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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人物志·嫚嫚 | 王小剑专栏

2015-12-22 原创悦读 小也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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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嫚去世后,房子再也没人住。但每年春节,申仔或者别人照旧都会过来贴上对联。或许,申仔是想继续证明,老灰家,还在。

人物志·嫚嫚

文 | 王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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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灰是我从没见过的人。因为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过世了。老灰生了三个女儿,因为没有儿子继承家族血脉,于是老灰远房的姐姐就把自己家其中一个儿子过继给老灰,这样一来,老灰家就有了儿子。老灰给他取名申仔。


老灰中年丧妻,没多久,自己也跟着去了。剩下年幼的申仔和三个姐姐,又回到老灰姐姐家过。我七八岁第一次见到申仔时,他已经二十出头,按年龄和辈分,我要喊他叔叔。


那时候,申仔的三个姐姐都已嫁人。而申仔,这个只读到初中的小伙子,一个人回到了我们村生活。因为这是他“爸爸”老灰——也是申仔的“家”。


村里家家户户都盖有自家的房子,而老灰留给申仔的,只有三间土砖砌的小平房,一个厨房,两间卧室。申仔自己住一间,另外一间住着的那个人,叫嫚嫚。


嫚嫚是老灰的妹妹,我知道村里有这么个人时,我感觉她已经60多岁了。或许她实际年龄并没有这么大,但她灰白的齐耳短发,褶皱苍老的脸庞,完完全全是一个奶奶的模样。


嫚嫚在她十二三岁时,不知害了什么病,眼睛瞎了。和她最亲的,是她手里那根齐腰的小木棍,用来带路,用来驱赶吠她的狗。因为行动不便,除非不得已,嫚嫚很少出门。


那时候许多同龄的年轻人,多是到外面的城市挣钱,但是为了照顾嫚嫚,申仔不得不留下来。他一个人种地,所有的农活和家务活,样样都得自己来,各家亲戚红白喜事的份子钱,也并不曾少出应出的一份。而每年传统的祭祖,他也照例会到祖坟上,对着他并不熟悉的“父亲母亲”的坟头,烧上香,再作三个揖。


申仔生性随和谦卑,不曾和人红脸斗过气;烟酒麻将不沾,不说脏话,喜怒也都化成无言。我和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二十句,申仔和村里其他人话也不多,大多时候一个人默默地忙碌着,看起来似乎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因为他既不生在这个地方,也不长在这个地方,他真正的家并不属于这里,却又不得不因为家族的安排,把自己的命运摁在这里,撑起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家。但也正是因为申仔的存在,老灰家才有了内容,才没有消亡。作为一家之主,他所能做的主,其实只是他自己的主。


因为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的缘故,嫚嫚常常喜欢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而当她问了一个连自己都答不上来的问题时,她就问老天,向老天要一个答案。若是碰到村里人和她搭讪,哪怕对方仅仅是为了避免尴尬,礼貌性地说上几句家常或关心话,嫚嫚干涸的心里也会像感受到了雨水滋润一样,瞬间燃起许多感动和额外的渴求,顺着原本并无联系的话茬,延伸到许多其它的话题上。末了,人家耐不住性子,只好找个得立即得走的理由,扔下嫚嫚一个人在原地。于是觉得开心的同时,嫚嫚脸上分明又多了一种落寞。


有一次我路过申仔家,因为电灯瓦数太低,只发出小小一团微弱的光,使得屋里大部分看上去和外面的夜一样黑。申仔还没回家,屋里寂静无人。我蹑脚走到门口,想把头探进去多看一眼,却发现这小屋里的黑,似乎像只张着大嘴的怪兽,沉默着,等我把头慢慢伸进去。突然屋里有个声音问是谁,像平静水面跃出的水怪。我心一紧,赶紧把头缩回来,又蹑着脚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家。


我不知道每次当申仔害怕时,他往哪里跑;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会让申仔害怕。等我到了有这些疑问的年纪时,申仔也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外面的城市挣钱了。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不想一辈子老死在这里;或许是为了老灰家打算,既然这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等挣了钱,说不定可以娶一个更好的女人回家;或许,他也和我一样害怕,如果再不走,就会有一只怪兽吃了他。


等我读高中时,申仔在我家不远处盖了新房子,把嫚嫚也接了过来,然后自己收拾了行李,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但每年过年时,他都会从那座遥远的城市回来,给房子贴上喜庆的对联,给嫚嫚换上新买的衣服,去老灰坟上作上三个揖。


只是嫚嫚,比以前更寂寞了。她有时候会为了赶走房间里的老鼠用拐杖把门敲得震天响;会为了几个捉弄她的懵懂少年骂骂咧咧;会为了找不到什么东西怀疑邻居而在院子里骂街。梅雨季节柴火点不着时,她甚至干脆把柴火一扔骂起了老天,骂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也带走去见老灰。嫚嫚的脾气和嗓门,慢慢地影响到了邻居们的心情。虽然同情她,但也会有人感到厌烦,于是顺着嫚嫚的话,轻轻地说着类似“这疯婆子确实应该早点死好让人清净”的话。


但嫚嫚一直活着。即便头发更白,脸上的褶皱更深,行动更加吃力。


高中的某个暑假,我在又一次路过中,去看了嫚嫚。自我介绍完后,嫚嫚很开心也很惊讶地说原来你已经长那么大,以后要读大学了;说你爸爸聪明能干是个好人,但培养你们读书很辛苦,要用功;说只有你们家还当我是个人,你爸妈有时候还给我送点生活用品。我只看着她附和着,一边帮她拿点她要找的小物件,然后又站着听她说着自己的辛酸,和那些此生已无可能的向往。其实我对她有许多好奇,但因为她所见到的,所知道的实在太少,所经历的又实在太苦,所以我从来都没有问过她一个问题。当你看着她桌上过夜的一碗或者半碗有点馊味的剩菜,看着她简朴到破旧的衣裳,看着她在空气中迷失的枯藤似的双手和如履薄冰般的步伐,还有被岁月无情碾过的脸庞,所有的问题对她来说,都只是揭皮露骨的疼痛。


直到后来大学的每个寒假,我都还会去看看嫚嫚,她能听出我的声音,却有点分不清我和我哥的名字了。她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话,只是听到我在某处读大学时,嫚嫚会问那里是不是很远。而有一次,恰巧申仔也在家,还有他从挣钱的那座城市带回来的女朋友。申仔很客气,借着新年对彼此表达着祝福。其实和村里大多同龄年轻人比起来,申仔长得很帅气。而上天安排的一切隐忍,似乎又被他消化成另一种叫做成熟的东西,同时这成熟里面没有势利和圆滑,仍旧保留着那份坚毅和包容的气质。


后来的很多年,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再见到过嫚嫚和申仔。而故事的结局,如我们经常听到的一样,申仔挣到了钱。只是嫚嫚,她的眼睛还是瞎着,并在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日子,悄悄地死了。


或许是老死的;或许是病死的;或许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死的——并没有人关心。


只是这个小村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嫚嫚去世后,房子再也没人住。但每年春节,申仔或者别人照旧都会过来贴上对联。


或许,申仔是想继续证明,老灰家,还在。



注:想写嫚嫚有几年了,今天特地打电话给妈妈问了嫚嫚的一些事,才知道嫚嫚不是申仔的妈妈。而这二十年,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也是今天才知道,嫚嫚在11年去世,终身未嫁。嫚,通假字,盲。



小王,2013-7-21,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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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剑,一个爱好生活,努力保持本色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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