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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城里的蛙造个家

林方舟 千篇一绿 2024-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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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徜徉于陆地和水面的两栖动物,有的蛙类不需要开阔水面,一个小水塘,或者一场暴雨过后的小水坑便可供它们产卵;它们不需要精致的设计,一个简单垒砌的小土坡,便可供它们从水里爬上陆地。(农健/图)

冷冰冰硬邦邦的灰色水泥,一些善于打洞的蛙类无从下手;水泥渠的坡度几乎呈90度,对于蛙类而言,就像一口深井,无法完成登陆运动,一辈子被困在井底。


虽然找蛙挺有趣,但体验还是不如观察鸟类令人满足。“蛙类要么在河里游泳,要么在岸上一动不动,偶尔能看到两只叠在一起交配;但鸟的品种更丰富,能看到它们觅食、喝水、洗澡、求偶等各种不同的自然行为。”


在科研不足的背后,两栖类动物其实是地球上受威胁最严重的物种。


南方周末记者 | 林方舟 

fz_lin@qq.com

责任编辑 | 汪韬


春日上海,白玉兰总是最先报到,翠柳抽出嫩芽,粉色海棠花挂满枝头。蛙类的生物钟也被大自然拧好了发条,有条不紊地行进。

惊蛰前后,人们俗称的癞蛤蟆——中华蟾蜍的蝌蚪宝宝最先从卵中孵化,它们如墨汁般漆黑,成群游动时仿佛流淌的水墨画;随着温度上升,泽陆蛙、金线侧褶蛙、黑斑侧褶蛙和饰纹姬蛙也从冬眠中苏醒,雄蛙通过嘹亮的歌声吸引配偶,歌唱比赛从春季持续到夏季;北方狭口蛙仅在暴雨后出现,平日难觅影踪,它们是在上海刚被发现不久的“外地蛙”,人生地不熟,先低调做蛙为妙。

  有着伪装色的泽陆蛙。(海狸供图)

2013-2015年开展的上海市第二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发现,这六类蛙组成了上海的蛙类社会。然而,上海历史上存在的蛙类曾有14种,一大半已经消失,现存物种种群密度也急剧下降

城市里的小水坑被清理干净,沟渠、河道岸坡被硬化成冷冰冰的灰色水泥。蛙类失去了家。

幸好有人正在做一些微小的尝试,给城里的蛙造一个家。作为徜徉于陆地和水面的两栖动物,它们有的不需要开阔水面,一个小水塘,或者一场暴雨过后的小水坑便可供它们产卵;它们不需要精致的设计,一个简单垒砌的小土坡,便可供它们从水里爬上陆地


01

挖坑

上海人海狸是自然之友“上海行动网络”的发起人之一,亦是一位自然教育老师,海狸是他的自然名——自然教育者喜欢给自己起个动物或植物的名字。海狸在宝山区长大,童年时,他居住的村庄还未组成城市的一部分,夏夜时分,每个失眠的夜晚,总有农田中聒噪的蛙鸣陪伴。长大后,村子被纳入扩张的城市,田地变为工业园区,村口小路变成了外环高速公路,车辆川流不息,但蛙鸣几乎消逝。

海狸现在常常到家附近的外环林带中散步,也会带领学生来此观察自然。这段外环林带保留着多处天然水面,连通黄浦江,水位也会受到潮汐的影响,如呼吸般起伏。春天,中华蟾蜍的蝌蚪正在岸边畅游,它们习惯聚集在浅水岸,岸边的水草和藻类既为它们提供食物,也是抵御天敌大鱼的屏障。

2022年夏季,上海遭遇高温干旱,他觉察到,一些依靠小水塘和雨水坑繁殖的蛙类,面临生存危机。8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海狸和几位自然之友的志愿者尝试应急救助外环林带的蛙类。他们用铁锹挖开外环林带的排水渠,用水桶从不远处的水塘中打来水,倒入坑中。

水坑“竣工”一周后,众人欣喜地发现,水里漂起了点点蛙卵,紧接着又孵出了蝌蚪。在此产卵的是泽陆蛙和饰纹姬蛙,泽陆蛙的蝌蚪呈黄褐色,饰纹姬蛙的蝌蚪则是半透明的,漂在水面不怎么动,拖着小尾巴,有点像小老鼠。

夏天气温高达40℃,水蒸发得很快,海狸等人几天没去现场补水,蝌蚪都搁浅在坑底,被太阳晒成了黑色的斑块。

人类活动在自然面前的失败再正常不过。众人又挖了两个水坑,蛙的家从2米渐渐扩大到6米。保持坑里有水比挖坑更麻烦,自然降水没办法维持水量,如果不下雨,不到半个月水坑就干涸,下雨则能撑不到一个月。为了方便注水,海狸还花一千多元购买了抽水泵、水管和电池。

