不对”。因为即便法律禁止投喂野生动物,它们还是可能吃投喂给流浪猫狗的食物,这触动了投喂者的敏感神经。
除了人为投喂貉之外,米兰诺贵都貉的数量剧增的另一诱因或许正是猫粮过剩。流浪动物救助人张卷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也注意到猫粮有时会招引来“各路神仙”,不只是蟑螂蚂蚁,还有巨型鸟类甚至黄鼠狼。张卷卷是华东师范大学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硕士,在接触流浪动物救助活动后“为了让自己的兴趣爱好更专业”,又去中国农业大学读了兽医学,并拿到了执业兽医师资格证书。
比起陌生的野生动物,投喂流浪猫狗的讨论与顾虑显然更多。因为猫犬的繁殖速度极快,而猫又是一种有地盘意识的生物,或许会压缩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
喂猫行为很分散,如果全部交由执法部门监督,行政成本极大。王放从各小区对投喂者的摸排工作中,看到了社区自治管理投喂的潜力。“这或许是生态治理一个很有意思的探索。”
从好心人分散的投喂流浪动物,到交给专业的救助机构,也是国际趋势。
九年前,24岁的未艾成立了一个流浪猫小站(点击阅读:如果你捡到一只流浪猫)。这个组织举办的活动之一是在上海闸北公园的定期投喂。这里曾生活着150只流浪猫,因为疫情期间不允许投喂,现在还剩100只左右。
投喂是很专业的行为,要定点定时、及时清理残粮。长期组织投喂活动的未艾表示,如果没有人过量投喂,猫的种群可以自我维持稳定。当此地食物不足,流浪猫会迁往别的地方,或是种群内部自我淘汰。“我们做的就是定量投喂+观察,以及采取必要的救治,其他不去干预它们,以保持生态平衡。”在数量稳定的情况下发生的厮杀则是“优胜劣汰”,是自然的选择。
城市里生活着数万只流浪动物,相较于国外政府专门成立动物保护部门、颁布流浪动物保护法,国内流浪动物的管制问题长期处于空白,仍然是公安、林业、农业、市容、工商等部门糅合管辖制。
据张卷卷了解,国外之所以有资金管理流浪动物,一部分收入来自对猫狗粮生产商或动物药商等企业的半强制征收。而宠物行业在中国才刚刚兴起,流浪动物要想谋得一席之地,似乎还要等很长时间。

(本文首发于2020年8月20日《南方周末》,原创作品,转载请与后台联系)
编辑 视觉|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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