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梅西哭泣
故事一
这是一个关于弱小的故事。
那年梅西13岁,身高只有一米四,还没有走出侏儒症的阴影。在他刚刚加盟巴萨少年队的第二场比赛中,被铲断了腓骨。受伤后,巴萨差点儿放弃梅西,将他送回阿根廷。
吃马铃薯和胡萝卜长大的梅西从小营养不良,在11岁时被诊断为生长激素短缺型侏儒症。拿到结果的那天,他与父亲走在寒冷的街头,尽管心底清楚家里根本没钱为他治疗,依然分外平静。
惟有凝视过绝望深渊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希望的意味。即使后来成为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射手,梅西在足球场上的身影,依然有少年时代的孱弱。
他因此塑造出另外一种杀手气质。既不强壮,也不冷血,亦无“非我不可”的执着。他压根儿没有夺命的冷酷,甚至有一点点儿神游般的忧郁。
但这毕竟是在球场上,犹如现代社会的斗兽场,球员何尝不是一名角斗士?杀手必须进球。梅西手中的无影剑轻若柳叶,触球,闪移,射门,貌似绵软,却游刃有余,如庖丁解牛般精确、致命。
回想当年,梅西的父亲说:“他从不抱怨。”对于已发生的一切,梅西温顺地接受;对于貌似没希望的未来,他从不放弃。就像终于长大成人后的他,并非不再弱小,而是将孱弱与强壮融为一体,独步江湖。
故事二
这是一个关于胆怯的故事。
1843年10月,一位农村孩子来到了圣托马斯修道院,他不高,偏胖,不苟言笑,温和恭顺且单调乏味。5年后他开始做神父,被认为“完全被无法克服的胆怯所束缚”。
为了摆脱这种窘境,他申请去高中教书。在资格考试中,他的地质学成绩很不理想。生物学知识匮乏又成了他的致命短板。考官在评语中写道:“申请人似乎对专业术语一窍不通。”
在教会的庇护下,他被送往维也纳大学。返回后,在修道院花园中的小块空场上,他进行了8年的豌豆杂交实验。这是一场孤独、卓绝的个人科学探险,远比看上去更加艰难。他获得了数量众多且可供分析使用的数据,其中包括2. 8万株植物、4万朵鲜花以及近40万颗种子。
他频频给当时顶尖的科学家写信,被蔑视、被敷衍、被忽略。
在去世的前一年,他对一位同事说道,“我相信,我的研究的成功很快就会得到整个世界的认可。”
事实上,整整35年后,直到1900年,他的成果才被证实。他,孟德尔,一位胆怯的、不合格的神父,被公认为科学遗传学的奠基人。他提出的遗传因子(现称基因)显性性状、隐性性状等重要概念,以及所阐明的遗传规律,后人称之为孟德尔定律。
故事三
这是一个关于无力的故事。
尽管直到16岁,伽罗瓦才被准许读他的第一门数学课程,他依然迅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17岁就发表了第一篇论文。当他报考全国最有声望的学院时,在口试时不愿做解释,逻辑太过跳跃,使考官感到困惑。
对自己的才华未被认可感到沮丧,伽罗瓦大发脾气,把一块黑板擦掷向考官。
他还只是个无力控制自己的孩子。
伽罗瓦将解五次方程的论文送交法兰西科学院时,令柯西震惊,他退回让伽罗瓦重新提交以角逐数学大奖;而再次提交,却又因傅立叶去世而遗失。
受挫的天才试图成为一名职业反叛者,他因背叛国王的罪名被捕,释放后再次被抓。他无力让自己过上一个不颠簸的日子。
最后的任性发生于一场莫名其妙的情仇,数学天才在计算人生得失方面犹如白痴。情敌是法国最好的枪手,伽罗瓦明白会发生什么。
慷慨赴死的前一天,他彻夜工作,写出了所有的定理,绝望地试图使它们得到承认,他相信这些定理全面地阐明了有关五次方程的疑难之处。
在那个短暂的夜晚,在最后的手稿上,除了复杂的代数式,还写着少年天才那撕心的感叹——“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
手稿上,伽罗瓦使用群论的想法去讨论方程式的可解性,整套思路现称为伽罗瓦理论,是当代代数与数论的基本支柱之一。
夜尽时分,演算终于完成。接着,他在决斗的早晨被射中腹部。
在临死前,伽罗瓦拉着他哥哥的手说道:“不要哭,我需要足够的勇气在20岁死去。”
故事四
这是一个关于心碎的故事。
作为巴菲特的搭档,芒格看起来更洒脱、更懂得享受人生。但其实,他的个人生活曾经艰难、凄惨,经历了各种苦难和不幸。
草率的婚姻,离婚,穷困潦倒,开着自己刷漆的车,7岁的儿子因身患白血病离世。