蝌蚪的存活率很低,它们对残酷自然的适应法则是:靠数量取胜。很快,蛙卵和蝌蚪再次出现,没过多久,它们长大成蛙。

晚上,海狸在每个水坑中发现十几只泽陆蛙和饰纹姬蛙在举行歌咏比赛。泽陆蛙的音调很高,听起来轻快活泼。饰纹姬蛙成年后也只有一个手指盖大小,却能发出不合身体比例的巨大声响

在草丛里鸣叫的饰纹姬蛙。(海狸供图)

跟随蛙类一起来的,还有壁虎、蜻蜓、刺猬和蛇。小小的水坑,俨然创造了一个小型生态系统。


02

搭坡

水坑只是给青蛙安家的第一步。

外环林带步道两边的排水渠,已被泥土、杂草和落叶占领,梅雨季节,这里会形成积水,理应是蛙类理想的繁殖场,但硬化的、垂直的岸坡没给蛙留下任何机会。

人类能轻易迈过排水渠,甚至都不需要加大步伐;但对于一只蛙而言,却是万丈天堑,攀登仿若天梯。冷冰冰硬邦邦的灰色水泥,一些善于打洞的蛙类无从下手;水泥渠的坡度几乎呈90度,对于蛙类而言,就像一口深井,无法完成登陆运动,一辈子被困在井底

上海自然博物馆副研究员张伟从2014年起在上海持续进行蛙类监测,选择监测样点时,若遇到硬化坡岸的水域,他会直接放弃,因为这并非蛙类的栖息地,若出现蛙只能用奇迹解释。

有太多的先例能证明张伟的判断。一些他选择的监测点位,第二年再去时发现已经冒出了建筑,或成为规范管理的公园,再难听到此地夜晚的蛙鸣。

所以,2022年8月,海狸给蛙类安家的过程除了挖水坑,还有搭泥坡。为了方便蛙类进出,海狸等人建造了约60度的泥土岸坡。60度的角度比天然岸坡陡峭了不少,但为了防止排水渠内的雨水溢流到外,只能增加角度。事实证明,虽然蛙类可能爬坡累了点,但也足以通行了。

志愿者搭建的泥土岸坡可以让蛙类在水泥沟渠中登陆。(南方周末记者林方舟/图)

给青蛙建造家不能影响原有排水渠的功能。除了增加岸坡角度,海狸等人还在底部预埋了管道,保持水坑联通;建造的坡岸也低于排水渠的高度,同样是为了防止雨水溢流。

不仅是民间力量,官方也做出了保护蛙类栖息地的尝试。

历史上上海曾是蛙类天堂。这里水网密布,分布着许多自然湖泊、溪流纵横交错的沼泽湿地。由于城市建设发展及农业用地、湿地被破坏,蛙类等两栖动物骤减,残余的蛙类被道路和建筑隔离成不同的小种群,栖息在不同的生态孤岛中,成为一个个独立的“蛙蛙王国”。

上海全域土地综合整治的松江新浜市级土地整治项目,对湿地、水塘等生物栖息地与农田之间的过渡区域进行改造,种植芦苇、香蒲等具有隐蔽作用的湿地植物,作为蝌蚪保育区;还在灌溉沟渠靠近农田一侧建设青蛙跳板、下凹式通道和生态踏脚石,便于成蛙在农田与湿地之间迁移


03

城市化的倒霉蛋和幸运儿

“当你天黑时走到水边,听到一只蛙‘扑通’一下跳到水里,那么很大概率就是黑斑侧褶蛙。”张伟说。这与它的栖息地有关,这种善于跳跃和游泳的蛙类就是人们常说的“田鸡”,喜欢在岸边活动。

在上海的幸存蛙中,黑斑侧褶蛙,不幸成为城市化的最大受害者。

2014年以来张伟和团队追踪的监测数据显示,虽然上海蛙类的总数变化不大,但结构发生了显著改变。黑斑侧褶蛙曾是分布较广的蛙类,但数量和分布范围越来越小。张伟悲观地推测,它未来甚至可能在上海中心城区消失

张伟正在进行蛙类监测。(张伟供图)

原因依旧与栖息地有关。越来越多的坡岸被硬化改造,黑斑侧褶蛙丧失了家园。跟黑斑侧褶蛙同样遍布上海的金线侧褶蛙,是本地颜值担当,“叽叽叽”的叫声像小鸡一样,它的数据却依旧稳定。究其原因,它生活在水面上的荷叶、浮萍等水生植物上,栖息环境并未受到硬化坡岸的太大影响

金线侧褶蛙。(海狸供图)

张伟还发现,泽陆蛙和饰纹姬蛙的密度,随着城市化程度上升而显著降低。它们在城区鲜有出现,原因是城区中缺乏这两种蛙适宜的农田生境。

蛙类为了在钢筋水泥中立足,也学会了城市中的生存法则。中华蟾蜍被称为“城市漫游者”,它的活动范围很大,一般认为可能超过2公里,有些文献甚至记载超过10公里。但张伟在2021年用无线电的追踪,打破了此前的认知,中华蟾蜍在城市公园的活动范围,最远也不过三四百米