“他的儿子正躺在病床上慢慢死去,他走进去抱了儿子一会儿,然后跑到外面沿着街道边走边哭。”
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和之后的股市大跌,更是让芒格管理的投资公司损失过半。当他与巴菲特联手准备大展身手时,因为白内障手术意外导致左眼完全失明……
马斯克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他的一个儿子出生10周后不幸夭折,“我不太愿意提这个事儿。如果你身上有家庭有责任,还有其他子女需要抚养,完全沉溺于丧子的痛苦中对周围人都不好。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下该干些什么。”
芒格没有被这接踵而来的苦难和不幸所击倒。他告诉自己,不要让一个悲剧,演变成两个。
芒格儿子小查尔斯说:“他就是能够义无反顾地摆脱了这些悲剧的困扰。”查理和格雷厄姆、富兰克林一样,正是那种能够经由地狱抵达天堂的圣者。
故事五
这是一个关于绝望的故事。
我们都曾深陷泥潭,但没谁比《海边的曼彻斯特》Lee更绝望。他因为粗心烧掉了自己的家,三个孩子葬身火海。在警察局里,他试图抢枪自杀,如果真的得手,日子也许好过很多。
然而并没有。他被囚禁于现实的炼狱,犹如行尸走肉。除了沉默,就是失控后的暴怒。他甚至不能如《三个广告牌》里失去女儿的妈妈那样对着小鹿自言自语:因为神并不存在,这世界是空虚的……
这时命运又将他失去父亲的侄子推到面前。在曼彻斯特僵冻的土地上,没有出路的男孩和男人,彼此撕咬、依赖、踟蹰。
“I can't beat it. I can't beat it.”
每个人都有权利不与自己的过去和解。也并非每个人都要拥有未来才能活着。
漫长的冬季后,依然有松软的春天。故去的亲人终于逃离冰柜,得以下葬。来自弥赛亚选章的配乐响起,其中有句歌词是这样的:
凡劳苦的都要到他那里去(Come unto him all ye that labour)。
后 来
“梅西,我想跟你说一些话,我想告诉你不应该为任何事感到歉疚,任何事都不。我还是像以往那样喜爱着你,尊重着你……”马拉多纳对梅西呼唤。
上帝没有再救阿根廷,而是让姆巴佩将法国队带上神坛。
梅西未必马上没落,他依然是球场上的肖邦。舒曼说:肖邦的音乐是“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梅西柔软的利剑将继续挥舞,待下一个天才被唤醒,让阿根廷为之自豪、流泪。
孟德尔与伽罗瓦直至死去,都不曾听过半句“你是对的”。努力到无能为力,上天也未必会给你开一扇窗子。
塞内加的秘密是: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幸运女神。我把她赐予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
但,如果被取走的是你挚爱的人呢?无论芒格和马斯克取得多大的成就,他们都会在某个夜晚,因离去亲人的入梦哭泣而醒。
Lee被压得塌陷于冻土上,如同那些数不胜数的平凡人,沉默孤独,承担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最 后
在这些关于弱小、胆怯、无力、心碎、绝望的故事里,我要呈现的主题并非“悲剧”。
在英国散文家卡莱尔看来,“生活的悲剧不在于人们受到多少苦,而在于人们错过了什么。”这5个故事中的主角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从未倒下,不曾错过。
这些是关于命运的故事。塔勒布写道:“不管我们的选择有多复杂、我们多擅长支配运气,随机性总是最后的裁判,我们仅剩的只有尊严。”
在他看来,这是人类与概率平起平坐惟一的方式。
在巨大的不确定性来袭时,在最无力的瞬间,他们像有尊严的人那样挺直腰杆,绝无怨言。
像叙事诗人在《伊利亚特》里所表达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的行为十分英勇,而不是因为战场上的成败。
“其实,一个男人的梦想几乎是从来不会实现的。”维特根斯坦这样写道。“只有在天才不济之处你才看见才能。”
何谓天才?天才藏匿于“弱小、胆怯、无力、心碎、绝望”之间。
因为天才不是别的什么, “天才是靠勇气去实践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