常见的中华蟾蜍其实数量也在减少。与1997-1999年进行的上海市第一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相比,二调结果显示,中华蟾蜍密度明显下降。

上海市总人口超过2400万,是我国城市化率最高的城市(89%)。城市化除了带来栖息地退化和阻隔,还引来杀虫剂使用、人为捕猎、物种入侵、环境污染等后果,任何一项都是蛙类的人造天敌。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研究证实,88%的两栖类物种的致危因素与城市化进程有关。

甚至连看上去充满生机的人工草坪也对蛙类并不友好。

跟随海狸的脚步,跨过外环林带的排水渠再往深处走,除了保留着一些原生植被外,还能见到大量人工痕迹,例如种植着常见的石菖蒲、白花车轴草等园林植物,还铺设着价格低廉的、整齐划一的草皮。

精心规划的园林植物,视觉上比杂乱的原生植被更赏心悦目,但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而言,却仿佛绿色荒漠。海狸让学生摸人工铺设的草皮,手感坚硬且锋利,对比之下,原生植被更加柔和。“试想一下,如果你是青蛙,柔软的肚皮掠过刀尖般的草皮,是什么感受?”海狸问道

但也有少数蛙成为城市化的幸运儿。最明显的是北方狭口蛙,2015年它首次在上海被记录,分布点位从最开始的3处慢慢增加到9处左右。北方狭口蛙像个隐士,特别擅长挖洞和藏匿自己,一般只在夏季暴雨后形成的积水中产卵。就连专业的科研人员也很难发现它的身影,只能循着叫声寻觅,它约3厘米的小小身躯,能发出特别低沉的、类似牛的叫声。

张伟发现,上海所有监测到北方狭口蛙的点位,表层植被都不是原生的,也就意味着,北方狭口蛙顺着移栽的植物来到上海,它适宜栖息地很广泛。不需要大水面和天然岸坡,仅需要一场暴雨和小水坑,短暂的出现后,便继续做一只无欲无求的“宅蛙”


04

打造两栖类监测志愿队伍

为什么要保护城市中的蛙类,研究者能给出许多理由:两栖动物是重要的中间类群,即是捕食者也是猎物,对维持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健康发挥重要作用,同时又被认为是环境健康的重要指示类群;蛙类减少可能导致蚊虫增多;保护城市生物多样性,还能为市民提供美学享受……

但是,究竟有多少人会在意不起眼的蛙呢?

在城市管理者眼中,蛙类并不是优先被关注的对象。张伟称,上海市是国内少数愿意为监测两栖类动物投入资金资源的城市。

普通市民中甚至不乏蛙类的仇视者,不希望与蛙类成为邻居。一位上海市民所在的小区有一处小池塘,每年夏天都有蛙类彻夜歌唱。后来小区改造,池塘被填平为停车位,从此寂静无声。

在自然爱好者眼中,观察蛙类也稍显单调。2021年,张伟组织“你好蛙”公民科学项目,招募志愿者协助监测蛙类数据。项目成员之一、爱好观鸟的刘真君发现,虽然找蛙挺有趣,但体验还是不如观察鸟类令人满足。“蛙类要么在河里游泳,要么在岸上一动不动,偶尔能看到两只叠在一起交配;但鸟的品种更丰富,能看到它们觅食、喝水、洗澡、求偶等各种不同的自然行为。”

“你好蛙”公民科学项目,志愿者协助监测蛙类数据。(张伟供图)

甚至连科研人员都没掌握太多数据。张伟称,大多数两栖类缺乏长期系统的监测数据,和其他脊椎动物相比,我国两栖动物还处于本底不清、变化不明的状态。两栖类研究者更多关注生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保护区等,监测网络并没有覆盖城市环境等非自然栖息地。

在科研不足的背后,两栖类动物其实是地球上受威胁最严重的物种。联合国报告显示,全球有约100万个面临灭绝的物种,其中超过40%是两栖动物,远远超过鸟类和哺乳类。IUCN已列出超过38500个物种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其中两栖动物占了41%

张伟心中有一个长远的计划,2021年他招募并培训了三十多名志愿者参与上海蛙类监测,2022年受疫情影响暂停,他打算在合适的时间重启,并像上海野鸟会一样,打造出一支稳定的专业两栖类监测志愿队伍。

“你好蛙”公民科学项目,志愿者协助监测蛙类数据。(张伟供图)

2023年,海狸“蛙屋”的规模也有望扩大。他计划在水坑边安装红外相机,监测蛙类和其它动物,还要增加一些科普设施,告知市民捕捉蛙类涉嫌违法。他还打算购买冲击钻,并不是真的要建造一间屋子,而是想在池塘边打洞,给黑斑侧褶蛙等蛙类营造掩蔽所。

他希望城市管理者在设计排水渠、农田沟渠、湖面硬化岸坡等时,保留一点点自然空间,兼顾美观、功能和生态。

“我们只要给自然一点可能性,它会告诉我们答案。”海狸说


校对 | 胡晓 视觉 | 汪韬
本文首发于2023年4月13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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